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方玨將那塊燒焦的木牌帶給陵洵,陵洵對著木牌出了半晌的神,直到方玨輕輕叫了一聲“風爺”,他才將木牌隨意收進袖中,自我開解道:“這也不能說明什麽,穆家家主神通廣大,隻怕是先一步離去了。”


    然而方玨腦袋裏天生缺了一根察言觀色的筋,迴想穆宅那一帶的火勢,認真反駁道:“也不一定,穆家所在位置正是京城中幾處火勢較大的,我們過去的時候,一路看到不少焦屍,那穆家家主雖然精通陣法,卻不是練武之人,很有可能難逃火海。”


    陵洵;“……”


    方玨直到被轟出去,也沒想明白他家風爺為什麽突然黑了臉,於是隻能歸於他最近正在長智齒,牙疼得脾氣古怪。


    陵洵最近的確在立事,疼得什麽都吃不下,仗著身體底子好,幹脆以酒代飯,餓了就從黑疤臉王大那裏討一些桂花釀。


    王大長相脾氣都是五大三粗那一掛的,做不出什麽精細活,卻釀得一手好酒。他也不知從哪來聽來的歪理邪說,整天念叨:“酒是糧食`精,不吃飯隻喝酒也是一樣的!”剛好和被牙疼困擾的陵洵一拍即合。原本王大很寶貝自己的酒,輕易不給人。但是當初在監牢裏他和陵洵不打不相識,兩人脾氣相投,交情不是一般的好,難得肯對他慷慨。


    陵洵有那麽幾天都是醉醺醺度日的,常在酒醉中做夢。


    他夢到前方無盡的黑暗中站著一位灰衣少年,少年背對著他,他伸出手,發現自己的手很小,好像還是孩童時的樣子,然而他越是往前夠,那灰衣少年卻行得越來越遠,怎麽也夠不到,最後他氣喘籲籲地追起來,大喊著“恩公留步”,那人終於轉過身,卻變成了一個戴著鐵麵的成年男子。男子將鐵麵具摘下,露出穆家家主的臉,周身忽然著起火來,那溫潤如玉的笑容被燒得麵目全非……


    陵洵不知第幾次在大白日被噩夢驚醒,背後生出一層冷汗。


    總是同樣的夢。


    他從懷中摸出那塊寫著“穆宅”二字的木牌殘片,終於覺得這東西太邪門。


    “你又不是我恩公,死活與我何幹?”陵洵有些涼薄地垂著眼皮子,幹脆將牌子順手往窗外一丟,省心省力。


    木牌順著窗外的山坡滾下去,好巧不巧,剛好打在正掛在樹上歇盹的方玨頭上,差點將他從樹上砸下來,方玨揮劍就要將這敢砸他腦袋的勞什子東西砍得稀碎,不料一瞥之下,發現竟是那穆家的牌子,想了想,懷疑這是他們風爺不慎掉落的,於是忍氣吞聲沒實施打擊報複,將牌子認真收好。


    算起來,陵洵離開益州也有大半年了,錦城的錦繡樓老巢裏,就留下一個肩不能抗手不能提的嶽掌櫃,被那不靠譜的大老板甩了一手驚天絕地的爛攤子。


    當嶽清得知風無歌在京中秘密下令,要關閉各處分號將所有資源迴調入益州時,差點精神崩潰,恨不能將那姓風的抓迴來剝皮抽筋。


    然而滾滾車輪已然從天南海北駛出,錦繡樓幾年來迅速積累的財富正在向這九州西南一隅湧入,任憑嶽清如何想要上吊撞牆,也要撐著一口氣,運籌帷幄布置各處運輸線路,確保不被官府查出異動,又不能落入匪患眼中。等車馬陸續入益州,他還要想辦法清點物資錢財,打點益州官衙上下,可謂勞心勞力,眼見著衣帶漸寬。


