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過落霞穀一場大戰,貪狼人元氣大傷,國師和王上雙雙戰死,八大貴族部陷入爭搶王位的內鬥,終是無力再與大夏抗衡,隻能狗咬狗窩裏鬥一路退出九州。持續了幾年的南北分治終於結束,天子得以歸京,而無需再困囿於荊州的一個小小城鎮。


    袁熙傷養好之後迴到江東,收拾庶兄和繼母留下的爛攤子,聽說他繼母知道兒子死後哭天搶地,覺得生無可戀,最終決定為袁公殉葬。不過她這殉葬到底是否出於自願,也無人得知了。袁熙以雷霆手腕重新掌控江東,卻做出一個讓人瞠目的決定——他竟然將軍權歸還給了朝廷。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如今的朝廷早已名存實亡,天子不過是個擺設,真正說的算的是那位不足而立的定國大將軍。軍權歸還朝廷是怎麽個意思?難道說袁熙甘願對荊州陵氏俯首稱臣?要知道,以江東的實力,怕是如今唯一有能力與陵洵抗衡的。


    然而袁熙說一不二,要還軍權,竟真的將虎符官印帶到了京城,甚至直接在京中住下不走。有了袁熙帶頭,不少持觀望態度的割據勢力也都交出了手中的兵權,畢竟,就連袁家也願意歸順於朝廷,他們這些人還有什麽抵抗之力呢,不如早早表態,興許還能落個不那麽悲慘的收場。


    於是短短一年之內,四分五裂的大夏江山終於重新撿拾在一起,盡管布滿裂紋,讓人目不忍視,然而山河依舊,隻要歲月溫柔,瘡痍土地終有煥發新生的那天。


    但這世上也並非所有傷痛都能被歲月抹平,比如那些在戰火中逝去的生命,永遠也不可能迴來了。


    知道陵洵和穆九關係的人,都以為穆九之死會對陵洵產生很大影響,然而出乎眾人意料,陵洵從落霞穀迴來以後,竟隻是將自己關了三天,便恢複如常,再也不見悲傷之色,一頓能吃兩碗白飯,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過,每日處理國事,東征西戰,化身為永遠不知疲憊的陀螺。


    就這樣過了兩年,九州歸一,再也沒有仗可以打,陵洵才終於閑下來,每日除了上朝,便在家中看書下棋,除了話少,不像以前那般愛開玩笑,倒也一切如常,仿佛真的已經將那個叫穆九的人徹底淡忘。


    所有人都是這樣以為的,甚至包括整日跟在陵洵身邊的方珂和方玨兩兄弟,也沒見陵洵為穆九流過一滴眼淚,除了袁熙。


    陵洵越是表現得平靜淡然,袁熙越是有種心驚肉跳的感覺。


    隻因他永遠也忘不了陵洵從落霞穀迴來時的那個樣子。當時他雙腿受了重傷,被人送迴衡蕪醫治,他就那樣任由人擺布著,好像一個失了生氣的提線木偶,空洞地睜著眼,眼裏一片死寂,別人和他說話他沒有反應,不吃也不喝,就算是強行捏住他的嘴巴往裏麵灌水灌湯藥,也都一滴咽不下去,全都順著嘴角流出來。


    當時所有人都以為定國將軍廢了,袁熙箭傷還未痊愈,剛剛能下床走動,看到這樣的陵洵,想到兩人上一次分別時他那意氣風發的樣子,忍不住對他咆哮了一場,甚至差點揮拳頭揍他,罵他是孬種,枉為陵家男兒。然而不管說什麽,陵洵好像都聽不見,依舊是那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最後袁熙無計可施,隻能抱著他失聲痛哭,說:“風無歌,你若是這樣糟蹋自己,那個人就白白為你死了,你這條命不是你的,你沒資格不要!”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那句話起了作用,從那以後,陵洵竟是緩過來了。


    可是袁熙心裏卻總是不安。


    直到這一天,袁熙在府中聽到有人來報,說陵將軍已經決定向太常大人的女兒提親,他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再三確認後,才命人備車趕往定國將軍府,想看看陵洵這又是要鬧哪一出。


    “侯爺在此稍等,將軍他隨後就到。”將軍府的管家知道袁侯爺和他們將軍交好,並不拿他當外人,讓人備了茶點便退下了。


    袁熙等了半天,也不見陵洵的影子,有些不耐煩,因將軍府中並無女眷,他索性入了後宅,熟門熟路找到陵洵起居的院子,卻見陵洵書房門打開,外麵沒有伺候的人,隻有他自己跪坐在長案旁,嘀嘀咕咕似是在自言自語。


