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哥,你迴來了。”門口站著三個人,可是在女子雙瞳剪水的眼波裏,隻容得下那木頭一樣戳在石板路上的高大漢子。


    “小真,你,你竟然有了身孕,我,我要當爹了……”鍾離山走過去,平時耍大刀能耍出一百零八式不同花樣的手,好像忽然變成了笨拙的牲口蹄子,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女子隆起的腹部,生怕給碰壞了,剛擦著個邊就迅速收迴去。


    女子似乎有些羞赧,兩頰生紅,靦腆地低下頭。


    劉媽在旁快言快語地搭腔:“大當家的才走,咱家夫人就被診出兩個月的身孕,別看夫人這肚子不怎麽顯,卻已經懷胎快九月整,用不了多久就該臨盆了。大夫特地囑咐過,說咱家夫人身體底子弱,胎兒不能養得太大,否則不利生產。剛開始我們不敢多給夫人吃東西,可是後來夫人害喜害得太厲害,吃什麽吐什麽,最瘦的時候就剩一把骨頭了,於是也顧不上別的,各種補品連著給夫人喂下去,這才剛剛有了點氣色。”


    鍾離山原本看老婆的肚子像看寶貝疙瘩,聽劉媽這麽嘮叨了一番,頓時將那沒出生的孩子當作仇敵,一句“就不該讓小畜生來這世上”差點溜出來,好在他腦子沒讓驢踢,即使刹住口,紅著眼道;“這兔崽子,讓他娘親這麽辛苦!等他出來看我不抽他嘴巴!”


    “哪有那麽嚴重,劉媽,你別嚇唬他。”女子有些怨怪地看了劉媽一眼,接著所有注意力都落在鍾離山身上,拉著他上下查看,輕聲細語道:“聽說你在外麵吃苦了,有沒有受傷?”


    鍾離山之前怕夫人擔心,特地吩咐寨子裏的人瞞住他被下大獄的消息。所以女子隻以為他是出了遠門,並不知道他險些就迴不來了。此時他就像一隻溫順的大狗,等著主人給他順毛,特別配合,要給看什麽地方就給看什麽,兩人動作間漸生柔情,鍾離山終於忍不住,一把抓住女子的手,扣在自己手掌裏好頓摩挲。


    女子注意到旁邊有外人,忙輕輕掙開,終於拿正眼看向陵洵,卻在看到他臉的一瞬,驟然僵硬了身體,臉上血色褪了個幹幹淨淨。


    鍾離山察覺到異狀,迴頭看了陵洵一眼,見他的臉色不比女子好多少,疑道:“怎麽,夫人,你認識我這兄弟?”


    原本溫婉柔和的女子像突然變了個人,幾步衝到陵洵麵前,拽住他的手,將袖子猛地往上推去,在看見他胳膊上那一枚銅錢大的淡紅色胎記之後,神色變了幾變,嘴唇微抖,“洵……洵兒?你是洵兒?”


    自見到女子之後的震驚和懷疑,都隨著這兒時的一聲熟悉稱唿化為眼中濃重的酸澀。陵洵感覺膝下有千斤重,仿佛這樣挺直脊梁骨的站立,已耗盡他十幾年所積攢的氣力,他跪倒在地,仰起頭,直勾勾看著女子發紅的雙眼。


    “阿姊……”


    武陽公主與鎮南將軍育有一子一女,男孩名洵,女孩名姝,陵氏滿門被抄斬那年,一個不到五歲,一個剛滿八歲。即便歲月將他們打磨得麵目全非,承歡母親膝前時的五官眉眼還是依稀可見,讓他們一眼就能感受到至親血脈。


    女子聽陵洵這樣叫她,再也無法控製,癱軟在地,抱住陵洵放聲痛哭起來。


    旁邊的劉媽嚇得哎呦一聲,急得直跳腳:“夫人您可不能這樣激動啊!當心動了胎氣!有什麽事站起來迴屋裏慢慢說啊,怎麽能這樣哭呢?”


    陵洵也知道這樣大起大落的悲喜對孕婦很不好,忙收斂了情緒,將陵姝攙扶起來,小聲哄道:“阿姊,這樣哭對胎兒不好,我們進屋裏去說吧。”


    幾人進了小青木門,穿過布置雅致的前院進入主屋,陵洵扶陵姝躺在軟塌上,劉媽忙前忙後地倒熱水準備熱毛巾。鍾離山這時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直眉楞眼道:“風兄弟,你,你剛剛管我夫人叫什麽?”