    因此,當陵洵在清平山落腳後送來第一封家書時,嶽清那如寒刀的眼神,險些把倒黴的送信人刮成肉片。


    “呦,咱這風老板已經落草了?那我們是不是也該分分東西散夥迴家了?”嶽清眼底青黑,眼神看著總有幾分怨毒。


    送信人噤若寒蟬地站在下頭,大氣不敢出,終於明白臨行時風爺為何囑托那番話,讓他一定要夾起尾巴做人,千萬不能在嶽掌櫃麵前說他一句好話。


    嶽清見送信人一聲不吭,半肚子火憋著發不出去,索性橫眉冷對地一揚下巴,紆尊降貴道;“那禍害寫了什麽,拿來我看看。”


    方珂早就等在旁邊,聞言忙跑過去接過信,給他們嶽老太後呈上來,狗腿之氣比那宮裏的小太監也不遑多讓。


    嶽清一看到信封外“明軒親啟”四個字,頓時感覺腦瓜仁疼,果然,打開信就看到那三紙無驢的洋洋灑灑,間或夾雜幾句諸如“入我相思門,知我相思苦”的歪詞,生生將嶽清麻出了一身雞皮疙瘩。


    “對了,掌櫃的,風爺還說給您帶一件禮物。”送信人瞄準時機,命人將幾卷布料抬上來,見嶽清眼皮要抽,趕忙解釋:“這不是尋常布匹,布料上的符文是風爺新研製出的,據說不易髒汙,特地給嶽掌櫃送來做兩件稱身的袍子。”


    蛇打七寸,嶽清沒有別的毛病,就是太愛幹淨,這東西可謂是送到點子上。方珂覷著嶽清神色,忍不住在心裏給他們風爺豎了個大拇指,心說論哄人的技能,他們風爺說第二還沒人敢自稱第一。


    嶽清臉色果然好了些,打發走送信人,開始認真思考陵洵信上的內容。


    盡管陵洵那封信屁話一堆,但是憑著兩人多年的默契,嶽清還是理解了他的意思,心情難免沉重,知道若從此踏出這一步,便再也不可能有收手的機會。


    “掌櫃的,倉庫裏的錢物已經多得堆不下了,你看我們要不要再去盤幾處地,建成新的倉庫?”沒了孿生兄弟在眼前晃蕩,方珂的生活一下無聊了不少,連鼓搗吃的都沒了興致,整天不是喂八哥就是跟在嶽清身邊打下手,眼下見嶽清沉默半天也不說句話,不由出聲提醒。


    嶽清微微迴過神,忙點著一個火折子,將陵洵那封信燒了。


    “不必了,錢財要花出去才有用,屯著有什麽意義?等著生鏽嗎?”


    於是嶽掌櫃大筆一揮,命人從現在開始,向外大批量收購米糧,並給陵洵寫了一封迴信,禮尚往來地也給他囉嗦了好幾頁紙,總結起來不過是兩句話:“你管我要糧食我能想辦法,要馬是腦子壞了嗎?益州能有什麽好馬,您老還是自己想辦法吧。”


    京畿兵亂,南方諸州郡卻還沒有脫離朝廷掌控,招兵買馬這種事也隻能偷偷來,為此需要耗費的心力可想而知,嶽清揉了揉幹澀的眼睛,從案前起身,直了直老腰,不由暗罵一句;“死禍害,要了我的老命。”


    “死禍害,要了我的老命!要了我的老命!”


    室外忽然傳來兩句陰陽怪氣的人語,方珂忙一溜煙跑出去,對著掛在門廊上的八哥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噓,嶽掌櫃現在心情不好,你可長點心吧!”


    “你可長點心吧!”八哥原封不動將這話迴給了方珂。


    嶽清倚在門口冷眼看著,似笑非笑,“我看這畜生不想學好,不如今晚把它燉了吧。”


    八哥頓時打了個哆嗦,卡著脖子擠出一句諂媚:“掌櫃威武!”


