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過杯口氤氳的水蒸氣,男神眼角彎彎,似笑非笑地看著我,說:“真是我爸。”


    每次上課都在和我換著花樣三百六十度高空低空準確撞衫的係解教授居然是男神的親親爹爹,我在人家爺倆兒親子裝的中間蹚了一趟渾水。


    我甚至能迴憶起每節課許教授看著我的表情,他一定是以為我故意穿和他一樣的衣服企圖取代他,自己來當男神的爹,而許苡仁每次打量我的時候一定以為我仰慕他爹的才學,為了博得他爹的歡心,企圖偽裝成他爹的兒子攀龍附鳳。


    而且,在半個學期的趨炎附勢未遂之後,我竟然當著男神的麵,給別人押他親爹的那門課程的題,拆他爹的台,說他爹的壞話,這要是放在我和大狗子之間,我們倆絕對會抄家夥打一架,隻有一個人能豎著走出這個門。


    我把兩邊都得罪了。


    可男神什麽也沒說,依舊動作幹練而優雅地整理課本書桌,我甚至看不出他的喜怒哀樂。他似乎永遠這麽隱忍,把自己的情緒放在禮節之下,鮮少透露出端倪。


    原來他不是小電影裏那些穿西裝打領帶的衣冠禽獸,他是真的醫學世家書香門第,從小耳濡目染循規蹈矩。他坐得肩正背直,他站得身長玉立,他揮筆矯如遊龍,他說話字如珠璣,可那都不是為了給我看的,就像太陽不是為我升起,僅僅是因為他本來就是太陽。


    我可以因為沐浴了陽光而感到溫暖,萬物可以因為光合作用而生長,我們都對太陽心懷感激,但我們都不在太陽的眼裏。


    也許他周末迴家的時候和他父親還會偶爾談起我的東施效顰之舉,像《大話西遊》的結尾,周星馳看著至尊寶,說:“你看那個人,他好像一條狗啊。”


    我把手機裏亂七八糟的東西全刪了。


    我不能直視許苡仁的眼睛,隻要一看到他,我就為曾經的胡思亂想感到不堪和抱歉,對他說了一千遍的對不起。


    男神看起來還是絲毫不生氣,第一千零一遍微笑著對我說,沒關係,他不在意。


    他還說,李超越,迴家吧,過年去吧。


    那是當然了,太陽怎麽會介意人們在地麵上叉著腰、指著天對它說三道四呢?因為我們說的任何話,做的任何事,根本對它的光輝沒有一丁點兒的影響,它又何必在意?


    臨走之前,許苡仁還在我包裏放了一包餅幹,送我去車站。


    這就像他給我的毛巾和飯缸——他是一個家族幾代人傾心注力下成長起來的小王子,善良虔誠得就像他所表現出來的那樣,他不可能看著身邊的同學活活被雨淋出感冒發燒,不能看著我用劣質塑料壺蓋盛滾燙的熱水喝,他不會見死不救,他不會臨陣脫逃,我絲毫不懷疑如果沒有人阻攔的話,他真的會平靜地像給新發的課本寫名一樣簽下各種《捐獻誌願書》。


    我隻是他的捐贈對象之一,並且捐的比較簡單廉價,他不放在心上,讓我也不必放在心上。


    農村過年總是格外熱鬧,距離大年三十還有幾天就已經鞭炮震天響。父輩之間酒酣耳熱,我媽和其他姑姑嬸嬸在一起準備過油蒸菜,老三和老四好事將近,媳婦兒今年來家裏過年,聽說親家來了一大群人,屋裏連個落腳的地方都不剩,我失魂落魄地跑去後屋大狗家,想躲一躲三姑六婆的調侃。


    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不管分開多久還是一樣親,大狗見我來了樂顛顛地跑去下廚,把殺豬菜盛了兩大勺出來,放上蔥薑辣椒爆炒了一大碗,又燙了一壺酒端到炕上。


    大狗給我拿了碗筷酒盅,問:“見弟妹了沒?”


