並不是所有染病的士兵都有坐船離開的資格,尤其是外牆作戰的士兵。


    準確來說,是未染病的士兵優先上船,染病的士兵則要延後。


    對於陪伴在科萊博左右的卡勒來說,他心知肚明這就是防止守軍潰逃的幌子。


    因為三天時間完全不夠運走所有人,隻能運走大多數的士兵、工匠與市民。


    剩下的,就隻能是那些染病的,簽運最差的士兵了。


    隻是卡勒從來沒有想過,其中居然包含了老拉弗。


    戴著鳥嘴麵具,卡勒站在三角堡露台的鐵柵門後唿喊著老拉弗的名字:“老拉弗!”


    在牆垛下的一堆被褥中,有一個動了一下。


    隨後,披著半截衣服,腦袋上係著浸過冷水的手帕的老拉弗坐起身。


    他茫然地左右看看,才見到了鐵柵欄後帶著鳥嘴麵具的卡勒。


    “喲,騎士大人來了。”撐著短矛,老拉弗步履蹣跚地來到了卡勒麵前。


    卡勒五指抓著黑色的柵格,透過透明的玻璃,看著麵色發紅手腳發顫的老拉弗。


    “什麽時候變成鳥嘴醫生了?”


    麵孔藏在鳥嘴麵具後頭,老拉弗看不到卡勒的臉,隻看到他在原地站了半天不說話。


    “藥劑吧說啥趕緊說,冷死了。”


    “我不是騎士。”卡勒的聲音從焦炭、羊毛與草藥的縫隙間傳出。


    “你跟著聖杯騎兵團在外征戰了五天,嘉獎信都送到了戰團長手裏,等迴去受了勳,你就真要成軍官了。”


    “我不是騎士。”麵具後的卡勒又重複了一遍。


    “好好好,你不是騎士,你是軍官了,那不是和騎士老爺一樣嗎?”


    “但那不是騎士。”


    老拉弗無語地搖搖頭:“你找我做什麽?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厚障壁了。”


    “我可以向科萊博閣下求求情,讓你提早登船,插一個人進去,不聲張就沒什麽事。”


    “你現在是軍官晉升的關鍵期。”老拉弗扯過探子裹在身上,“沒必要,叫科萊博小瞧了你,我家小子還指望你這個叔叔提攜呢。”


    “你是後天的船,可這兩天西郊的王國軍隊已經發現了端倪,隻是不敢確定。


    這話我隻和你說,歐斯拉家族的軍隊最晚今天晚上就該到……”


    “嗚噦嗚噫嗚噫!”老拉弗趕緊大叫著打斷他的話,低聲道,“泄露軍情,不要命啦!”


    卡勒這才安靜下來。


    “為了我這個不沾親不帶故的人,這麽做值得嗎?”


    “我們是朋友,如果我未來有了孩子,那你一定會是他的教父。”


    老拉弗一愣,隨後哈哈大笑起來,甚至笑得眼淚都出來了:“這份殊榮還是讓給別人吧,我享受不到了。”


    “說真的……”


    老拉弗正色起來:“我說了,沒必要。”


    卡勒沒有說話,隻是盤腿坐下,他將一個油紙包從柵格中塞了過去。


    老拉弗打開一看,卻是一份烤過的豬頸肉。


    先前在夏綠城吃過一次後,這種便宜的肉就成了老拉弗和卡勒等士兵酒桌上的常客。


    他愣了半晌,卻是失笑一聲:“喝一杯?”


    在老拉弗說出喝這個單詞時,卡勒就從懷裏摸出了一個銀色的小酒壺。


    “你這是有備而來啊。”捏起一塊豬頭肉,老拉弗丟進了嘴裏,“打了這麽久的仗,獎勵一塊豬頸肉,嗯,好吃!”


    “老拉弗,你出來打仗不是為了錢嗎?”透過玻璃鏡片,卡勒的目光直視著老拉弗,“這命都沒了,錢有什麽用?我相信你的妻子,寧願看到你傷殘歸來,也不想收到撫恤。”


    “哎呀,錢是個好東西。”老拉弗喝了酒,原先沉鬱的臉色都好看了幾分,“但我手裏的錢不一定是我的。


    你知道,我就是個山地獵戶,靠著幾畝薄田,過著吃又吃不飽餓又餓不死的日子。


    後來村子裏來了個修士叫安塞爾,他是個好人,帶著大家織羊毛發財。


    還教我們怎麽用五畝地掙一家人的口糧還有剩餘,大家和以前一樣窮,但都有盼頭。


    然後碎石原人就禁止了羊毛,盼頭一下子就沒了。


    所以咱們參軍,跑去把碎石原打了,我家婆娘寫信過來,說又有羊毛了,讓我趕緊迴去。


    當時我在想,等打完碎石原之戰,我就故意摔斷腿,正好迴老家當個護教軍隊長。


    結果翼巢公爵挖了個大壩,又沒羊毛了,羊毛啊,又沒了哈哈哈。


    你說,我掙點錢過個好日子,怎麽就這麽難呢?啊,怎麽就這麽難呢!”