    方珂樂得直打跌:“也不知道咱風爺從哪裏弄迴來的這小玩意,長了一身白毛不說,還特別賊。”


    嶽清看著那上躥下跳的八哥,忽然微皺了下眉,想到什麽。


    八哥多為黑羽黃目,很少見這樣白羽黑目的異類,若不是它前額生著一排八哥特有的羽簇,別人沒準還以為這是一隻鴿子。可就在剛才,嶽清突然想起,他好像還在別的地方見過這種白八哥,可是具體在哪裏,他又想不起來了,隻知道是一次押貨的途中。


    幾乎就在同一時間,一隻同樣的白色八哥正撲棱著翅膀,飛過千山萬水,落在土路旁一棵被砍去半截的樹樁子上。


    一個紮著雙髻的小童兒伸出手,輕輕在八哥的頭上摸了一下,八哥便乖巧地跳到他胳膊上。


    “先生。”小童兒帶著八哥跑到就近一處茶水攤旁,恭恭敬敬將八哥交給正坐在小桌邊飲茶的男子,便是穆家家主。


    這茶水攤是京畿之地和荊州南北往來的必經之路,也是從京畿往荊州方向過江之前的最後一處歇腳地,原本在涼州兵圍京前,便是來往商旅常關顧的地方,如今北邊鬧了起來,不少大戶都忙著南遷避難,弄得這小小一處茶水攤生意格外好。


    此時茶攤上客人不少,然而也是奇怪,那麽多人,竟沒有一個往這小童兒方向看來,盡管他胳膊上蹲著一隻極為顯眼的白色八哥。


    穆家家主伸出手指,八哥跳過來用喙在上麵蹭了兩下,顯得十分親昵。接著他攤開手,現出掌中一枚紅紅的小丹丸,那白八哥毫不遲疑啄起吃掉,待丹丸下肚,忽然張開翅膀,嘎一聲,竟是口吐人言。


    “嘎——君王陣已開,山河可待,靜候九爺佳音。”


    那八哥將話帶到,在桌上跳來跳去,撿了幾顆豆子吃,又抬起頭看了看穆家家主,見他並沒有要傳話的意思,便又撲棱著翅膀飛走了。


    小童兒見自家先生吃得差不多了,準備起身收拾東西,就在這時,忽然聽見隔壁一桌有人提到“清平山”三個字。


    清平山這名字對小童兒來說並不陌生,那位風公子從法場劫的命犯,據說就是清平山的山匪。


    小童兒對風無歌的印象不錯,聞言立刻用征詢的目光看向穆家家主,卻見穆家家主麵不改色,隻是拿起筷子,將碟子中的煮豆夾起來,一顆一顆按著某種古怪圖形擺在桌上。


    那夥人剛才激動之下爆了嗓門,這才讓小童兒聽去“清平山”三個字,接著似是其中一人警告了什麽,他們又立刻將談話聲音壓低,借著周圍嘈雜聲掩蓋,根本聽不到他們說什麽了。


    可是,隨著穆家家主在桌上擺的煮豆成形,那些人刻意壓低的交談聲,卻突然變得清晰起來,一字一句分毫不落地傳進小童兒耳朵裏。


    “嗬嗬,那鍾離山娶個千人上萬人睡的窯子進門,還當做寶,頭上不知道被戴了多少頂綠帽子,我看啊,那肚子裏的孩子還指不定是誰的呢!”


    “你管他是誰的,反正孩子在山寨夫人的肚子裏,眼看著就要爬出來,那鍾離山日日夜夜圍著婆娘轉,我們還有更好的時機嗎?”


    “自然沒有比這更好的動手時間了!哈哈,這次咱們有陣法師助陣,定然要讓那姓鍾離的孫子當不成這個便宜爹,當年的奪山之仇終於可以報了……”


    眾人說到興奮之處大笑起來,聽那言語,儼然已經有了十成十的把握。


    “先生……”小童兒皺皺眉,試探地問。“那位風公子,應該還在清平山上吧?”


