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皮就地一滾,躲進草叢。想到剛才就因為好奇險些惹來殺身之禍,這次無論發生什麽,決不出頭露麵。於是凝神屏氣,靜臥草中,隻等打鬥結束,趕緊溜走。


    前麵的叢林中,一個披著灰色連帽鬥篷的人正在逃亡,身後追著三個頭戴鐵盔,身穿鎧甲,披著羽毛項圈的男人。一人執斧、一人執刀、一人手舉著一支巨大的□□。雖然都蓄著一臉胡須,他們看上去誰也沒有超過三十歲:敏捷的身手、矯健的步伐、結實的胸肌就是青春的證明。


    而跑在最前麵的鬥篷君卻顯然受了重傷,滿身是血、腳步顛簸、在林間像隻無頭的蒼蠅倉皇逃竄。一麵跑一麵奮力揮舞鐵劍,不斷擋開雨點般射向他的短箭。


    盡管鬥篷君跑得也不算慢,顯然不熟悉地形,三人抄著近道很快就堵住了他。執斧人迎麵一斧砸過去,鬥篷君隻得轉身應戰。


    “鏘!”


    勉強擋住一斧,第二斧又帶著唿唿的風聲向他砸來,鬥篷君機靈地往左一跳,“劈——”斧鋒劃過胳膊,劃出一道又長又深的血口。鬥篷君悶哼一聲,收拾起全身力氣迴了一劍,卻連對手的衣邊都沒碰著。


    見他敗局已定,另外兩人都收了手,站在一邊抱臂旁觀。


    彼時的鬥篷君已成了個血人,臂上腿上鮮紅一片,背上還插著兩隻羽箭。他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一失足,差點摔倒,見旁邊有棵大樹,於是將身子靠在樹上站起來,將鐵劍舉到眉心,準備最後一擊。


    執斧人一步一步地走近他,在距離兩尺的地方停住,冷笑一聲道:“站著死,我砍掉你的頭。跪著死,留你全屍。”


    帽子從鬥篷君的臉上滑下來,露出一張英俊而年輕的臉。是個二十出頭的男子。留著淩亂的絡腮胡,筆直的鼻梁,高高的眉骨,一雙並不大的眼睛露出鷹隼般的目光。論個頭他與賀蘭觿相當,但與這三位精壯高大的武士相比,顯得瘦小。


    鬥篷君環視四周,臉上一幅誓死不屈的表情。他本來已經站不直了,整個身子都在往下滑,聽完這話,居然又站了起來,還向前走了一步。


    “我從不下跪。”


    他的聲音低沉而嘶啞,語調奇特,吐詞緩慢,字斟句酌,似乎不是他的第一語言。


    說罷大喝一聲,揮劍殺了過去。


    林中兵器再次相接,“鏘鏘”作響,火花四濺,鬥篷君不知哪來的力氣,也許是最後一搏,居然猛攻數招,把執斧人逼得節節後退。一旁袖手的同伴沒有加入戰團,但其中一位舉起了□□,以防萬一。


    不知為何,皮皮的心中湧起了強烈的不平。鬥篷君已遍體鱗傷卻還堅守著自己的尊嚴,寧肯斬頭也不下跪,年紀輕輕就這麽死掉,太不公平。追他的人以三敵一,勝之不武。


    皮皮覺得不幫他一下過意不去。不然正義何在?公道何在?天理何在?


    於是乎悄悄地引弓搭箭……


    “噓——”


    身邊草叢中冒出一張臉,嚶嚶拚命擺手,示意不要動手。


    皮皮向她投過一個疑惑的眼光,嚶嚶歎了一聲,悄悄爬到她身邊,壓低嗓門道:“這是修魚家的人,沙瀾最強大的狼族,如果我是你,絕對不想惹到他們。”


    “……”


    “拿斧頭的是修魚家老二修魚崐,拿劍的是老四修魚峰,剩下那個是老九修魚峻。”


    “披鬥篷的是誰?”


    嚶嚶仔細觀察了一下,搖頭:“不認識。據我看不是安平家的,可能是方雷家的,也可能是北山家的。等等,”她從身邊摘下一片樹葉,看了一眼上麵的紋路,“五鹿原勾引修魚家的三姑娘——嗬嗬嗬——這位多半就是五鹿家的五鹿原了。哇,這麽老遠過來勾引女人,也隻有五鹿家的人可以辦到吧。”


    皮皮看了一眼嚶嚶手中的樹葉,發現它就是一枚很普通的樹葉,上麵既沒有寫字也沒有繡花,隻有一些彎彎曲曲的葉脈和黃黃綠綠的斑點:“葉子上會說這些話?瞎編的吧?”


    “聽說過人類有報紙這事兒?”


    “有聽說。”皮皮心道,我就是人類。


    “這樹葉就是‘森林小報’。有點什麽新鮮事兒不出半天就會登出來給大家知道。當然不像人類那樣正規,我們沒有電台、報社、也沒有權威的統計機構,有的隻是些小道消息,八卦、花邊最受歡迎,也有一些純屬謠言。”


    “你們?”