    灌了一大口酒,老拉弗拿濕手帕裹了一團雪,擦了擦臉。


    “這病得了,我燒了三天,卻是把我燒通透了。”他嚼著香脆的豬頸肉,“如果不打敗這些萊亞人,有了錢有什麽用?


    禁了我們的羊毛,再把我拚命得來的錢搶走,何其容易?”


    老拉弗裹緊了身上的毯子:“你活吧,我不活了,這樣其他人都能活。”


    卡勒鳥嘴麵具的玻璃鏡片上出現了霧痕,他慌忙伸手去擦,但手指卻是伸不到麵具裏麵。


    摸著鐵戒指項鏈,老拉弗咳嗽了兩聲,呢喃著:“我們跑了,萊亞人就看出來了,我們不跑,才有更多的士兵可以跑。


    ……他們,你們,都能保護我的小拉弗,保護我的家。”


    抬頭看了眼鉛雲密布的天空,寒鴉張開雙翅在風中盤旋。


    幾片雪落在了老拉弗的手心。


    才放晴了兩天,雪還沒化完這又要下雪了。


    雪颯颯地落下,落在兩人的肩頭,片刻間便積了一層薄雪。


    “下雪了……”


    一場連夜的大雪,將先前的戰壕掩埋大半,也掩護了最後一批船隊帶著物資離開。


    與歐斯拉家族會合後的西郊軍隊,此時才感到了一絲不對勁。


    他們迅速派出了騎士進攻,才發現柵欄後的民兵在見到他們後一哄而散。


    尤利安努斯立即意識到他被耍了,馬上派出了敕令連進攻城門。


    唯一不散的居然是一批站都站不穩的傷兵,他們孤身攔在洞開的城門前。


    城門後則是遠遠觀瞧,試圖投降又不敢靠近的留守城內居民。


    站在這些被拋棄的殘兵敗將麵前,這些敕令騎士卻莫名感到心悸。


    一名連夜出城投靠的小吏在為首騎士耳畔說了幾句,那金發騎士才冷笑一聲:“你們這群得了疫病的士兵,倒還有幾分骨氣,滾開,不殺你們。”


    老拉弗還有這些染病的士兵站在一起,搖搖晃晃,卻是一言不發。


    “我說了,滾開!”


    “聽不懂人話嗎?騎士長叫你們滾開!”


    為首的金發騎士皺著眉,倨傲地俯視著士兵們:“我最後重複一遍,滾開……你們瘋了?”


    “勝利!”隨著這些士兵們的咆哮,他們端著發顫的長槍向著金發騎士衝去。


    害怕被傳染疫病,金發騎士隻好又驚又怒地避讓。


    馬蹄踩著馬蹄,馬頭與盔甲相撞,猝不及防下居然有好幾個騎士被金發騎士撞落馬。


    在他們耳畔的卻是疫病士兵們哈哈的大笑聲:“該滾的,應該是你們吧!”


    “拉開距離,拉開距離。”飛雪濺起,戰馬嘶鳴,敕令騎士們奔出一百來米後重新整隊。


    這一次,他們掏出了弓箭。


    摸著臉頰上不知道是雪還是飛沫的冰冷痕跡,金發騎士的臉色由紅轉青。


    “放箭,放箭!”


    箭矢肆意地調戲著這群跑不太動的疫病士兵,滾燙的鮮血從血管中流出灑在了銀白的雪地上。


    沒用半個小時,城門前的雪地上便胡亂倒下了近百具滾燙的屍體。


    金發騎士騎著馬緩步來到先前那個吐痰的疫病士兵麵前,用騎槍挑起了他。


    “你剛剛……怕了對不對?哈哈哈哈哈,呃——”


    濃烈的鮮血從槍杆滴落,金發騎士鐵青著臉將那士兵甩飛,沉默地向夏綠城進發。


    盡管城內的平原郡居民是投降之人,可當他們看到這些士兵的屍體時,還是忍不住哭泣起來。


    他們不知道為誰而哭,為何而哭,隻是眼淚不自覺地就流了出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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