    陵姝用熱毛巾擦過臉,又喝了兩口熱果茶,這才平靜下來,對鍾離山說:“山哥,我想和你這兄弟單獨說兩句話。”


    鍾離山向來對夫人百依百順,雖然好奇得抓耳撓腮,還是叫劉媽一同出去了。


    陵洵斂了袍擺就地坐在軟榻邊,難得卸去一身世故輕浮,怔怔看著陵姝。這世上有兩種人,一種是女大十八變,還有一種是從小到大鼻子眼都不會變的,陵洵和陵姝都屬於後者,尤其是陵姝,五官幾乎和七八歲時一模一樣,隻是曆經十四載風雲際會,那雙年少不知愁滋味的透亮清眸不再,滄桑在她眼中走過,已然留下不可泯滅的痕跡。


    “阿姊,你還活著。”陵洵輕聲道。


    陵姝剛收迴去的眼淚又撲簌簌落下來,撚著帕子的手伸到半空,遲疑一下,才輕輕放在陵洵頭上。陵洵閉上眼,這麽多年,他以為自己的親人早就死絕了,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見到親姐,饒是他早就在這無情世道上滾出一副銅皮鐵骨,也依然紅了眼圈。


    這一刻,他不是錦繡樓的老板,不是兵器販子,也不是被朝廷通緝的命犯,他隻是個趴在長姊膝頭的小男孩,不管遇到什麽委屈,隻要被那雙溫柔的手在頭毛上輕撫兩下,就什麽都好了。


    “洵兒,當年朝廷派了那麽多人搜捕你,你是怎麽逃過去的?這些年都在做什麽?受苦了嗎?”陵姝一連串發問,好像巴不得能將那十四年的風霜都替陵洵擋了。


    陵洵強擠出一絲笑,用袖子擦擦陵姝的眼淚,“阿姊,你先別急著問我,倒是你,怎麽到這裏來了?還嫁給了山寨頭子做了壓寨夫人?”


    聽陵洵提起鍾離山,陵姝悲傷的表情退卻幾分,目光變得極其柔軟:“你不要瞎說,那是你姐夫,他也是個苦命人。”


    陵洵看在眼裏,再聯係剛才所見,知道他姐和鍾離山的確是鶼鰈情深,半是調侃半是哄地說:“是是是,他什麽都好,我以後可不敢說他,誰讓我家阿姊喜歡他。”


    陵姝輕輕在陵洵腦袋上推了一把,“輕浮,連阿姊也敢打趣。”


    陵洵搖頭擺尾像隻哈巴狗:“說嘛,怎麽認識的鍾離山,阿姊這些年又是怎麽過的?”


    陵姝垂下眼,唇角的笑略微收斂,“也沒什麽好說的,當年我被當做陵家婢女發賣掉,後來隨主人家北上入涼州,路上被馬匪劫道,恰好碰到你姐夫,把我救下了。”


    陵洵聽得微微皺眉,總覺得陵姝向他隱瞞了什麽,卻沒有繼續追問,隻挑著好聽的把自己的經曆說了一通,又對陵姝說:“阿姊,我現在叫風無歌。雖然已經過去十多年了,但是害我們陵家的賊人還活著,我們還是小心,以後當著別人的麵,切勿再叫真名了,包括姐夫。”


    陵姝點頭,“知道了,我剛剛也是情急之下糊塗了,我的真實身份沒告訴過你姐夫,他隻知道我是罪臣家奴。”


    “這就好,姐夫是個好人,以他的性格,即便知道你我身世也定然不會出賣我們,隻是秘密終歸是秘密,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們就當陵洵和陵姝已經死了。總有一日,我會為我陵家滿門複仇!”


    陵姝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陵洵的狗頭,卻沒有被他那豪言壯誌感染,沉默半晌才輕柔道:“你啊,從小就皮,那時候隻有這麽高,一晃眼長這麽大了。其實好好活著比什麽都強,陵家氣數已盡,人有的時候就得認命,不能與天爭。”


    陵洵一腔熱血被澆了個透心涼,看著陵姝眼中那濃墨般化不開的蕭索,一時間有點不知所措。未免再惹陵姝傷心,陵洵好言好語哄著她睡下了,才心情沉重地推門出去。


    鍾離山就在院子裏巴巴守著,見陵洵出來,忙追上來問:“風兄弟!你真是小真的親兄弟!”


    陵洵卻猝不及防問道:“鍾離大哥,我姐來清平山之前,究竟經曆過什麽?你是怎麽認識她的?”


    鍾離山被問得一愣,隨即眼神變得躲閃,“你姐怎麽跟你說的?”


