貪狼王病逝,其三子即位,這消息就像長了翅膀,從江的那一頭飛到江的這一頭。似乎是打定主意要作對,趁著人家國喪時,向來避女色如避蛇蠍的陵少將軍竟然要娶親了,而且還是娶袁公的小女兒,並聲稱要大辦三天流水席,長江南岸掛滿十裏紅燈。


    正趕上過年,再加上這一喜一喪兩件大事,荊州百姓可算是有了談資,尤其是衡蕪城內,街頭的茶館酒肆裏幾乎處處可見人們三兩成堆地討論。什麽陵少將軍與袁家小姐乃佳偶天成啊,什麽陵少將軍擲千金購置聘禮啊。還有從北麵逃過江的夏人向大家講述見聞,說那貪狼族的三王子生著三頭九臂,乃魔龍托生,會唿風喚雨,也隻有陵少將軍武神轉世,可以勉強鎮得住。


    陵洵和袁熙站在江邊棧道上,向著煙霧飄渺的對岸望去,為了彰顯陵家與袁家如今在大夏舉足輕重的地位,接親當日,新娘不乘喜轎,而是乘喜船逆江而上,沿途經過三十多個郡縣,每到一地都有迎親隊伍吹鼓奏樂,直到衡蕪碼頭。因婚期還有不到兩個月,如今這江畔各處碼頭已經鑼鼓喧天地布置起來了。


    “袁老二,你這可是坑了你妹子啊。現在九州皆知她要嫁我,你說這事以後可怎麽辦?那可是你一母同胞的親妹子。”陵洵盯著兩個小水兵掛燈籠,江畔風大,兩個毛頭小子掛了半天也沒掛上,一會兒我背你一會兒你踩我,搞了半天最後還是決定去拿梯子。


    袁熙笑得像個奸商:“放心,我妹子早就有了心上人,兩人情投意合,隻是我父親攔著,這一迴正好生米做成熟飯,日後我那妹子恐怕要將你當恩公了。”


    陵洵倒是來了興致,“聽說袁公極疼愛幼女,既然是她有了心上人,怎麽還要把她許配給我?”


    袁熙這迴倒是收斂了笑容,眼中現出冷色,“她所心悅之人,正是子規。”


    陵洵起初還愣了一下,心說子規又是哪個,直到袁熙提示,子規是徐光的字,他才想起袁熙身邊的那個心腹大將。當日袁熙被異母哥哥所害,困於大水之中,隻有這徐光不顧一切去尋他,的確對袁熙忠心不二。聽說自從袁向在江東站穩腳跟,向朝廷請封揚州刺使,徐光便接任水軍都督之職。以徐光如今在江東的地位,娶袁公之女,也不算是虧待了袁小姐。


    那麽袁公為何要阻攔這門婚事?


    陵洵再看袁熙,心中頓時了然。隻怕是如今袁子進在江東勢大,遭了他父親的忌憚了。


    他也不再深問,如今大江兩岸都有結界守護,那看似無物的江水上空,卻涇渭分明地反射著不同顏色的天光,陵洵目光在那結界光壁上略掃而過,“大婚當日,便是起兵之時,你家小妹的安危我恐怕顧不上,你可有派人手?”


    袁熙道:“放心,這些就不用你勞神,你倒是有沒有想出方法,破開對麵那守護陣而不被察覺?畢竟我們使出這麽一招‘暗度陳倉’,若是剛渡江就暴露,就白忙活了。”


    陵洵唇角勾起,“那陣法可是貪狼三王子親自布下的,你說放眼九州,還有誰能動了他的陣術而不被察覺?”


    袁熙心裏一緊,猛地迴頭看陵洵:“你說什麽?那結界是穆……是那人親自所設?”


    陵洵直望著那滔滔奔流的江水,也不知心裏在想些什麽,隻將那棧道桅欄上的一個針別大的蟲眼,摳來摳去摳出個坑,“看來也隻有我親自走一遭了。”丟下這句話,他便轉身離開。


    袁熙看著他邁著大步漸漸消失在棧道盡頭,不由攥緊拳,竟忽然生出懊悔之意。


    他出此計策,與陵洵商定假借大婚之由,趁貪狼王剛死,貪狼王廷內還不穩定,借機渡江北上。僵持三年,這是他們最好的起兵機會,若是等到那位雄才大略的三殿下將兩個兄弟解決掉,坐穩了王位,他們恐怕就再也別想收迴江北六州了,非但如此,也許連江南這半壁江山都保不住。


    可是袁熙沒想到,這先頭部隊就要由陵洵親自率領。若是早知如此,他還會出這個主意麽?想到陵洵會與那人相遇,袁熙心中竟生出一種不好的預感。


    洛陽城廷尉獄的天牢裏,一個身形魁梧的中年男人正閉目靠牆坐著,他唇上蓄著齊齊整整的小胡子,頭發被編成密密麻麻的發辮,再攏於一處在腦後盤成小髻,儼然是貪狼貴族的發飾。牢門外忽然傳來響動,男人緩緩睜開眼,那一瞬間眼中射出精光,不過很快他又閉上眼,動也不動地繼續靠著牆,唇邊卻浮起一絲譏諷的笑。


    “大殿下,王上他來看您了。”典獄官將牢門打開,對男人道。


    穆九走進牢房,便讓典獄官退下,他身後跟進來一個侍衛,侍衛手中捧著一個四方的木盒,恭恭敬敬放在大王子麵前,為他打開盒蓋。


    濃重的血腥味撲麵而來,大王子猛地睜開眼,看著錦盒中死不瞑目的人頭,突然惡狠狠地瞪向穆九。


    “烏維幹!你這個血統不純的下賤雜種!!竟敢殘殺兄長!”


