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8


    果真聽到要離開劍南大營的消息,獨孤照是萬分的不樂意。獨孤徹素來是個慈父代表,對子女們頗為縱容,獨孤照在阿耶麵前一哭二鬧三上吊,從沒有達不成的目的,可是阿耶卻強硬得像是變了一個人一樣,任憑獨孤照扯破了嗓子哭腫了眼睛,他還是堅持要求姐弟兩立刻離開劍南大營。


    獨孤照自從來到劍南後,一直都壓抑著沒顯露自己潑猴子的本性,這會兒卻挨不住了,直接在地上打起滾來,眼淚鼻涕流了滿臉縱橫交錯的灰泥巴印子,哭得一抽一噎:“不——我不要去蜀郡!”


    他才聽到獨孤齊光立功封將的消息,正摩拳擦掌著也自己幹出一番事業,打得那些不長眼睛的吐蕃蠻子屁滾尿流,誰知道阿耶卻以劍南北道危險為名,硬是要把他趕到南邊的蜀郡去。於他而言,危機四伏的劍南大營才是心之所往,波瀾不驚的蜀郡縱使是天府之都魚米之鄉,他連長安花月洛陽水舞都見過,還稀罕什麽蜀郡呀。


    獨孤照當著蔣漣和獨孤皎皎的麵從大帳的東頭滾到了西頭,滾得發髻散亂衣著淩亂,像是被人著實虐待過了一番。當年他纏著阿耶要來劍南的時候都沒拿出這般撒潑的勁頭來。


    獨孤徹黑著一張臉,內心輕歎,當初他年幼時對他太過縱容,竟然養成了他這般武斷的性子。他實在是搞不定這個幼子了。


    蔣漣從未見過獨孤照這般小孩子氣,他來劍南大營一年多,訓練起來從不喊苦喊累,天天眯著一雙笑眼,他阿耶蔣中曾說,獨孤照雖然長得秀氣,內心卻比他們這幾個大點兒的郎君都爺兒們,就瞧著他現在練武的勁頭,將來是能建功立業的。他曾經對此深以為然,結果卻不料看見了這個軍中公認內心無比爺兒們獨孤小郎,竟然拖著鼻涕在地上團體三周半再直體三周半,卷得大帳地上的沙塵劃拉出一道灰痕。


    獨孤徹是拿照沒轍了,甩了甩手,丟給皎皎一句:“你勸勸你弟弟。”


    獨孤皎皎見阿耶直接甩鍋給她,然後就大搖大擺地走了出去,內心簡直想要罵娘。可她作為阿姐,這個燙手山芋她不接誰接,於是隻能不情不願地湊上前去。


    獨孤照還幹嚎著,四仰八叉躺在地上劃拉著手臂。


    獨孤皎皎伸出足尖點了點他的腰際,他倒是敏捷,一個翻身躲了過去,繼續肚皮貼地叉著腿劃拉,一邊嚎得像是被人拿著皮鞭狠狠抽一樣。


    蔣漣簡直要看不下去了,小聲說道:“照是不是中了邪了……”怎麽突然變成這幅德行?


    獨孤皎皎看了他一眼,冷冷說道:“哦,也不是,他其實骨子裏就這幅德性,你們不過是被他原來的樣子給騙了。”


    “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啊!我不要去蜀郡!”獨孤照抬起頭來,聲音像是隻瀕死的海狗一樣,可目光卻銳利得掃向蔣漣,仿佛在威脅他,隻要他敢把今天看見的說出去,就要他好看。


    蔣漣頭皮一麻,隻覺得此地不宜久留,尷尬笑笑決定腳底抹油離開帳子,誰知道還未轉身,就被獨孤皎皎一把捉住了胳膊:“別走,好好瞧瞧!”


    獨孤皎皎繼續盯著獨孤照冷笑道:“嚎什麽嚎,阿耶都已經走了,你再嚎又有什麽用處?”


    獨孤照不以為意,緩了口氣準備再嚎一嗓子,獨孤皎皎卻立刻把他懟了迴去:“像個姑娘一樣就知道哭!”


    獨孤照立刻不樂意了,剛剛提上來的一口氣立刻吞了下去,一個鯉魚打挺坐了起來。雖然滿臉都是灰土混合著鼻涕眼淚的泥道子,表情卻早就從剛才那副死豬模樣變得有板有眼,嚴肅認真:“姑娘才不像我這麽哭!”


    蔣漣看著他認真的表情,差點沒忍住,幾乎要把早上吃的米粒子從鼻子裏頭笑噴出來。


    獨孤皎皎瞥了他一眼,轉過頭去看獨孤照:“是,你這不是姑娘家的哭法,你知道是誰家的哭法麽?是村子裏頭死了丈夫又死了兒子還被婆家掃地出門一分銀子都不給的中年寡婦的哭法!就你這樣的還打仗呢,種地都沒力氣!”


    獨孤照拿著灰撲撲的袖子往臉上一抹,把臉上那灰線水痕給抹勻了,怒氣衝衝道:“我才不是!”


