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關。


    天色昏暗,剛剛經曆了戰爭的城池在昏暗的光芒之下顯得更加破舊。


    一個騎士忽從遠處的密林之中出現,他縱馬狂奔,似是被什麽可怕的東西所追趕一般,戰馬邁開了四腿,幾乎是飛了起來。


    城門口的甲士們迅速發現了遠處這奔襲而來的騎士,他們紛紛高唿,手持強弩,對準了對方。


    戰馬就這麽狂奔到了眾人的麵前。


    馬背上的斥候,渾身是血,當戰馬停下來的時候,他直接從戰馬上飛了起來,他甚至沒有力氣去維持平衡,甲士們看到對方重重的摔在地上,這才走上前查看。


    “自己人!!”


    “自己人!”


    很快,就有甲士扛著這位傷痕累累的斥候衝向了官署。


    黃法氍本來已經睡下,他剛剛經曆了一場大戰,拿下了東關,身心俱疲,此刻隻想要休息。


    門外的噪雜聲響起,他的親兵跟那些甲士們爭吵了起來,黃法氍披著衣裳,走出了門。


    “怎麽迴事?”


    看到黃法氍走出來,爭吵的幾個人當即安靜,那甲士急忙稟告道:“將軍,方才有斥候前來,說有緊急情況要告知他不肯對我們說。”


    黃法氍眉頭一跳,看向了一旁的親兵,“我說過,緊急軍情,不必阻攔,為何不從?!”


    “主公已經有數日不曾休息”


    “下去,領五十軍棍。”


    “唯!”


    黃法氍這才看向了那甲士,“去將那斥候給我帶進來。”


    他轉身走進了屋內,換上了衣裳,等了片刻,有兩個甲士扶著一個重傷的斥候走進了此處。


    那斥候身上至少有三處箭傷,整個人看起來搖搖欲墜,眼裏再無半點神色。


    “黃將軍。”


    他剛開口說了三個字,眼淚就不由得流了下來。


    黃法氍瞬間意識到了什麽。


    “關上門。”


    親兵們當即把守住了幾個大門。


    黃法氍嚴肅的看著斥候,“出了什麽事?”


    斥候當即痛哭了起來,“黃將軍,我們敗了,我們敗了,一天前,敵人以滁水攻大營,我軍潰敗,我家將軍被殺,數萬大軍,死傷殆盡,逃離者不過千人我與麾下兄弟,也被他們所追殺,隻有我活著跑了出來”


    “什麽?!”


    黃法氍瞬間跳起身來,大驚失色。


    他的臉色當即漲紅,整個人都哆嗦了起來,“六萬大軍!六萬老卒啊!!”


    黃法氍額頭上的青筋暴起,他上前險些就要抓住斥候的脖頸。


    他想要問一問,吳明徹這個水軍大將,到底是怎麽會被敵人用自己最擅長的方式給擊敗的。


    數萬大軍,是怎麽能如此葬送掉的。


    可看著麵前慟哭的斥候,他卻緩緩收起了手。


    黃法氍的臉色煞白,當初得知劉桃子到來的時候,他都不曾慌亂過,而在如今,他竟也失態。


    三路大軍之中,以吳明徹最為強大,麾下部將最多。


    他所率領的軍隊,那各個都是陳國這多年的積蓄。


    就這麽被劉桃子給殲滅??


    黃法氍後退了幾步,緩緩坐下來,他發現自己的手都在不斷的發抖。


    剛剛拿下東關的他,自以為合肥在握,信心百倍。


    可這突然的變故,竟讓他瞬間掉進了冰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


    他不敢相信自己所聽到的。


    吳明徹死了,他麾下那數萬老卒也沒了


    “來人啊,召集諸將!讓他們迅速前來!!”


    黃法氍急忙下了令。


    很快,將軍們都出現在了吳明徹的麵前,經曆了白天的惡戰,這些人大多都有些疲憊,此刻被忽然叫醒,倒也不敢有什麽怨氣,隻是各個都在打哈欠,萎靡不振。


    可當黃法氍將所發生的事情告知他們的時候,這些將軍們瞬間就清醒了。


    他們的表現比黃法氍更加糟糕。


    有人失聲痛哭,因為他們的親戚都在吳明徹的麾下,有人不敢相信,連聲質問,有人滿臉的惶恐,嚇得麵無人色。


    “將軍,撤吧!”


