程知眸色深深, “文蓁,我記得, 我同你說過,我不信其他人其他事, 我隻自負於我自己的手段。


    我相信我自己的眼睛,相信我自己的行事。我親自放胡人入關,總好過經由他人之手吧?”


    說罷, 眼尾一橫, 意有所指。


    “你, ……”晏文蓁頓了一頓,手心攥緊, 掩在袖口之下。


    “你是什麽意思?”


    “你不是都聽到了麽?又何必明知故問?文蓁你這般聰慧, 不妨拚湊一下事情的始末。”


    晏文蓁胸口起伏, 隻欲立即駁斥,卻是被程知搶了先。


    “文蓁, 你說, 你的父親, 一個錦繡膏粱裏長大的貴族男子, 遭遇截殺,隊伍全滅,他緣何卻可以逃得性命?


    晏家二郎,原先在京中,可是少有才名,文采風流, 喜好詩詞文章,緣何在燕北二十載卻再無佳作傳出?


    溫文爾雅的書生,一遭遭逢變故,便心性大變,手段頻出,汲汲營營,滿心滿眼追逐權勢?


    這轉變,這行事,都頗有些驚人。


    ……”


    “傅徵,”晏文蓁冷笑一聲,“你也說,一遭遭逢變故了?那心性大變,手段頻出,又怎麽了?


    我父親運道好,逃過一劫,是上蒼庇佑,是晏家祖宗有靈,怎麽反倒是罪過了?


    為官者,職責在民生政事,不想吟詩作賦,怎麽不行了?


    你簡直無中生有,歪曲事實!


    你怎麽不說,你傅徵,突然間從千金小姐、才女閨秀,變成武道高手,殺人不眨眼?還排兵布陣,文韜武略,樣樣皆精?


    這是你的理由?真是荒唐至極!”


    “嗬,”程知輕笑一聲,反應很快嘛。


    隻是,揭開事實這種事情,可是需要層層推進的,哪能讓你一下子接受?鬆緊有度,揚抑有序,才是道理。


    “文蓁,既如此,那你自個兒相信就好。是我小人之心了。


    隻是,晏家庶子晏五,其母乃胡姬,經查,與北胡之主有舊。


    而晏正巍行二,二者年紀差不離,連出事的時間也這般接近。


    二十年前的那個冬天,晏正巍任職北地,途中遇襲,喪妻喪子,性情大變。晏五年方及冠,突染惡疾,不久暴斃。


    燕地長官晏大人,這些年同北胡,各種私下來往,我手頭可都是證據。


    再者,胡人犯邊,晏大人上書駁斥武將請戰;北胡做大,晏大人支持秦氏主和。


    文蓁,你告訴我,這是你父親的政治傾向?


    你不是一向認為,臥榻之側,豈容異族猖狂?你不是一向認為,你晏家是國之柱石,良臣典範?


    怎麽?你和你父親沒有達成一致?還是,你不曾知曉,晏大人同北胡,態度曖昧?


    文蓁,你可還記得,你曾經提及,你父親他,從未提起過當年出事的元妻和長子,也從未見過祭奠他們。


    文蓁,你生於晏府,長於晏府,那你可知,你身處之處,機關遍布,暗室叢生,藏著幾多人馬麽?


    文蓁,你這般孺慕你的父親,你又可知,你身邊的貼身侍婢,比如碧姍那樣的,你父親可以不顧禮法,隨意寵幸?


    ……


    文蓁,蹊蹺的事情可多了,你…還要我接著說麽?”


    ……


    “……胡說八道!”


    “唉,”程知長歎一聲,“文蓁,我不曾虛詞妄言。我所言,皆是依據事實證據下得論斷。


    我不與你爭辯,你若是想要探明真偽,可自去查證。”


    ……


    眼前這人,這一副氣定神閑、雲淡風輕的姿態,是晏文蓁以往最為之心折的。


    可眼下,卻是生出了一股子鬱氣。


    她這般樣子,但凡對準了自己,那可…著實討厭。


    ……


    晏文蓁勉力壓下這突如其來砸向自己的消息,強迫自己不去思索這件事情本身。


    傅徵其人,素來擅長把握事態節奏。這會子明明是自己問及她行事。可卻偏生反過來,被她糾纏晏家之事。


    晏文蓁平複心緒,眉頭微蹙,“傅徵,你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有的這個念頭?你是從何時起,認…認定晏五其事?”


    閉了閉眼,聲音暗啞,“是我們上迴交談之後,你又有了什麽新猜測?


    還是你設局取得內鬼口供之時,便有所保留?


    亦或是,……”


    一聲停頓,“從一開始,你踏入晏府,便懷著這個念頭?


    所以,你會一而再地提及,並不相信我父親?


    ……”


    ……


    “文蓁,你還記得,我曾經對你許下的誓言麽?”


    “……?!”


    “與之相關的,所有,都是事實。”不過不是事實的全部罷了。


    “文蓁,我不曾欺你。


    我告訴過你,我來晏府的前因;我告訴過你,你我之間的糾葛;我告訴過你,我原本的打算;這些,盡皆為真。


    至於你父親的事情,我隻能說,是我眼神太好了。


    ……”


    “……”


    你眼神太好?好,我承認,你厲害。可我父親的清名,不是你紅口白牙就能汙蔑的。事實究竟如何,我當然會去查探。


    你說,你解釋來晏府的前因,你講過的原本打算,為真。那你又是怎麽轉變成現在的行事的?這一步的跨度,未免太大了些吧?