    我:“見了,一看就是好姑娘。”


    大狗:“本來說明年辦老三的禮,後年辦老四的禮,現在又說明年一起辦了,要不還沒等到老四辦禮,他娃娃都會跑了,讓人看了笑話。”


    其實我心裏是很想替兄弟高興的,但試了兩次怎麽也提不起精神,隻好呆呆地“哦”了一聲。


    大狗:“進村的時候看見他倆宅基地那了沒,綁著一圈大紅綢子呢。本來咱四個的都畫在一排的,就是不知道咱倆的什麽時候能起宅。”


    我一愣,問:“你打算結婚?”據我所知,連沒正規領證落戶的新人村裏都不許蓋房子,更別說是兩個男的。


    大狗搖頭:“不知道啊,現在咱才多大?以後日子長著呢。城裏男孩三十結婚都不算晚,找對象照樣好找的很,不過,在咱這人家就要覺得是有毛病了。”


    我似乎從這話裏聽出了他的弦外之音,問道:“你和你那個,是不是快黃了?”


    大狗笑得要多難看有多難看:“沒黃,也不知道快不快。我沒出息也就算了,結不結婚也就是咱村裏這些人嚼嚼舌根,但是他家在城裏挺有頭有臉的,我怎麽能拉著他一輩子?讓別人怎麽看他們家?我們這個破學校就上兩年半,後邊一年半都是實習,他家裏人早就給他找好關係了,過了年準備讓他考公務員,分數差不多就能安排。你說,哪有公務員搞這個的?還不讓人活活戳斷脊梁骨?咱覺得咱自己沒毛病,可是人家以後工作了,他們領導怎麽想,還不得覺得他是心理有問題?”


    我曾想過他們倆以後也許會因為那個人移情別戀而一拍兩散,也許是大狗某天睡醒發現自己並不彎而一腳踹飛他,但沒想到還有這樣的現實要麵對。我心裏本來就亂糟糟的,聽了這話更是抽筋扒皮的疼,仰頭把一盅酒喝了下去。


    大狗喝著喝著,說話的聲音也不對了:“在一起一天算一天吧,真走到頭了,我就該幹嘛幹嘛去。老二啊,剩下的你都吃了吧,我趴會兒。”


    我酒勁兒沒上來,眼神還算清楚,看他動作明顯不協調地避開某個部位,問:“你怎麽又趴?又傷著了?”


    大狗趴出經驗了,這次多墊了幾層被子才慢慢趴上去:“不是。一點小痔瘡,不能喝酒吃辣的,剛才看見你一高興忘了。”


    我聽了簡直氣得恨不得把那孫子抓過來打一頓:“是不是你倆弄那個弄的?他怎麽這麽不是東西?”


    大狗伸手拍了我胳膊一下:“祖宗,你給我小點聲,不是他弄的。我去醫院看的時候醫生說了,很多人都會得痔瘡,生活習慣問題,不一定是因為那個,我尋思是我前幾個月喝酒喝的,他還勸我來著,是我沒聽。”


    大狗明顯是在向著那孫子說話,我一聽更生氣了,說話難免有點衝:“你還能騙得了我?這個不是一天出來的,肯定是你不舒服的時候他非要硬來,毛病才越來越大。醫生說的那是其他人的情況,就你這個,要是和他沒有一點關係我名字倒過來寫!你還當他是什麽好東西啊?他要是好人他第一次能跟你來硬的?這狗/日的再敢逼你你給我打電話,我和老三老四過去打不死他!”


    大狗臉趴在被子裏半天沒吱聲,隔了一會兒伸出手在炕上摸了摸,摸到一卷衛生紙,撕下來一塊在臉上胡亂擦了幾下:“別罵他了行嗎?和他真沒關係。我一聽見有人說他不好,我心裏比自己挨罵還難受。”


    我已經記不得多少年沒見過大狗哭了,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雖然沒有看到他正麵表情,卻莫名感到一陣戳心窩子的疼。


    大狗背對著我,無聲地撕紙擦著鼻涕和眼淚,一個一個紙團扔得滿地都是,含混不清地說:“你知道啥啊,你就罵?從我覺得有痔瘡之後他就沒和我來過真的,一次都沒有。我不好意思讓別人知道我有痔瘡,他就在學校旁邊租了個房子,頓頓給我熬粥炒青菜,還弄了個大盆,讓我泡中藥……藥栓你見過不?就是治痔瘡的那種,塞上之後一熱不是會化開嗎,我又不能整天都站著趴著,我還得上課啊,那個油就每天都沾到褲子和床單上,不光一灘油,還帶出來那個味兒,連我自己聞了都倒胃口,他天天給我換藥,換完了再開始洗衣服洗床單——上麵沾了油用洗衣機洗不掉,必須得手搓,他洗完了還搭在我臉上讓我聞聞,跟我說好香,一點味兒都沒有了……你都不知道他對我多好……你說,他長得也好,家裏條件也好,他這麽好他幹嘛不找個女的呢?要是找個女的,他就是伺候月子也該伺候完了……”