    “劉桃子擊破了吳將軍,接下來就要找我們了,我們得趕緊撤,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對,我們如今在東關,若是再遲疑,隻怕要被他堵在路上!”


    “將軍!”


    黃法氍麾下眾人,此刻像是丟了魂,麵對來勢洶洶的劉桃子,這可怕的戰績更是讓這個北胡妖魔多了幾分恐怖,很多人已經不敢麵對他了,如今所想的隻有逃離。


    屋內頓時變得混亂,大家都在想著逃離的辦法。


    黃法氍看著麵前的眾人,臉色卻漸漸平靜。


    “劉桃子擊破吳將軍,乃是因為吳將軍不熟悉當地,被趁機水攻,不然,以劉桃子的三千餘人,如何能擊破?”


    “當下我們還有三萬餘精銳,數量乃是劉桃子的十倍!”


    “一旁的徐老將軍,也能隨時前來支援,雙方合兵,依舊能輕易湊出五六萬人馬來!”


    “這是劉桃子的二十倍!”


    “諸位何以如此懼怕?!”


    聽到黃法氍的質問,將領們不敢言語,隻是低著頭。


    黃法氍緩緩說道:“吳將軍戰敗,我們的許多同袍,同胞都死在了敵人的手裏,當下不想著為他們報仇,卻想著要逃走,這也算是軍中勇士嗎?”


    將領們這才抬起頭來,臉色略微有了變化。


    黃法氍繼續說道:“劉桃子前來之後,領兵四處作戰,其軍隊定然也疲憊,如今擊破了吳將軍,他是不敢輕易來侵犯我們的。”


    “這對我們很有利。”


    “樊”


    黃法氍剛開了口,卻又意識到樊毅已經戰死,眼裏閃過一絲悲痛,又立刻看向了另外一個將軍。


    “武將軍,你現在就出城,返迴曆陽,坐鎮城池,無論是誰來了,都不許出城迎戰,給我守城,隻要我還活著,就不會讓劉桃子擊破曆陽!”


    “唯!!”


    黃法氍看向了其餘眾人,“諸位,此事未必不能為我們所用。”


    “合肥高大堅固,又有盧潛,尉破胡這些人坐鎮,城內官員不敢輕易投降,若是我們強行攻打,敵人尚且有好幾萬大軍,對我們也很不利。”


    “但是,如果他們得知了劉桃子的事情,又發現我們準備撤離,他們一定會得意忘形,領著大軍前來收迴東關曆陽。”


    “這兩處城池,對揚州行台格外重要,盧潛是不會放過的。”


    “我們隻需要做出撤離的假象,在途中設伏,就能讓這些人付出代價,而後拿下合肥!補充物資!”


    “諸位,吳將軍雖然戰敗,但是建康並沒有詔令要我們迴去。”


    “戰爭還在進行,優勢還在我們的手裏。”


    “吳將軍的事情,且先不要告知三軍,諸位都先迴去,準備全滅盧潛的軍隊,拿下合肥,拿下揚州!拿下兩淮寶地!!”


    黃法氍的聲音越來越大,將軍們嚴肅的站在他的麵前,也是被他的情緒所感染。


    他們趕忙行禮。


    “唯!!!”


    將軍們迅速離開,屋內又隻剩下了黃法氍一個人,黃法氍這才收起了方才的亢奮,臉色重新變得憂愁。


    戰爭結束了。


    雖然建康的詔令還沒有到達,但那也是遲早的事情。


    本來國內群臣就很反對這次的北伐,是吳明徹領著諸將軍們一同上書,才換來了這次的機會。


    可惜,吳明徹大敗,六萬餘人全軍覆沒,這事天下震驚,皇帝聽了都不知要做何感想。


    這對陳國來說,是傷筋動骨的打擊。


    而國內的那些大臣們若是知道了這件事,他們不可能再允許戰事進行了。


    這些人在國內尚且還有著極大的權力,隻怕陛下也扛不住。


    現在就隻是等廟堂的詔令,而後撤兵。


    但是黃法氍卻不能明說。


    若是他現在聽從了麾下的將士們,不管不顧的往後跑,那會發生什麽呢?