    你說,你許下的誓言,你提及的宿世緣分,為真。晏文蓁下意識摸向胸口,緊了緊衣襟,那裏,掛著傅徵相贈的傅家私章。那麽,你即將要做的事情,不會有悖於我的理想和信仰?不會與我為敵?


    這當真麽?子歸……


    “傅徵,”晏文蓁定了定神,“你說,你不曾欺我。


    對。你如今,將你與胡人密謀,意圖割據燕北的打算,如實告知;將你意欲破壞燕北布防,引胡人入關之事,和盤托出。


    你不介意。可是北胡那邊呢?介不介意消息泄露?”


    說罷,目光瞟向一旁的杜玉。


    晏文蓁承認,這一迴,自己的確是魯莽了。


    她二人談及的內容,但凡聽到一部分,都該小心翼翼,即刻退開。而自己衝動之下,卻是揭破一切。這無疑是危險至極。


    隻是,對方是傅徵,晏文蓁心下莫名就有一種篤定,她不會傷害自己。


    那麽,她眼下會怎麽做呢?


    她若是與胡人虛以委蛇,另有打算,那麽,她方才既是可以說出胡人必行殺戮的論調,那她便自可圓過自己之事。


    而她若是當真將胡人入關視作她行事的一部分,那麽,今個兒,無論她放不放過這個北胡探子,北胡與她都將生隙。


    這個人,她明明說過,留傅家印信給自己,讓自己便宜行事,後方支援。可為什麽她有行動,自己卻一無所知?起碼要講一聲,將向何處使力吧?


    她究竟願不願意告訴自己?


    自己可趁勢,再探問一二。


    ……


    晏文蓁的小動作,程知自是收入眼中。


    自己送她的信物,放置在離她心口最近的位置,這…真好。


    而文蓁話語中的試探之意,更是頗為明顯。


    可是,這事情完整的來龍去脈,這會子還不能同她講。


    文蓁,你現下知道的太多,一來,未必消化得了。這個時點,你未必能夠拋開情緒,做出最優選擇。


    二來,也不安全。畢竟周邊虎狼環伺,我不可以冒險。


    你等我,等我迴來,等我活著迴來。若是果真如我所料那般,那等我再踏入燕州城,便有足夠的底氣了。


    ……


    今個兒,夠了。可以到此為止了。


    ……


    ==========


    這廂,杜玉連連被這兩人驚著了。


    先是這煞神,莫名其妙的行事,莫名其妙的笑意,莫名其妙的答複。


    一來,非得要人家承認身世,意識到自個兒有個齷齪無恥的爹。


    二來,這迴應,這語氣,簡直了,堪稱溫柔可親。還什麽不曾欺你,什麽都是事實?


    這是傅徵?


    再來,這晏大小姐,也是神了。


    自己本以為她一腔熱血,恐怕是沒意識到自身處境的危險。沒曾想,人家眼裏也是有滅口這個概念的?


    眼見晏文蓁瞟了一眼自己的方向,又定定地盯著傅徵,杜玉也隨之望向那煞神,等著看她的反應。


    然而,卻見那人嘴角上挑,笑得滿目春意。


    “文蓁,此間始末,我自會給你一個交代。隻是,不是現在。你隻需得,我許下的誓言,矢誌不移。”


    “你……”晏文蓁眼前的畫麵,定格在那人放大的眉目上。


    ……


    程知話音一落,迅疾出手,足尖輕點,繞至晏文蓁身側,指尖微微拂過她後頸,接過軟倒在自己懷中的身子。


    攬過腿彎,一把抱起,向前幾步,將懷中女子放置在床榻之上。


    自己隨即坐下,輕柔地描摹起眼前人兒的眉眼。


    ……


    “傅徵,你,你,你做什麽?”


    “什麽做什麽?不是未免消息泄露麽?畢竟有其他人聽到了不該聽到的事情。”


    “……泄露?”杜玉忍不住麵上一抽。


    人不是你引來的?事情不是你有意告知的?而且,你把人弄暈了,是幾個意思?難不成要放在我這兒?


    “那不知小姐接下來要如何……”處置?


    “要如何啊……”


    杜玉躬身探問,隻聽得那人尾音拉長,重複一遍,卻許久沒得下文。


    悄然抬眼,卻是呆愣當場,一時沒了言語。


    傅徵,她在幹嘛?


    她這般動作,這般神態,溫柔纏綿,癡迷眷戀,這分明是,分明是……


    不,不至於吧?


    ……


    杜玉心下咯噔一聲。


    這麽些年,形形色/色的人見了不少。歡愛情/事,更是家常便飯。


    癡男怨女,愛恨糾葛,逢場作戲,有情無情,杜玉相信自己這雙眼。觀傅徵此間情態,她這分明是動了情。


    動情對象,是榻上那個人?一名女子?晏大小姐?晏五的女兒?


    這,這,這也未免……


    果然是高手的世界,凡人不懂。


    ……


    ==========


    程知捕捉到身後那人的氣息變化,心下滿意。不愧是老手,眼睛夠毒。


    “你看到了?”


    “……”杜玉悚然一驚,抖了一抖。


    這人是腦後長了眼睛不成?這下子,她該不會是覺著,我看到了不該看到的事情,想滅口吧?


    ……


    作者有話要說:


    程知依據文蓁心性,鋪墊了許多,還是有效果的。文蓁的反應,從一開始的脫口駁斥,到指責胡說八道,再到當然會去查探事實,潛意識已經改變了。


    說好的委婉秀恩愛,在場圍觀的雖然隻有一個人,還是強行看到,但也算嘛,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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