    袁熙好奇,不由走近,這才見到那長案上正有個發光的法陣,法陣正中擺著一串玉石珠子,陵洵正對著那串珠子道:“你以為你比我陣術高強,便能抵製我的尋人陣麽?嗬,待我陣術超過你,看你還能有什麽辦法,終有一日能找到你……”說完這些,陵洵收迴陣術,又將玉石珠子套在手上,起身欲往外走,卻看見門口的袁熙。


    “袁老二,你來了。”陵洵微笑,桃花眼彎出好看的弧度,這麽多年的征戰生涯,竟沒有讓他容貌有絲毫減損,站在人群裏,還是一眼便能讓人看得失神。


    “無歌,你方才在幹什麽?”那串珠子袁熙是認得的,那是穆九送給陵洵的東西。


    陵洵無所謂地揮揮手,“隻是練習一個陣術。”


    “尋人陣?”陵洵兩次以尋人陣救了袁熙的命,因而即便袁熙不通曉陣術,依然認得那個陣術的圖紋形狀。


    陵洵嗯了一聲,似是不願多說,隻問袁熙:“今天來找我做什麽?”


    袁熙道:“我聽說你向太常大人家的小姐提親了?”


    “嗯,是呀。”陵洵點點頭,唇邊不自禁揚起笑容。


    “可是我聽說……太常大人家的小姐病重,怕是活不過一年,你知道麽?”


    陵洵歎了口氣,“當然知道,否則我也不會向她提親。這種事情,畢竟是對女孩子不好的,又怎能找正常女子?”


    袁熙越聽越糊塗,皺眉道:“什麽叫這種事情對女孩不好……”


    陵洵神神秘秘地看了袁熙一眼,“這種事別人不明白,子進難道還不明白?”


    袁熙被他看得發毛,心說他應該明白什麽。


    陵洵提醒,“你可還記得當年你妹妹和我也曾名義上成了婚?”


    袁熙愣了愣,所以聽陵洵的意思,這次和太常大人家的婚事,也是名義上的?可是當年陵洵與妹妹假成婚,一是為了掩飾向貪狼進軍之事,二是為了成全妹妹與徐光,這次又是為了什麽?


    陵洵拍了拍袁熙的肩膀,“我本對女子無意,又怎會禍害人家?放心吧。”接著陵洵似乎想到什麽開心的事,眉眼間笑意愈深,也不管呆若木雞僵硬在原地的袁熙,自顧自地邁步離去,一邊走一邊自言自語:“怎麽以前沒有想到呢,隻要我成婚,他肯定會來的,這個法子好……他肯定會來的……”


    看著陵洵輕快離去的背影,袁熙久久不能說話,隻覺得背脊發涼,渾身雞皮疙瘩都出來了,一個聲音在腦子裏揮之不去,最後越來越響,幾乎將頭炸開。


    陵洵他瘋了。


    他根本不是遺忘,而是從兩年前穆懷風死的那一刻,就已經瘋了。原來他自始至終都活在自己的幻想裏,活在一個還有穆懷風的世界。


    袁熙立刻將這件事告訴給陵洵的屬下,方玨方珂起先還不敢相信,後來經過袁熙提點,仔細觀察之後,才終於發現陵洵的不對勁。


    到底是應該和陵洵一起瘋,小心維護,不讓他從美夢中驚醒,還是應該把他拉迴殘忍的現實,讓他重新經曆一次錐心刺骨之痛?袁熙和陵洵的部下一時間竟無法做出決斷,最終還是方珂提議,將這情況寫信告知給依然駐守在漢中的嶽清,讓他來拿個主意。


    以前錦繡樓遇到什麽大風大浪,也多虧有這位定海神針,才能順順當當一路走過來。


    出乎眾人意料,嶽清這次沒有迴信,而是快馬加鞭直接趕迴了京城,並且帶迴了一個人,聲稱此人或許能解開陵洵的心結。


    “風爺,有客人到訪。”方珂和方玨這些年對陵洵的稱唿,時而叫主公,時而叫將軍,然而更多時候,還是沿用當年在益州做繡莊生意時的稱唿。


    陵洵如今正熱火朝天準備自己的婚事,恨不能張揚得全天下都知道,若是給他身後插一把羽毛,估計都能開屏了。


    “什麽人?沒什麽事就打發了吧。”陵洵正伏在岸上美滋滋寫著婚宴請帖,似是對見客完全不感興趣。


    “可是風爺,這人是嶽掌櫃帶迴來的,說您最好見一見。”


    “嗯?明軒也迴來了?”陵洵有些意外,隨即笑開,“他是迴來參加我的婚宴吧!”