    全軍士氣低迷,再無戰心,將領們聽到劉桃子的名字就會嚇得瑟瑟發抖。


    這種時候,要是劉桃子在自己的必經之路上再來上一次伏擊,黃法氍都不敢相信局勢會變成什麽樣子。


    當下最重要的要克服將領們的懼怕之心。


    那唯一的辦法,就是領著他們再次去戰勝強敵。


    盧潛就是個不錯的選擇。


    而且,黃法氍也基本能確定自己可以獲勝,黃法氍很喜歡研究自己的敵人,當初出征之前,也隻有他一個人找來了許多淮北地區的人,來給自己講述當地的情況,順道派人去打探那些官員和將軍們的情況。


    劉桃子是個意外,他不曾想到劉桃子會出現在戰場之上。


    若是沒有劉桃子,他此刻早已拿下了合肥


    黃法氍搖了搖頭,將這些想法排出腦海,再次思考起了如何應對盧潛。


    當下不能再分兵了,得盡快讓徐老將軍跟自己匯合,雙方得一起走,若是單獨走,很可能被劉桃子再次抓住機會。


    劉桃子麾下那支精銳,南國尚且找不出能跟他們匹敵的軍隊出來,而且他身邊肯定有王琳陪伴,王琳熟悉當地,更熟悉陳人,有了王琳的加成,劉桃子的軍隊麵對誰都不怕王琳這個老匹夫,老而不死是為賊!!


    隻是可惜,這一次戰敗而歸。


    國內的局勢,隻怕是要有大變化了。


    秦郡。


    城牆之上,陸杳依舊是守在這裏。


    距離敵人撤退已經有一段時日了。


    對敵人的忽然撤退,大家有許多的猜測,而其中最靠譜的猜測,便是己方的援軍來了。


    陸杳對此很是驚訝。


    他不知道到底是誰的援軍,是揚州的?或者是婁睿的?


    城內的眾人都覺得是劉桃子,可陸杳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無論是誰的援軍,那都一定是很強大的軍隊,直到今天為止,敵人都沒有再次出現過了。


    城內的將士們終於能休息了,百姓們也得到了能喘息的機會。


    氛圍也不再是那麽的絕望。


    陸杳孤獨的坐在城樓,眺望著遠處,腦海之中,思緒萬千。


    “敵襲!!!”


    忽有人高唿了起來。


    這一刻,本來寂靜的城牆瞬間嘩然,將士們紛紛起身,舉起武器,陸杳也是驚醒,連忙走上前,盯著外頭。


    遠處出現了一支騎兵,數量很多,很多,他們正在緩緩的朝著城池趕來。


    他們身後浩浩蕩蕩的,似乎還有很多的步兵。


    陸杳瞪圓了雙眼,陳人將所有的騎兵都湊到了一起嗎??


    他趕忙下令麾下將士們準備應戰。


    在經曆了這段時日的修整之後,將士們也恢複了過來,紛紛開始做好交戰的準備。


    而遠處的那支騎兵卻還在不斷的靠近。


    終於,他們的距離足夠近了。


    陸杳看清楚了他們的旗幟。


    “劉。”


    陸杳皺起眉頭,劉?


    下一刻,他看清了那些騎士們的穿著。


    齊人。


    陸杳不可置信,整個人都呆在了原地,一動不動。


    片刻之後,城牆上的士卒們也發現了這一點,一時間,歡唿聲響徹城池。


    “是大將軍!!”


    “是大將軍的人馬!!”


    “果然是大將軍!!”


    “大將軍來救我們了!”