    穆家家主一揮袖子將桌上的煮豆拂落,那桌人的聲音重新變得模糊不可聞。


    “走了。”他站起身,看都沒看那些人一眼,就要繼續趕路。


    小童兒規規矩矩跟在身後,眼看著就要走遠得看不見那茶攤,又忍不住問:“先生,難道不管嗎?”


    穆家家主目光掃過來,不怒自威,小童兒驚覺自己失言,忙低頭告罪道:“是小子多嘴了。”


    “謹言,可知我為何要賜你此名?”穆家家主淡淡地問。


    小童兒應道:“知道,先生是讓我時時記住謹慎言詞,避免禍從口出。”


    穆家家主道:“既知道就好,以後路上行走,切勿提及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再者,這天下是非數之不盡,豈能事事都管?讓不相幹的人或事迷了心智清明,終究會偏離軌跡,難得初衷。”


    “是,謹言多謝先生教誨。”


    這名叫謹言的小童兒深深一揖,再抬起頭時,卻發現穆家家主已經飄然走遠。


    謹言默默歎了口氣,心道,自打他跟在家主身邊服侍,就從沒見他在意過誰,他的每一行每一步,皆有不可捉摸的用意,從不肯行差踏錯。先前見家主對那風姓公子頗為照顧,他便以為風公子算是家主半個朋友了,不料,卻還是多想了。謹言最後又望了一眼穆家家主那煢煢而行的清冷背影,便快步追上去,再不敢妄自揣度。


    清平山上陵洵借著牙疼,以酒代食著實逍遙了幾天,然而這醉鬼狀態沒持續多久,也不知怎麽就傳到陵姝的耳朵裏。


    陵洵心道,這鍾離山看著像個爺們,怎麽也做出傳小話的太監事兒。


    “你不要怨你姐夫,每次你來看我,身上都帶著酒味,以為我聞不到嗎?”


    正是午後山中好時光,後山小院裏烤著暖暖的火盆,驅走深秋乍寒的涼意。陵姝挺著大肚子歪在榻上,腿上放著個小籃子,正在給腹中的孩兒準備百家衣。也許是因為快要做母親,她紅唇欲滴,體態豐盈,眉眼間滿是安逸幸福,就算是數落陵洵,也數落得柔聲細語。


    “阿姊說不讓我喝酒了,我就不喝。”


    陵洵在他姐麵前一向乖得跟兔子似的,說的比唱的還好聽。


    到底是同胞姐弟,縱使多年未見,陵姝也能無師自通地摸清楚陵洵的尿性,知道他八成是說一套做一套,於是說:“以後每日無事,就來我這裏用午飯吧,讓劉媽給你做點軟乎的吃食,就算是牙疼,也不能不吃東西呀,這身體怎麽受得了?還有,一會兒走得時候帶上一點解酒湯,晚上睡前熱一熱喝了。”


    “知道了,那我以後就來阿姊這邊蹭飯,您可別嫌我吃得多。”陵洵笑眉笑眼地應道。


    若是方玨唐旭等人,此時見著他們那上天入地無所不能的風爺現在變成這個慫樣,隻怕眼睛都要瞪脫眶了,可是陵洵心裏卻甘之如飴。


    尋常人家的孩子興許會因為被管束而不耐煩,更沒有哪個男孩願意和媽媽姐姐膩在一起。可是對陵洵來說,這看似囉嗦的念叨,卻是求之不得的。他從不曾奢望過這世間也會有人這樣對他,甚至在過去的十四年裏,他連親人的模樣都不敢迴想。


    直到此時,陵洵才真真切切體會到,在這世上被親人惦念著關懷著,究竟是什麽滋味。


    “阿姊,想好給孩子取什麽名字了嗎?”陵洵問。


    “還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怎麽取呀?”陵姝笑得彎起眼睛,她和陵洵長得其實並不太像,陵洵眉眼隨了武陽公主,細而長,而陵姝更像父親,眼睛大而周正,端莊少媚,一看便是大家閨秀。


    陵洵幹脆道:“一樣取一個唄,這迴用不著下迴用。”


    劉媽走過來笑:“瞧舅爺說的,當是給小貓小狗起名字呐!”