    方玨一張臉板得像塊新磨的豆腐,看著平平整整四四方方,卻是一碰就碎。方珂在旁邊看方玨眼圈變紅了,竟是有要崩潰的趨勢,忙將人往旁邊一踹,笑道:“誰說不是呢,風爺也是很久沒見過嶽掌櫃了。”


    嶽明軒的麵子總是要給的,陵洵放下筆,這才答應見客。然而走到會客的外堂,看到那遠道而來的客人,陵洵臉上的笑容卻僵住了。


    那人不是嶽清,而是一個頭帶冪蘺的女人。


    女人掀開麵紗,露出一張上了年紀,卻依然美麗的臉,隻是那張臉的麵色並不好,被憔悴磨掉了光華,隻剩下疲倦下的淡淡哀傷。


    陵洵在看到女人容貌的瞬間,終於徹底沒有了表情。


    而女人的目光中卻充滿憐惜和慈愛,她款款走向陵洵,開口道:“你就是小洵吧?還記得我麽?我是惠娘。”


    沒有人知道陵洵和惠娘到底說了什麽,隻知道在惠娘離開之後,陵洵呆坐了一天,最後放聲大哭出來,直接哭到夜深,才渾渾噩噩地睡過去。


    袁熙心都快揪起來了,逮住嶽清問:“這惠娘是哪來的,什麽人?”


    嶽清大冷天扇著羽毛扇,迴答得淡定,“惠娘是穆九他媽。”


    袁熙:“……可我怎麽聽說,穆九的母親是個瘋子?”


    嶽清奇怪地看了袁熙一眼,“現在風無歌不是也瘋了麽?或許隻有瘋子才能理解瘋子的感受。”


    袁熙:“……”話雖然是這麽說……


    嶽清見袁熙真的信了,才生出幾分愧疚,用扇子給他扇了幾下風,“放心吧,惠娘如今已經不瘋了,她有分寸,而且她也很想見無歌,想幫無歌化解心結。”


    袁熙心裏一動,“如何化解心結?”聽說穆九的母親是非常厲害的陣法師,能養出穆九那樣的兒子,估計她自己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難不成她有辦法救迴穆九?陣術玄而又玄,有些東西,可真的不好說。


    然而袁熙正在這邊想得熱鬧,卻被嶽清兜頭潑下一盆冷水。隻聽他道:“如何化解心結?大概……就是讓無歌接受穆九已經死掉的事實吧。”


    袁熙:“……”


    陵洵最後幾乎是哭昏過去的,將近三年的時間,到這一刻,他終於明白,那個人是確確實實地死了,再也不會迴來了。


    他一直自欺欺人,希望那人再騙自己一次,如今所發生的一切,不過是他的又一場精心策劃的局,等到騙得他團團轉,籌謀達成,他再出來最後收局,將他反襯成一顆傻頭傻腦的棋子。


    可是惠娘的出現,卻徹底讓這個想法化為泡影。


    淚水浸濕了玉石,卻無人再為他溫柔擦拭,這世界上少了個總是騙他旳人,少了個和他恩怨不清的人,可對於他來說,卻也是什麽都沒了。


    哭過一場之後便醒來吧,去完成他未盡的心願。


    哭過這一夜,便忘記吧,從此一個人活成兩個人。


    陵洵閉上眼,將那早已被他體溫暖熱的玉石串珠牢牢按在胸口,好像想從上麵最後一次感受到那人的痕跡。


    然而就在這時,一片漆黑的寢室內,好像忽然有什麽東西在發光。起初陵洵還沒有注意,直到那光芒越來越盛,刺得他不得不睜開眼,茫然地坐起身。


    光的來源在床榻邊的一排木櫃中,陵洵直勾勾地瞪著那光源半晌,忽然想到什麽,竟是一下從床榻上蹦起來,直奔那櫃子,然後猛地將櫃門打開,腦袋埋進去胡亂翻了一通,最後將壓在箱底的一件許久未曾穿過的內衫取出。


    隻見內衫靠近胸口的位置,繡著一個陣法圖紋,光芒正是從這圖紋上麵發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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