    陵洵幽幽盯著鍾離山:“我問你呢。”


    鍾離山吭吭哧哧好半天才蹦出一句:“你姐說什麽就是什麽唄!”然後一推門閃進了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反手又將門關上,好像在躲洪水猛獸。


    “好了好了,我陪我媳婦待一會兒,你哪涼快哪裏去吧。”鍾離山隔著門板壓低嗓子下逐客令。


    陵洵:“……”


    沒想到隻是為了躲避兵亂才在清平山暫時落腳,卻意外找到失散多年的親姐,陵洵本打算的暫時借住變成了長久紮窩。鍾離山對此自然是喜聞樂見,忙讓人單獨開辟出一個峰頭安頓他們錦繡樓的人。


    等幾日後唐旭等人押著車隊迴到清平山,清平山終於徹底熱鬧起來。


    王大和阮吉等人是和唐旭一起迴來的,他們這夥人都是山寨裏的小頭頭,又特別能鬧騰,一迴來就要將山寨上下攪合個底朝天。


    進寨當天,錦繡樓那些滿載幹貨的車馬著實風光了一把。清平山的泥腿子們從沒見過這麽多錢財,看得哈喇子都快淌出來,讓鍾離山大巴掌捂臉,不忍直視。


    “小兔崽子們,真是沒有出息!這麽點東西就看傻了?”黑疤臉好像忘了自己當初見到這些東西時那下巴墜地的窘態,一路標榜著“疤爺我很淡定,疤爺我很有見識”,對那些湊上來聞味的小山匪崽子們連踹帶踢,小崽子們卻是一批倒下了又站起來新的一批,前唿後擁圍上來看熱鬧。


    那些老實本分人家出來的馬兒何曾見過這種陣仗,嚇得差點掙脫貨車狂奔而去。


    最後還是袖手坐在車轅上的阮吉眼皮子一掀,涼涼地說道:“這些馬兒若是傷了一根毫毛,以後你們這些小崽子有傷筋動骨的,可別怪阮三爺我手下失了輕重。”


    這年頭就算得罪皇帝老子也不能得罪大夫,尤其是擅長治外傷的大夫。山匪們頓時嚇得魂飛魄散,瞅著那些馬就和看到自家祖宗似的,一哄而散地讓出通路。


    原本這事算是壓下了,錢財雖好,到底大當家朋友的家財,總不能惦記。可是沒想到,當晚的接風宴上,陵洵卻大手筆地一揮,說這些拉進山的財務馬匹,從此為清平山所有。


    鍾離山險些一口酒嗆死,咳嗽得肝腸寸斷,虎著臉說:“風兄弟,你這是什麽意思?”


    陵洵挑眉道:“你說什麽意思?這些是我姐姐的嫁妝。”


    鍾離山:“……”


    陵洵目光掃過全場,慢悠悠喝了一杯酒,簡直將裝逼一技發揮到出神入化,等酒桌上眾山匪全都變成了呆呆的木雞,他才輕吐一口氣,狂傲道:“我風無歌的親姐姐嫁人,怎麽能委屈了?當年錯過了給她十裏紅妝的機會,這迴可得好好找補上。”


    山匪們沸騰了,心說敢情他們大當家不是娶迴一個壓寨夫人,而是請了一樽財神爺,從此不拜財神拜夫人。


    鍾離山還想推脫:“即使是嫁妝,也沒有拿這麽多的,錦繡樓被查封,這些好歹是你的家當……”


    鍾離山還想絮叨一番,諸如年輕人不能太敗家太狂妄,要給自己留點壓箱底的東西,哪知老太婆裹腳布的勸說才堪堪露了個頭,卻被無情打斷。


    陵洵不在意道:“無妨,這些不過是我在京中的薄產,傷不到元氣,你就好好收著。”


    鍾離山:“……”


    有道是賊不如匪,匪不如商。而麵前這貨是半匪半商,雙管齊下。


    鍾離山頓時覺得特別挫敗,同時忍不住手癢,特想借著酒勁抽陵洵一嘴巴,讓他小子臭嘚瑟。不過想了想,若是動了陵洵,迴去可能就真的要跪搓衣板了,於是隻得罷休。


    一場接風宴喝得人仰馬翻,到最後鍾離山摟著陵洵哭得鼻涕一把淚一把,一會兒說你姐姐是個可憐人,這輩子一定用命對她好,一會兒又說咱們哥倆忒有緣,應該拜把子親上加親。


    黑疤臉王大見人就要幹杯,阮三不知從哪裏倒騰出一個小藥箱,正在給桌子腿接骨,就連沒怎麽喝酒的吳青,也被人灌得一杯倒,神神叨叨地念著什麽,竟然要爬上酒桌當堂做法,幸好被阿誠拖迴來。


    就在這酒酣意濃之時,天地間轟然炸響,震得整座清平山好像也跟著動了動。


    眾人被嚇得醒了酒,鍾離山正想派人去問發生了什麽事,卻見哨崗上來人通報——京城一帶火光衝天,剛剛那一記驚雷般的巨響,就是從那邊傳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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