    陵姝低頭輕柔地撫摸肚子,“你姐夫說了,咱們這山寨裏你讀書識字最多,讓你給孩兒取名呢。”


    陵洵一下來了精神,“真的?那我可得好好想想!”


    他還真的正經想了半天,道:“我大外甥女可不能像她爹媽舅舅這樣,吃那麽多苦頭,她生下來就要在蜜罐子裏泡大,不如就叫鍾離甘吧!”


    陵姝愣了愣。


    一旁劉媽卻拍手叫好,“苦盡甘來,是個好名兒!夫人,不如乳名就叫甜甜!”


    陵姝也點頭笑起來,“這個名字好,你姐夫也一定喜歡。”


    劉媽又問;“舅爺,這萬一是個男孩呢?”


    心心念念想要個大外甥女玩的陵洵,有點嫌棄地伸了個懶腰,“男孩嘛,就等生出來再說吧!”


    自京城被焚毀,大致過了一個月,聚集在清平山下的京城難民越來越多,到年底時,已經達到數百人。清平山美名遠揚的同時,卻也漸漸力有不支,無法養活這麽多人了。


    清平山掌管財物的是吳青,眼看著山寨裏存的米糧像是遭了蝗蟲,每天迅速削減下去,他的臉色也一日比一日難看,整日裏陰沉沉的,偶爾讓陵洵碰上,還以為碰到了癆病鬼。


    吳青每次見到陵洵都不說話,避他如瘟神,陵洵自己也搞不明白,怎麽好端端的就得罪了他。


    原本鍾離山提過幾次要和他結拜為義兄弟,做這清平山的三當家的,可是陵洵一來是沒想好該不該留在清平山,二來也是顧忌吳青,才一直拖著不答應。畢竟吳青才是鍾離山正兒八經的結拜兄弟,兩人自幼就是過命的交情,他若是再和鍾離山拜把子,豈不是要買一贈一?對著吳青那張臉,他可是叫不出“二哥”來。


    前一陣他有意醉酒,和迴避鍾離山也不是沒有關係的。


    這日陵洵剛在陵姝那用了午飯,剛從後山轉出來,遠遠便聽見主寨那裏有人爭吵,他和跟在自己身後的阿誠對視一眼,兩人不約而同停下腳步。


    阿誠先前因為在獄中曾被陵洵當板凳坐,又正是半大小子叛逆的時候,本來是不太待見陵洵的,不過自從陵洵在法場上將他們救出來,他身上的毛也就順溜了。


    阿誠天生長了一雙巧手,這兩天鼓搗出一個木搖籃,下麵還有四個輪子,可以隨處推著走,剛才正好送去給陵姝看,被陵姝留下和陵洵一起用飯,兩人這才結伴一同出來。


    “我怎麽聽著像是我師父的聲音?”阿誠聽了一會兒那爭吵聲,對陵洵說。


    阿誠的師父就是吳青,因為手巧,一直跟著吳青學習機關術,他很少像其他人那般叫吳青二當家。


    陵洵負手而立,聽得正起勁,隨口道:“清平山中敢這樣跟你們大當家叫板的還能有誰?說真的,這山匪寨子至今還沒被這兩人吵黃了,還真是稀奇啊。”


    阿誠瞪了陵洵一眼,“不許你說我師父!”


    陵洵樂了,“哎呦,小不點還挺能護人的。不錯,可造之材。”


    阿誠急了,“你說誰小不點?你,你……”阿誠本想說你也比我大不了幾歲,卻氣得結巴了。


    陵洵在陵姝那正經太久,此時嘴賤的毛病犯了,趁著阿誠卡殼,目光往他下麵遛了一遭,見縫插針道:“你慌什麽,我又沒說你哪裏小,莫非是心虛?”