    眾人瘋狂的歡唿,士卒們跪在地上,這麽多天的絕望和痛苦在一瞬間從他們身上脫離,這讓他們幾乎發狂,有人甚至嚎啕大哭起來。


    城池內外,亂作一團。


    這確實是大將軍的騎兵,而他們所帶來的,都是敵人的俘虜,他們被捆綁起來,隻是麻木的前進著。


    當劉桃子騎著黑馬,出現在城池外的時候,陸杳都沒有下令,士卒們就主動打開了城池,列陣迎接。


    劉桃子縱馬從他們身邊經過,這些士卒們狂熱的看著劉桃子,目送著他進城。


    劉桃子走進城內看了看周圍。


    很快,就有兩個甲士攙扶著陸杳,從城牆台階走了下來,陸杳顫顫巍巍的走向劉桃子,速度越來越快。


    劉桃子下了馬,將韁繩遞給一旁的甲士,迎麵朝著陸杳走去。


    “陸公。”


    “知之知之”


    陸杳伸出手,胡亂的抓住劉桃子的手,那雙手一直都在發抖,怎麽都抓不穩。


    劉桃子將他的雙手抓穩。


    “陸公勿要擔心,我已經擊破了吳明徹,殺死了他,他的軍隊也被我打敗了,秦州安全了。”


    陸杳此刻盯著麵前的劉桃子,上上下下的看,他似乎是懷疑自己在做夢,不敢相信麵前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當初說劉桃子會來支援,那隻是一股鼓舞人心的空話。


    他根本不相信桃子會前來這個地方。


    但是現在,陸杳卻懵了。


    “你你是怎麽來的?”


    “先坐船,而後縱馬。”


    “吳明徹?”


    “他已經被我殺死了。”


    陸杳點點頭,一頭栽倒,劉桃子趕忙扶住他,臉上初次出現了些驚懼,“快!叫隨軍醫前來!!”


    隨軍醫為他把脈,確定對方隻是力竭,這才趕忙將他送往官署。


    劉桃子當即接手了城內的事,他派人去安置好城外的俘虜們,又派人去從瓜步等地運難民前來此處。


    眾人都開始忙碌起來。


    屋內,燭火不斷的搖曳。


    陸杳忽然驚醒。


    他又不小心睡著了。


    在夢裏,他看到了劉桃子。


    他疲憊的抬起頭來,當他看清了四周,卻發現,自己已經不在城牆上了。


    在一旁的案前,坐著一個高大的身影。


    劉桃子。


    不是夢。


    陸杳掙紮著坐起來,劉桃子轉身看向了他,“陸公,醫者說,讓你繼續休息,你就勿要起身了,先休息上幾天吧。”


    陸杳看著劉桃子,沉默了許久。


    “錢忠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陸公勿要太過悲傷。”


    “戰爭就是這樣,總會有人死掉。”


    “等到有一天,戰爭結束,天下太平,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陸杳長歎了一聲,眼裏閃爍著淚光,“他跟了我三十多年平日裏,連隻雞都不敢殺”


    兩人又沉默了下來。


    陸杳強行收起悲傷的情緒,再次看向劉桃子,“你怎麽會出現在此處?”


    “我不能看著南人奪取河水以南。”


    “正好我在光州,便前來救援。”


    “趁著敵人不知情,連著幾次突襲,後趁著吳明徹不熟悉當地,用滁水淹之為了消滅一個吳明徹,我淹了一座城,毀了無數田地,殺了無數人,其中有許多無辜百姓。”


    劉桃子輕聲說著,言語裏聽不到平日的冷漠。


    他看向了陸杳,“陸公,現在還不是悲傷的時候,即懷有安定天下的誌向,便不能停下來,必須要做到底,總有一天,我會平定天下的戰事,讓戰爭不再發生。”


    “您就先休息吧我這裏帶來了很多的俘虜,那邊還有許多的難民,我希望您能幫助我來安置好這些人。”


    “我還要去對付其餘兩個陳將。”


    “黃法氍的名聲沒有吳明徹大,但是在我看來,他比吳明徹更難對付雖然擊敗了吳明徹,卻還是不能輕視,我要看著他們上船離開,才能放心。”


    陸杳看著劉桃子,臉色也變得有些溫柔。


    “你去打吧。”


    “勿要擔心這邊的事情。”


    “我會妥善安置好那些人,不會讓他們再次受到傷害。”


    “辛苦你了。”


    ps:武平中,(陸杳)為寇所圍。經百餘日,就加開府儀同三司。城中多疫癘,死者過半,人無異心。遇疾卒。及城陷,陳將吳明徹以杳有善政,吏人所懷,啟陳主,還其屍,家累貲物無所犯。——《北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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