    這個問題我自己還想不明白,怎麽給他迴答?我無言以對,隻能一杯接一杯地幹喝著酒。*的酒液入喉,不但沒能麻痹我心裏的痛楚,反而把絕望的火種越燒越旺。


    大狗說著說著,連字都說不成個兒了,我很難聽清他說的是什麽,結合上下文才隱約分辨出:“我問他……咱倆也不能幹那迴事了,你怎麽不找別人……他說……怎麽不能幹的……等你……等你再養好點兒,你來上我啊!咱倆永遠都在一塊兒,永遠都這麽親……他對我越好,我越害怕,我有啥好的?要錢沒錢,要本事沒本事,我怎麽能耽誤他呢……”


    世界上本就沒有“眾生平等”這件事,那是在高處的人才會開的玩笑。兩人之中誰的條件差,誰就患得患失,瞻前顧後,惶惶不可終日。


    衛生紙也已捂不住大狗抽泣的聲音:“老二,你快說……你剛才不是故意罵他的……你不說我心裏堵著難受……”


    我這半個月對許苡仁說了無數遍“對不起”,這一遍也不知道到底是說給誰的:“對不起,我錯了。”


    大狗像是終於給親生兒子沉冤得雪,趴在被子裏哭得天昏地暗,我獨自喝悶酒也喝得天旋地轉,最後誰把我扛迴前院的都不知道。


    半夜,我迷迷糊糊醒來,感覺自己嘴裏臭得跟下水道一樣。


    人真是奇怪的東西,小時候吃個屎嘴裏都是香的,現在隻不過喝點酒,嘴裏就跟吃了屎一樣臭。許苡仁吃個針尖大小的蔥花就要刷一遍牙,我覺得不把自己洗得幹幹淨淨,連他名字的這三個字,甚至諧音,都沒資格提起來。


    我掙紮著爬下床,穿過積雪覆蓋著冰碴的小院,打開水龍頭,伸手在洗手台上摸了摸……然而家裏不光沒我的牙刷,就連晚上的水管也早就被凍住了。


    他真的是小太陽啊。雖然他不為我而升起,但是他在我麵前的時候,我過的就是有陽光的日子,香噴噴,暖洋洋;當他不在我麵前了,哪怕心裏還有他,過的也是沒有陽光的日子,臭烘烘,冷冰冰。


    至於在陽光下時養成的那些好習慣或臭毛病,黑夜一律恕不奉陪。


    我忽然很想迴沈城。


    剛過完年初二,把該走的親戚都走了一遍,我就找了個借口跟家裏說要提前迴去。汽車站連門都沒開,我又像第一次去沈城一樣坐著黑車倒黑車迴到了那個根本沒有我落腳之處的城市,學校雖然開著門,但是宿舍樓鐵門緊閉。


    我拿出手機看了看,裏麵有過年前許苡仁發來的一條“新年好”,以及我迴複的一堆新年展望和祝願,隻不過他沒有再迴一個字。


    如果不是我們倆恰好被分在同一間寢室,他的群發名單裏還有我嗎?


    我沒什麽可去的地方,幹脆窩在電子閱覽室裏打遊戲,不分晝夜廢寢忘食,每次網管路過我旁邊都收走一飲料瓶的煙蒂。身後偶爾圍著幾個不認識的人數著:“暴走了!無人能擋了!超神了!又超神了!又又超神了!”


    在一次等待匹配的時間裏,我戴著半邊耳機空虛而疲憊地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有人從旁邊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想著要麽是網管看我死沒死,要麽是賣盒飯的,於是閉著眼隨口說了一句:“不要。”


    身後那人低聲笑了笑:“李超越,你鬥地主呐?”


    我一聽這聲音這麽老,口氣也不像網管,還能叫出我的名字,趕緊掙紮著睜開眼迴頭定睛看了看,原來是我們上學期已經結束的一門課的教授。


    我在腦中快速迴憶了一下後麵幾年裏還有沒有他的課,並且確認這門成績已經出來了,稍微鬆了口氣起身問好:“徐教授好。”


    我連續幾天沒洗過澡,又經曆了百十根香煙煙熏火燎的洗禮,外觀邋遢得冒油,我感覺他最多叨叨我兩句就被我熏走了,或者打完這個招唿就會跟我分道揚鑣,沒想到老家夥極沒眼力地笑眯眯問我:“怎麽這麽早迴學校呀?”