    阿誠:……我他娘的跟你這妖精拚了!


    阿誠一個虎撲罩向陵洵,陵洵正愁太久沒動手,身上的關節都快滯住了,這時碰上個來討打的,也就欣然接受。


    “提前說好!你可不許用陣法!不然就不是男人!”阿誠很明智地提出條件。


    陵洵跟哄孩子似的,“行啊,你說不用,那就不用唄。”


    阿誠看陵洵那欠抽的勁兒,啐了一口,心裏暗暗詛咒:“不用你得意,夜路走多了總歸遇見鬼,早晚有一天會有個能收拾住你的人!”


    這外麵打得火熱,主寨裏麵也吵得洶湧澎湃。


    吳青和鍾離山的爭吵內容,還是關於山下收留的難民。


    “寨子裏的存糧已經快不夠過冬了,要麽將人驅趕走,不再發放糧食,要麽大家一起餓肚子等死,大當家的自己拿主意吧。”吳青說得很是不客氣,擺出撂攤子不幹的架勢。


    這些內務鍾離山是從來不管的,聽到這裏不由皺眉:“風兄弟進寨子帶了那麽多金銀,難道還不夠換糧食的?”


    “換糧食?”吳青陰陽怪氣地冷笑,“我的大當家,您現在倒是去外麵打聽打聽,是否還有人願意出售糧食。現在世道亂,天氣也冷了,任誰都是屯糧不放,就算拿著金磚都不見得能換得一鬥米。想要買糧,就要往益州和荊州去了,敢問咱山寨裏有那麽大實力,能將米糧從當地的地頭蛇那裏搶來,再從亂兵中安然運迴嗎?”


    鍾離山揉著額頭歎了口氣,顯然極其疲憊,“行了,最近事多,等你嫂子生產完我們再商量。”


    “是啊,在當家的心裏,還有什麽比嫂子更重要的呢?”吳青不鹹不淡地應了一聲,唇角露出譏諷的笑。


    就在他要離開時,卻被鍾離山一把從後麵拉住。


    “老二,你現在的氣色怎麽越來越差了?”鍾離山這才注意到吳青那白得瘮人的臉色,抓著手腕將吳青拖迴來,眉頭擰得死緊,“你是不是……還在吃那些藥?”


    見鍾離山終於關心自己,吳青眼神變了變,看著似乎沒有方才那麽陰鬱,不過他還是將鍾離山的手甩開,敷衍道;“大當家的還是多關心嫂子去吧,小弟就不勞您費心了。”


    “這是說得什麽混賬話!你是我兄弟,我不對你費心誰對你費心?”鍾離山卻惱了,並沒有注意到吳青那幾次轉換的複雜表情,隻以兄長口吻訓斥道:“我說過你多少次了,不要再吃那些什麽破丹藥!陣法師都是天生的,你沒有能感知五行氣感的能力,為什麽一定要強求?若是吃藥能吃出個陣法師來,那天底下的陣法師豈不是要多如牛毛?!”


    哪知這話戳中了吳青的痛楚,吳青的眼睛一瞬間紅了,腦門上青筋直跳,衝鍾離山吼道:“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用不著你管!”


    鍾離山瞪圓了一雙牛眼,罵道:“你還用不著我管?不看看現在把身體糟踐成什麽樣子了,脾氣也弄得甚古怪,就不怕哪天真的出了問題麽?!”