    那錦盒內裝著的恰恰是二王子的頭顱,二王子與大王子一母同胞,看到自己嫡親的兄弟被殺,大王子一時間竟有些失控,再也維持不住淡定。


    穆九負手立在大王子麵前,眼睛漠然地垂著,似乎隻是在看一條吠叫不止的瘋狗,他淡淡道:“大哥,夏人有句話,叫‘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也隻是將當年你們對我做的事原數奉還。如今二哥已死,你想等的援兵隻怕也等不到了,看在兄弟一場,你還有什麽話要與我說?”


    大王子知道,這迴他連最後一點希望也沒有了,望著麵前這從小就不喜的異母弟弟,他近乎是咬牙切齒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父王當初就不該讓你生下來!你和你那個瘋子母親一樣,是貪狼的災禍!你將我和老二殺了,貪狼的八大貴族部不會放過你!”


    穆九任憑大王子叫囂,聽著那早已經習慣的惡毒詛咒和辱罵,竟也沒有生氣,直等大王子罵累了,他才重新開口,“今日我來,也隻是告訴你二哥的死訊。畢竟……”說到這裏,穆九頓了頓,那一直沒有什麽波瀾的眼底似乎也被這天牢中的陰冷黑暗籠罩,“畢竟,無盡的等待,才是最折磨人的。”


    這樣一句感歎,落到大王子耳中,卻是成了刻意的諷刺和炫耀,大王子向前一撲,似是要將穆九生吞活剝,可是他手腳皆束縛鐵鏈,僅挪了半步便動彈不得,隻好雙眼發紅地瞪著穆九即將離開的背影,覺得就算傷不到他,也非要惡心惡心他,於是忽然哈哈大笑起來。


    “烏維幹!你以為你很了不起麽!你和那瘋女人弄得那什麽君王陣,若是我沒有猜錯的話,最後的結果應該是一兵不出就能拿下整個大夏江山吧!”


    穆九背脊一僵,停住了腳步,緩緩轉過身,居高臨下看著大王子,目光前所未有的嚴厲。


    大王子惡劣地笑起來,對著穆九啐了一口,“不愧是夏人的雜種,滿肚子陰謀詭計。你與那大夏將軍的兒子勾搭成奸,想借他之手,扶他上位,等他對你百依百順,還不是任你操控?夏人不知不覺間換了主人,哪裏知道你竟是貪狼的王子。可惜啊,好好的算盤,到了最後一步落空,卻被那小將軍發現了。如今你算計來算計去,殺父弑兄,也不過是得了半塊江山,真替你累得慌。你可知,那小將軍到底是如何發現的?恐怕你到現在也沒有想明白吧?”


    “是你們?是你們動了手腳……”穆九去而複返,一步步逼近大王子,那雙幽黑的眼睛直望過來,聲音愈發輕緩,“你們做了什麽?”


    大王子最討厭的就是這人那副高深莫測,總是泰然自若的樣子,讓人覺得在他麵前,好像所有人都是傻子,是任他磋磨的棋子,因而見穆九臉色變了,他覺得分外解恨。


    “嗬嗬,你想知道?我憑什麽……”


    然而大王子後麵的話還沒來得及蹦出來,就被穆九卡住了咽喉。


    “你們做了什麽?”


    穆九還是麵無表情,隻是那目光第一次讓大王子覺得害怕。他和他近在咫尺,幾乎能嗅到他身上濃濃的殺意,那扼住他脖子的手好像冰冷的鐵鉗,隻要微微一用力就會將他腦袋掐下來。


    “你如果不說,我有的是辦法讓你開口。”


    見大王子咬牙不語,穆九微側首,在他耳邊輕聲說了一句。大王子瞳孔微縮,終於說出實情;“我,我讓人給那小將軍通消息,幫他找到當年給穆寅看病的大夫,又在那裏,安排了知道舊事的宮女……”


    穆九的手終於鬆開,大王子匍匐在地猛烈地咳嗽,好不容易才順過氣,卻又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你真應該看看那小將軍知道你不是穆寅兒子時的表情,哈哈,從小當做恩公的人,甚至還做過那等媾`和之事……哈哈哈,他得多傷心?恐怕是真的對你動了心吧,也真是瞎了眼……”


    大王子還在譏諷,可是穆九卻什麽都聽不見了。


    “王上?您可是要迴去?”


    跟隨的侍衛見他們的新王上神情恍惚,半天都沒說話,也沒有動,小心上前詢問。


    原來是這樣知道的。


    原來是那個時候,才知道的……


    侍衛嚇了一跳,因為他們的王上終於有了反應,卻是露出一個溫柔至極的笑。那笑容好像一泓春泉,將王上身上的寒冰一點點融化,直溢到明亮的眼眸裏。


    “他騙了我。”穆九喃喃自語,怔忪失笑,“我被他騙了……”


    侍衛更加好奇,怎麽王上被人騙了,還會如此高興,相傳王上母妃有瘋病,他們王上該不會也繼承了這瘋病吧?


    穆九離開了天牢,一步一步走出廷尉獄,在他身後,黑暗的囹圄被遺落,他隻朝著那被光照射著的地方行去,等到終於站在碧落蒼穹下,向南而望,他自袖中取出一串白璧無瑕的串珠,溫涼的觸感自掌心傳遍全身,好像輕握住那人的手腕。


    他竟感覺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救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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