    我脖子上還掛著耳機,裏麵傳來遊戲匹配成功請選擇英雄的提示音,開場正是分秒必爭的時候,恨不得連一個像素都不能走錯,這種問題讓我怎麽概括在三句之內答完?難道說,我思念學校,我想迴來學習?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神經兮兮地提前跑迴來,我又怎麽告訴他?


    徐教授見我沒說話,自作聰明地猜了一句:“年輕人,失戀了?”


    ……經他這麽一說,我還真有遭到無形一擊的感覺,但是更不想跟他說話了。


    徐教授拍了拍我的肩膀:“走吧,一起出去吃個飯。”


    雖然他以後很可能不教我們了,但是說不定什麽時候蓋章、填意見還要經過他的手底下需要他簽字,我要是不去就顯得太不識好歹。我想,隻要我把所有東西都吃完,再對他表示充分的感謝,這也算是一次愉快的師生交流。沒想到提著行李一出門,外麵的天漆黑漆黑的,校園裏的太陽能路燈隔一個才亮一個,說明現在是半夜十二點開外了。


    徐教授自言自語道:“已經這麽晚了啊。”


    我通宵不看表也就算了,你咋也不看表啊?我遺憾地說:“是啊,沒注意看時間,都這麽晚了。教授,要不我們……”


    徐教授:“要不就去我辦公室那吃吧,現在應該還有點兒能吃的。”


    我們來到了實驗樓的麵前,就是我們頂著福爾馬林看各種標本的那棟樓。大半夜十二點多,他在寒風之中逆著光看不清神情地迴頭問我:“李超越,怎麽不走了?”


    要不是他和我是從圖書館樓一起出來的,我真想捏捏看他有沒有下巴,掃一腿看他有沒有腳。我迎著冷風問:“徐教授,你在這吃飯啊?”


    他自以為慈祥地笑了笑:“對。走,給你看看我的手藝。怎麽了,你害怕?這點膽子都沒有可不行啊。”


    白天在正常情況下進實驗樓也就罷了,這個時間,再加上我一想起來福爾馬林的味道,根本什麽胃口都沒有了。


    老家夥不知道在念哪個廟的經:“這裏麵的東西沒什麽可怕的,真正可怕的東西都在人的心裏。一個人害怕的事情太多,他就不能往前走了,隻有無懼者才能前行。如果讓你隻選一件事物可以保留害怕的權利,你選什麽?”


    我現在看他就挺嚇人的。我假裝好奇地問:“教授,請問你選的是什麽?”


    徐教授看著我愣了愣,隔了幾秒才拍著我的肩膀說:“以後有合適的機會我再跟你說吧。你會對這棟樓感到恐懼,無非是害怕生命和健康受到危害,但是現在我告訴你,隻要你和我一起進來就不會有這些擔憂,你還害怕嗎?”


    我本來就沒什麽地方可去,圖書館看門大爺剛才是看他麵子才給開的門,我現在想迴也迴不去了,隻好昧著良心說:“教授,你這麽一說我就不怕了!”


    到了和標本大廳完全不同的辦公區,徐教授燉了幾條來曆不明的兔腿,茴香八角各種大料十分到位,一直折騰到半夜一點我都打瞌睡了才吃上。


    他一邊吃一邊說:“放心吃吧,比市麵上賣的兔子飼養過程還衛生。我這兒啊,就是兔腿多,吃都吃不完,哎呀,你兩個師兄年前一個月都沒在食堂打過菜,這還沒吃完呢。不能白吃啊,來,說說,怎麽失戀了?”


    他比我爹可能還大幾歲,我此前從未有過和父輩人談論這個話題的經驗,籠統地說:“人家條件太好,看不上我。”


    我的話似乎正中了他的下懷。徐教授一拍大腿:“莫欺少年窮,現在一無所有沒關係,我們還有雙手和頭腦,沒有的就自己去創造嘛。不過你學臨床,從現在數至少要十幾年才能逐漸開始改善經濟狀況,在此之前你單靠工資可能連自己都養不活。我有一個快的辦法,你想不想聽啊?”


    我低頭看了看盤子。這太明顯了,如果他不是想讓我幫他分銷兔腿的話那就隻能是想挖角了,我說:“徐教授,我那個人,就在我們係,我不可能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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