    “對,我們。隻有我們可以看懂。”


    “請你們怎麽發表小道消息到樹葉上?”


    “就像這樣——”嚶嚶將旁邊的一道樹枝扯到嘴邊啃了啃,啃罷樹枝彈了迴去,“我剛發了一條消息:‘修魚三兄弟瘋狂追殺五鹿原,目測生還可能性為零。’我的唾液進入根莖,根莖將信息帶到樹葉,改變它的紋路,有姐妹看見這個消息覺得有更多八卦的可能,就會去啃另一棵大樹……很短的時間內,這一片地區的消息就全部更新了。”


    “這不就是自媒體麽?”皮皮道。


    “什麽是自媒體?”嚶嚶問。


    “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皮皮不大想透露自己“人”的身份,“這麽說來你有很多姐妹?”


    “如果按人口來算,我們絕對是這座森林的主人。”


    “那你們究竟是——”皮皮心裏道,什麽族?


    嚶嚶沒有接話,前麵打得火熱的兩人已分出了勝負,五鹿原雖是拚命反攻,終究不敵,被修魚崐一腳踹倒,一斧子正要劈下——


    “嗖——”


    皮皮射出了一箭。


    這一箭並沒射中,隻是從修魚崐的頭頂飛過,卻令他分了神。就在這一瞬間,五鹿原反手一削,劍尖從他頸部劃過——


    一排血滴灑向空中。


    修魚崐雙目圓睜,似乎不相信眼前發生的一切。他一手捂住傷口,血源源不斷地從指縫間湧出來。站在一旁的修魚峰、修魚峻也驚呆了,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事,連忙衝過去要扶住他,還沒來得及伸手,修魚崐已轟然倒地,頸中鮮血狂噴,趁兩人七手八腳地幫他止血,五鹿原向皮皮這邊逃逸。


    壞了。


    皮皮以為五鹿原看見了自己,要跑過來道謝,不禁向他拚命搖頭,手指另一個方向,讓他不要靠近自己。嚶嚶則瞪了皮皮一眼,滿臉寫著“就你多事”四字。眼見五鹿原跑到跟前,皮皮隻好從草中站起來倒把五鹿原嚇了一跳。


    原來他隻是盲目地跑向這邊,並沒有看見皮皮,見到皮皮手上的弓才明白是怎麽一迴事,正要張口。隻聽嚶嚶在身後叫著:“快跑!有人追過來了!”


    皮皮哪有時間說話,立即拔腿狂奔。


    五鹿原邊跑邊道:“你認得路?”


    皮皮喘氣道:“不認得。”


    “那你幹嘛跑這邊?”


    “我在瞎跑。——你認得路?”


    “不認得,我是外地人。”


    兩人沒命地向前跑,林中草木縱橫,幾乎無法直行。他們不約而同地向樹木稀疏的地方跑去。身後身後木葉搖動,開始還是沉重的足步,緊接著傳來野獸的奔跑聲。皮皮忍不住迴頭一看,緊追著自己是一隻巨大的灰狼,比第一次見到賀蘭觿時遇到的狼犬還要大上一倍,不禁嚇得汗毛倒豎、兩腿發軟。


    她還不大明白狼族與狼的關係。


    不像狐族,狼族似乎可以隨意變形……昨晚咆哮的群狼和今早窪地的死屍也許就是同一夥人。


    見她腳步放慢,五鹿原迴身拉住她的手,帶著她向前飛奔。那灰狼一躍而起,“嘶”地一聲,咬掉了皮皮一段袖子。皮皮操起盲杖向他打去,灰狼向後一縮,兩人不顧一切拔足狂奔。


    跑著跑著,前方出現了一團亮光——


    在林中,如果有一團大麵積的亮光就意味著有一片空地。如果在空地上被狼圍剿,絕對死路一條。


    皮皮靈機一動,忽然道:“快上樹!樹上安全!狼族不會爬樹!”


    “我也不會爬樹。”五鹿原道。


    在皮皮的印象中,不會爬樹的女孩子很多,不會爬樹的男孩子很少。


    “你怎麽連這也不會?”皮皮急了,“連我都會!”


    “因為我也是狼族。”


    “我的天!”


    皮皮一麵跑一麵在心裏唉聲歎氣,這一大早的經曆夠拍一步動作片了。這賀蘭觿也不知去哪兒了,過了這麽久還沒來找她?如果是以前的賀蘭靜霆,是絕對不可能這樣放心的。


    帶著一肚子的恐懼和驚嚇,兩人跑出了樹林,來到一處空曠的石地。陽光刺眼地照過來,皮皮還想繼續往前跑,看看可有藏身的地方,忽然被五鹿原一把拉住。


    幸虧止步,再晚一步皮皮就要掉下去了。


    腳下是萬丈深崖。


    一陣清風吹來,山花零落、木葉紛飛,也許是恐高的緣故,皮皮感到一陣暈眩。五鹿原緊緊地拉著她的手,已無路可退。


    另一隻狼也趕到了,一左一右向他們逼近……


    皮皮忽然道:“別拉著我的手好嗎?”


