迴到宅院時,酉時已過,吩咐廚娘做了些飯菜送到書房內胡亂吃了,又讓丫頭們將打來燒好的水倒進浴桶裏,錢玉便遣散了留在書房侍候的丫頭們,關上了房門。


    宅院外不時傳來老蜩的叫聲,在如火的夕陽餘暉下,徒添人不少的煩絮。


    正是新夏,天有些悶熱,又遭遇了這一係列變故,她心裏煩躁得緊,出了一身的熱汗,難受得她隻想跳進浴桶裏,再不出來才好。


    想著,她解自己衣裳綰帶的手便又快了幾分,方拉扯下外裳,門外卻傳來一陣“篤篤”的敲門聲。


    扯著衣裳的手一頓,“誰?”


    “是我,淳於敷。”


    淳於敷?這個時辰了,她來做什麽?


    錢玉皺眉,疑惑間,還是穿好了衣裳,伸手整了一下冠帶,淡淡道,“進來。”


    “吱呀”一聲,門開了,身量高挑的女人拖著長裙慢慢走了進來,帶上了門。


    她臉上的汙垢已經洗清,油燈下,愈發顯得她臉上那一道猙獰疤痕可怖非常時,她深邃的五官也不禁使人眼前一亮。確是胡姬貌美遮華蓋,嫵媚多情傾樓台。


    淡淡暼她一眼,錢玉便移開了眼,“你來做什麽?”


    “公子此話不妥,難道公子買了明珠後,便拋諸腦後,隨意丟棄了,卻不怕明珠暗投他家麽?”


    把自己比作明珠,這話未免狂妄。錢玉淡淡看她一眼,“你是怪我不識明珠,還是太過誇耀自己?你們胡人,都是這般不識禮數的?”


    “過謙反致損,漢人不解其害,隻一味謙讓,卻是謬之極。家父平時教養文施時,便如此說。”淳於敷大方地一展衣袖,笑了,“公子既留下文施,想必也是做好了安置文施的打算,文施不願做閑人吃閑飯,致人傳些流言蜚語,那文施為何不可先來找公子,讓公子告訴文施,留下的條件是什麽呢?”


    這番話,卻伶牙利齒地不似隻知舞刀弄劍的胡地生養出女子說的了。錢玉麵無表情望她一眼,“文施?”


    “這是家父為我取的表字。”淳於敷淡淡一笑,“家父極喜愛漢人文俗,平常看些古籍時,便與家中子弟一一取了字。”


    她這一句話倒是點醒了錢玉。鄉紳士族間,女子笄而字,字而字,便是及笄後被夫家迎娶過門時,夫君為她取表字,這才算是承認她的主母身分。


    說起來,木雪嫁與她也有段時候了,她竟忘了與她商量取字了。


    不過,果然胡人常為江表漢人不恥卻是無誤的,這淳於敷老父僭越為自己女兒取了字不說,她自己這個時辰了,竟還單獨敲響男子房門,若是傳出去,怕就要被人戳破脊梁骨了。


    “本公子已然想妥了,你在府裏便充個西席,與夫人做伴之餘教她認字,每月例銀與府內一等丫頭相等,如何?”


    “西席先生?”淳於敷聽了,淡淡挑眉一笑,“你是讓我為木……木姑娘做師傅?”


    “怎麽,你不願意?”對她不周的禮數直皺眉,錢玉冷道,“若不樂意,那……”


    “不,樂意之至。”忙打斷她的話,淳於敷微微一笑,雙手一捏裙擺,在原地轉了個圈,裙擺便飄逸地飛了起來,讓她有如翩翩起舞的文蝶一般靈美。


    “不瞞錢公子,文施身上的衣裳便是木姑娘所贈,木姑娘溫柔大度,能與她授課,卻是文施的榮幸。”


    “嗯。”錢玉淡淡點頭,“既如此,我明日便喚丫頭與你們收拾個屋子作授課之所。”


    淳於敷微微欠身,“多謝錢公子。”


    “不必。”錢玉板著臉說完,看她問完了話卻站在原處還沒有離開的意思,不禁又皺眉提點道,“時候也不早了,淳於姑娘不去休憩麽?”


    淳於敷微一掩唇,嬌俏臉上現出一朵笑容,“嗬嗬,錢公子這是趕人麽?”


    錢玉不為所動,“孤男寡女,夜間共處一室總歸不妥。”


    孤男寡女?她以為這錢小公子不過是在書房看會兒書便迴房睡下的,如今聽話頭,竟是與木雪分房而睡麽,難道她們夫婦不和?


    這個想法在腦內過了一遍,淳於敷嘴角浮起一抹不易察覺的笑,“那倒是文施不懂禮數了,文施這便告辭,不打攪錢公子歇息了。”


    錢玉幹巴巴地迴,“姑娘也去好生歇息吧。”


    淳於敷略一點頭,退了幾步,便迴身出了房門。


    燈籠的光照亮了廊迴的路,淳於敷噙著微笑不緊不慢地往客房走,拐廊處忽而撞上提著燈籠的木雪。


    “啊,真巧。”淳於敷挑挑眼角,微笑望她道,“木姑娘怎麽這般晚了,還不睡下,提著燈籠,這是要去哪兒?”