    獨孤皎皎抱著手臂:“喲嗬,怎麽著,是不是要我給你叫章仇牧來哈?他剛才是不是剛被你胖揍了一頓?現在估計很樂意看到你這種蓬頭垢麵的模樣。”


    獨孤照一聽,立刻跳了起來,衝到角落裏去找水盆。


    蔣漣內心直為獨孤皎皎鼓掌,她還真是能快準狠地掐準獨孤照的七寸啊。


    看著獨孤照掬了水開始愁眉苦臉地整理儀容,獨孤皎皎才繼續說道:“再說了,你既然想要行軍打仗,建功立業,自然就該清楚軍人的職責是什麽。保家衛國那都是虛的,軍人最該遵循的一點就是服從!若是現在你是個校尉,上頭將軍說讓你紮營伏擊,而你卻為了能盡快追擊到敵人,不從軍令,導致你帶領的人中了敵人的圈套,全軍覆滅都是輕的。你在軍中那麽久了,跟著章仇大使也不是一天兩天,怎的,還不知道軍令如山的道理?軍中之事豈是兒戲,現在阿耶讓你去蜀郡,就是軍令,你敢不從?”


    “阿耶就是懦夫……”獨孤照把毛巾一甩,梗著脖子說道,卻不料獨孤皎皎直接抄起了他剛才摔在地上的木劍,劈頭蓋臉朝他打來。


    不過到底是血脈相連,獨孤皎皎也就舉起木劍意思一下,沒有真的打下去,隻把照後半句大逆不道之言嚇迴去了便罷。她繼續說道:“懦夫?你懂什麽叫做戰略轉移麽?”


    看著獨孤照和蔣漣都露出了迷惑的神色,獨孤皎皎把木劍一收,開啟了忽悠模式:“看,隻知道練武,卻不多看書充實充實腦袋,最後隻能變成莽夫。你知道莽夫是幹嘛的麽?就是打仗時候衝在最前麵去墊屍山的炮灰!”


    獨孤照問:“什麽是炮灰?”


    “這……說了你也不懂,多去看書!”獨孤皎皎扯了過去,“總之就算你武功再高強,力氣再大,沒有戰略頭腦,就沒法領兵打仗!你不是看過兵略麽,還不知道作為一個將領,最重要的是什麽?是對全局的掌控能力,是長遠的戰略眼光!隻追著眼前的勝利,是永遠打不好仗的。打仗不是路上遇見一個吐蕃蠻子,衝上去一頓瞎砍,打仗是要統籌的。你沒瞧見章仇大使總是在沙盤裏寫寫畫畫,沒瞧見軍師們每天晚上都得觀星象測天運,沒瞧見各千長、百長每日都要確認他手下的兵保持著最高的戰鬥力?軍隊是塔形的,最底層的就是炮灰小兵——”她在地上畫了一個三角,“人數眾多,每日訓練,保持自己四肢發達,遇到單個吐蕃兵的時候能把他們撂倒就可以了,再往上是百夫長、再是千夫長。他們除了要保持武力值,還得確保自己手下的兵沒一個出問題的。再往上,是各校尉、長史,再往上是將軍、元帥。坐到這一層,光懂個人和就不夠了,還得知道天時、地利,把這三樣有機結合在一塊兒,才能算是正兒八經的將領。”


    獨孤皎皎指了指那三角的頂點,問獨孤照:“你說,從古到今哪個名將,是以武功高強見長?馬上的功夫可能都不及那些遊俠呢,可是為什麽將軍能打仗遊俠不能?”她又戳了戳獨孤照的腦殼,“那是因為打仗除了強健的體魄,更要緊的是充實的頭腦!古有孫子臏足,卻能成千古兵書,還有諸葛孔明,坐在城裏彈彈琴就能退敵。舉著刀劍打打殺殺,於將領來說是下下策!你若是去問二哥,他告訴你的,也是這麽個道理!”


    獨孤照被她說得暈頭轉向,隻聽得一句“打仗除了武力,更要頭腦。”但是他到底腦子靈巧,從獨孤皎皎的雄辯中立刻捉出了重點:“那和戰略轉移又有什麽關係?”


    獨孤皎皎拍了一下他歪斜的發髻,笑道:“笨,何為戰略?這就是戰略,以退為進,也是一項計謀!”


    獨孤照歪著腦袋說:“那去蜀郡算什麽以退為進?”


    獨孤皎皎答道:“因為你在這裏的武功練夠了,把你送到表王叔那裏,給你充實一下頭腦!”


    *


    劍南道是南北狹長的一道,北接隴右,南抵六詔,西便是吐蕃,東則為山南。全道多為山地,路途極為坎坷難行,姐弟兩抵達蜀郡之時,已經是臨近年關。


    除了姐弟二人,同獨孤照交好的蔣漣也受命跟隨,相當於一個年輕的小保鏢。不過幸好有蔣漣一路上在,獨孤照收斂了不少,不然途中不知道又得搞出什麽幺蛾子。


    蜀王三十出頭,隻有正妃一位,蜀王和王妃兩人膝下並沒有子女,因此姐弟兩抵達蜀郡的時候,夫妻倆表現得尤為熱情。


    蜀王身上的獨孤血脈隻剩下四分之一,麵容上已經很難再尋出胡人血統的蹤跡。先代蜀王抵達蜀地後娶的是當地女子,生下這位蜀王。而這位蜀王的王妃也是蜀郡土生土長的女子,長得非常水嫩白淨,也許是巴山蜀水的風水好,又也許是蜀王的後院十分幹淨,王妃不需要過度操勞,因此三十歲的女人看著還像是二八年華的少女。


    接風洗塵過後,姐弟倆與蔣漣一道被安排進了王府的上苑。


    而此時長安城內年味漸濃,楊十一一直翹首企盼著獨孤皎皎過年可以迴來,幾乎每日都要遣蘇忠國去禦史台打探,最終得到的卻是劍南道北部靠近隴右一代遭到吐蕃侵擾,獨孤禦史滯留劍南,而兩位獨孤家的孩子已經被送去蜀郡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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