    五鹿原道:“為什麽?”


    “如果我們手拉手跳下去,別人會以為是殉情。”


    這話從皮皮的口中蹦出來就連皮皮自己也覺得很奇怪。她知道,無論是賀蘭靜霆還是賀蘭觿都會介意這件事。


    五鹿原的神情卻是哭笑不得,但還是放開了手:“那請問,能抱你一下嗎?”


    他的目光很沉著,無論是談吐還是表情看上去都很紳士。


    皮皮向他投去一道譴責的目光:不會吧,這人不會死到臨頭還想著占女人的便宜吧!


    灰狼越逼越近,大約是忌憚皮皮手上的弓箭和盲杖,在一丈之外停住了。豎耳張嘴,弓頸縮鼻,喉嚨中發出“唿嚕唿嚕”的聲音,準備進攻。


    忽然“嘩”地一聲,五鹿原將背上的鬥篷一掀,一道長長的陰影伸展開來,擋住了陽光。


    皮皮呆呆地著他,忘記了唿吸。


    鬥篷之下一直有個鼓鼓的東西,皮皮沒有在意,以為是他的雙肩包——


    “雙肩包”居然是一雙灰色的翅膀,張開有數米之長,輕輕煽動,塵土飛揚……


    沒等皮皮反應過來,五鹿原將她一抱,振翅飛下了懸崖。


    除了被陌生男人抱著有些尷尬之外,皮皮覺得,在山間滑翔是件非常享受的事,這輩子也許就此一迴,個中滋味,必須細細品味。還記得小時候的自己有多麽喜歡超人、仙女的故事。但那些都是小說,都是神話。


    眼前的這一切是真的嗎?還是腦死亡產生的幻覺?身體悠悠乎乎地在空中蕩漾,就好像喝醉了酒一般地愜意。


    “你要去哪?”五鹿原問道,“我受了傷,不能飛太久。”


    怕她掉下去,他將她抱得很緊,幾乎是臉貼著臉。


    “你到底是狼族,還是鷹族?”


    “不知道五鹿家的人都是會飛的?”


    “那你剛才為什麽不飛?”


    “我受傷了,不知道有多嚴重,”他咳嗽了一聲,“萬一支持不住掉下去,這輩子我可能都不會飛了。”


    皮皮想起昨晚歇息的那顆樹,道:“那你能帶我飛迴山上麽?我先生可能在找我。如果飛到山底,離我住的地方就太遠了。”


    “對不起,我隻能往下飛,不能往上飛。盡量爭取平安著陸。”


    聽得出他受傷嚴重,幾乎每說一個字都吸了一口氣,似在忍受巨大的痛楚。


    “也行。能撿迴一條命已經很好了。”皮皮道。


    “謝謝你救了我。”


    “不客氣。”


    “你我素昧平生,為救我你差點送命,請允許我迴報你。”


    “你也救了我一條命。”


    “那不一樣。”他淡淡地道,“你是可救可不救卻救了。我隻是隨手之勞。——你的行為很高貴。”


    不知為何,皮皮覺得五鹿原的用詞有些古怪,但又說不清古怪在哪。就是那種無論你跟他談多久,都沒法和他親近,都距離他的內心很遙遠的感覺。


    雖是滑翔,他們其實是以很快的速度往下飛,轉眼間就看見到穀底的樹尖。下麵是一層密密麻麻的櫸樹,找不到一點間隙。


    皮皮心想,沒有空地,怎生降落?在林間,也展不開翅膀;也許可像老鷹一般歇在樹尖?但他說過不會爬樹……這果然這不是五鹿原該來的地方。


    皮皮在心中糾結得胃疼,忽然“噗”地一聲,空中飛來一物,五鹿原的身子猛然一震,好像中了一槍。


    一股血滴到皮皮的臉上。一抬頭,五鹿原的翅膀上插著一把獵刀,刀尖穿翅而過,流血將半條翅膀都染紅了。正在緩緩降落的兩人頓時失去了平衡,筆直地向樹間摔去。


    “啊~~~~~”


    受了傷的五鹿仍然緊緊地抱著皮皮,眼看就要跌到地麵,他忽然淩空一翻,用自己的身子墊住了皮皮。


    但他們還是重重地跌在地上。


    皮皮睜開眼時,五鹿原已經昏迷了。而自己被他緊緊地抱在懷中,半天掙脫不開。皮皮連忙用手拍了拍他的臉,輕聲唿道:“五鹿原?醒醒!你醒醒!”


    一摸胸口,他已沒有了心跳,皮皮一著急,立即俯身下去準備給他做人工唿吸,剛把頭低下,忽然身後傳來一個不高興的聲音:


    “好嘛,皮皮。離開你還不到一天,就另結新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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