    木雪提著燈籠淡淡看她一眼,“淳於姑娘這麽晚了,不也沒睡麽?”


    “嗬,倒是文施僭越了,文施這便去睡下,還望木姑娘能以自個兒身子為重,早些睡下才是。”淳於敷提著裙擺,輕飄飄從她身邊走過,貼著她耳邊道,“放寬心,我可不會愚蠢到想出生米煮成熟飯這種計謀,我不過是去向你那夫君討個差事,而他也幹脆答應了,以後,咱們便以師徒相稱了,木姑娘。”


    說完,她笑著花蝴蝶一般飄走了,木雪捏著燈籠柄的手緊了緊,在原地站了片刻後,什麽事也未發生一般,繼續往前走去。


    好容易侯著淳於敷走了,錢玉鬆了口氣,慢慢解完了外衣,隻留件小衣,滿足地抬起腿想要踏入浴桶邊的木凳上,忽然一陣錐心地疼從右邊小腿處傳過來,讓她站不穩跌在地上。


    “嘶——”


    石虎那一刀太狠,都見了骨頭了,她當時忍著疼隻勉強拿茅草束住腿止了血,後來又暗中喚錢多去買了藥,正經醫治卻是沒有的。


    看來今兒個是不能好生沐浴了。


    錢玉皺眉,歎息著撐著浴桶邊的椅子站了起來,沒挪幾步,門又篤篤被人敲響了。


    以為是淳於敷又有什麽事折了迴來,她忙扯了件外裳蓋住自己,冷著聲道,“進來。”


    門輕輕一聲響後,一陣腳步又響起來,愈來愈靠近她。等了好半天沒聽見身後人說話,錢玉不耐煩地擺手,“有甚麽事,快些說,淳於姑娘習慣胡俗,恐怕不知漢人若是抓住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會如何懲處了。”


    “你……還好麽?”


    “淳於姑娘豈不是明知故問,方才我們不是見過,錢玉好好的不勞姑娘費心!”


    擔憂自己如今衣衫不整身分會被看穿,錢玉心煩意亂之下沒聽出木雪的聲音,憤然指責時,不意一個轉身卻見是她,頓時語塞,“……怎麽是你?這麽晚了,你……你過來做什麽?”


    木雪不答,安靜把手裏燈籠吹滅,放在一邊,挽起袖子,走到浴桶跟前,“你右腿受了傷,不能洗浴,實在難受就擦擦吧。”


    錢玉瞪大眼睛,“你怎麽知道我受了傷?”


    “你走路時倚重左邊身子,步伐都是一深一淺輕飄飄的,我隻當你是右邊身子傷到了,後來是陳將軍告訴我,你傷到了右邊小腿,怕你傷了筋骨,便給了我一瓶藥,又教了我一些跌打斷傷的粗淺醫術。”


    木雪淡淡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個白瓷小瓶,望著她,“我替你打水,你先擦擦身子,小心別碰上水,擦好後,我再替你上藥。”


    錢玉卻不大高興,“哼,這可真是風水輪流轉,上次你受傷我照顧你,這次我受傷你照顧我,咱們可算是扯平了——你是不是打著這樣的主意才過來替我看傷的?”


    木雪看都沒看她一眼,拿起浴桶邊木盆,替她打了水,擱在書房屏風後頭,“快去吧。”


    錢玉別別扭扭地撅嘴望她,她卻沒什麽反應似的在收拾浴桶,挫敗之下,她隻好一跳一跳地單腳跳到屏風後頭,脫了衣裳擦身子。


    木雪收拾好東西,等了一會兒,她似乎終於勉強弄好了,跳著步子又從屏風外出來,乖覺地跳到榻上坐下,偷吃東西被主人抓到的灰鼠似的,一雙黑黢黢的眼睛滴溜溜地盯著木雪瞧。


    真是個不省心的主兒,明明在外頭看著可靠,怎麽一迴自家院子就變了孩子王一樣蠻不講理。


    歎著氣走至她身邊榻沿坐下,木雪小心托著她右腿看了看,一尺多長的一道口子,開在腿肚子上,皮肉翻卷著,隱隱露出了些白骨,好在雖說傷得深了些,卻是險險避開了腳筋,不然,可得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錢小公子受的。


    憐惜地看著那一道傷,木雪倒了一些藥在手心,“疼麽?”


    錢玉眼珠子滴溜溜轉了一圈,可憐兮兮道,“疼。”


    在她憐惜神色更重時,又忙道,“你給我吹吹就不疼了。”


    這下就是傻子也能知道她心裏打得什麽算盤了。木雪瞥她一眼,沒說什麽,不緊不慢按著手心的藥膏便敷上了她的傷口。


    “嘶——疼疼疼。”錢玉疼得眼淚花都冒出來了,她就不該在弱勢之下起歪心思的,看,遭報應了不是?


    無視她噙著淚珠的眼睛中透出的控訴,木雪一麵把藥膏均勻抹在她傷口上,一麵淡淡道,“這叫清肌膏,隻有把傷口外頭壞死的肉清掉,才能給你縫傷口,你就暫且忍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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