    最後兩人鬧得不歡而散,吳青氣急敗壞跑出來,一眼便看到在門外土坡上打鬥的陵洵和阿誠。


    陵洵正有一搭沒一搭和阿誠喂招,因為不甚用心,所以吳青出來的時候,第一時間就注意到他,反而是阿誠,正打得專注,見陵洵溜號露出一處破綻,心下大喜,一拳打過來,直接擊在陵洵肩膀上。


    “哈哈,打著你了吧?我就說,你頂多能接我百招!”阿誠大笑,眼睛裏有少年人獨有的單純的開心。


    吳青見此情景,麵色更加蒼白了,好像連嘴唇都沒了顏色。


    陵洵看向他,本是普通的對視,奈何他天生就長了一雙勾人的笑眸,落在不待見他的人眼裏,這眼神無異於炫耀和挑釁,怎麽看怎麽欠揍。


    阿誠這時也後知後覺轉過身,看到吳青,忙像隻小狼狗一樣奔過去,歡快地叫道:“師父!”他自己正在得意,絲毫沒有感應到吳青身上的寒氣,還準備搖尾巴。


    吳青冷冷地看了阿誠一眼,目光陰沉得能結出冰碴子。


    “呦,這麽快就另攀高枝了?”


    阿誠終於感覺到不對勁,尾巴搖了一半耷拉下來,無辜地瞪大眼,諾諾地叫了一聲:“師父,我……”


    然而吳青卻沒容他繼續解釋,直接走到陵洵麵前,話雖是對著阿誠說的,眼睛卻看著陵洵。


    “也對,人往高處走,跟著真正的陣法師,總比跟著我這個草包強。”


    陵洵:“……”


    有一句話是怎麽說的?真是躺著也中槍。


    陵洵覺得,這吳二當家的心一定是水晶做的,一碰就碎。


    吳青說完就走,阿誠忙追上去,十四五歲的少年人正是變聲的時候,聲音一大就啞了,也不敢喊,隻能一路小聲喚著師父。


    陵洵目送這一冷一熱的師徒二人走遠,想了想,才走進主寨。


    也許是因為大當家的和二當家兩條大魚互咬,那些小山匪們唯恐遭受池魚之災,此時都不知道跑去了哪裏,偌大的院子裏一個人影都看不見。


    陵洵才剛進門,就聽鍾離山迎麵出來,叫了一聲“二弟”。


    待看清來人,鍾離山一張臉不免又垮下來,唉聲歎氣地招唿了一聲。


    “風兄弟,是你啊……”


    “怎麽,見到我這表情?難道是因為我沒有吳二當家長得好看?”陵洵沒正行地開著玩笑。


    鍾離山捂臉苦笑:“你看我現在還有心情說笑嗎?”


    這一個月下來他憔悴了不少,就差愁白了頭。


    陵洵也不再和他賣關子了,直接問:“鍾離大哥可是因為糧食發愁?”


    鍾離山聽出陵洵話裏有話,“怎麽,莫非風兄弟有辦法?”


    “我先前給家裏寄信,讓他們在益州收購糧食,至今已經有半個月,若是不出意外,應該能攢夠一批了。”


    鍾離山一聽差點原地跳起來,眼睛直放光,“當真?!”


    陵洵被他這大馬猴一樣的反應嚇到了,趕緊往後退兩步,謹慎地點點頭,“嗯,真的。”


    “你們錦繡樓……可有運貨的通路?”


    陵洵道:“運到益州邊界倒是沒問題,我家裏人應該都打點好了,隻是出了益州,就不敢保證會不會被牛鬼蛇神攔道了。”


    “成!隻要能將糧食運到益州邊界,我派兄弟們去取,就算是殺出一條血路,也一定將糧食押迴來!”


    鍾離山樂不可支,罩在腦瓜頂的那一層愁雲頓時散開一半,環顧一圈,發現主寨裏的小崽子們都曠工去了,索性給自己也放半日假,跑後山看老婆去了。


    隨著陵姝的產期臨近,山寨上下的人全都緊張起來,生怕有一點錯處。


    可是沒想到,千擔心萬擔心,還是出了紕漏。


    原本定好要來山上為陵姝接生的產婆,竟然被阻在了半路,趕不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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