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遞拜帖給陵洵之前,劉司徒便已經設計了一個連環計。他選中陵洵去刺殺秦超,不隻是因為他是陣法師,更是因為他曾被秦超招攬,卻拒絕了他。


    劉司徒是三公中唯一幸存的老臣,之所以能存活至今,是因為他對秦超一直采取不卑不亢的態度,並沒有像其他老臣那樣以頭撞柱恨不得跟秦奸宦同歸於盡,也沒有像一些佞臣,直接屈服於秦超的勢力。所以秦超從沒有絞盡腦汁地想要將這碩果僅存的老東西搞掉,反而想盡一切辦法拉攏,劉司徒家的紅白事從不吝於出錢出力。


    不過老狐狸生性狡猾,就像青樓裏會耍心機的花魁,總是擺出一副欲拒還迎的姿態,占盡了人家便宜,卻始終不肯將一把嬌軀托付,沒個準話。


    劉司徒這次的計策,便是假借投誠之機,佯裝將風無歌規勸成功,讓他心甘情願為中常侍大人效命。秦超見劉司徒示好,必然心喜,更不好意思駁他的麵,一定會接受風無歌的歸附。待風無歌到其麾下,便可伺機行刺。


    陵洵早就知道老狐狸奸詐,卻沒想到這麽不要臉,這所謂的連環計好用歸好用,卻是將他這個主謀者自己摘了個幹淨,一旦事情敗露行刺沒有成功,他直接兩袖清風一甩,來個一問三不知,縱使會被秦超懷疑,隻要沒有實際證據,也無法奈何他堂堂司徒大人,頂多是和秦超生些齟齬罷了。而此事落到那些捧臭腳的清流嘴裏,又會變成家國大義,平白又給劉司徒臉上貼金。


    反正好事都是劉司徒一個人的,唯有他這一把殺人刀不得好死。


    然而陵洵倒是不介意,就當不知道自己被人轉著圈利用,隻對劉司徒說,等養好了腿傷,便依計策行事。自從那天晚上陵洵發了一次瘋,劉司徒也不願再招惹他,隻當他是個脾氣乖張的遊俠,好吃好喝地給養了起來。


    陵洵的傷在膝蓋,盡管以他的功夫,兩三日養下來,咬著牙忍住疼,行動能勉強如常人,但是若論能跑會跳,上房揭瓦,還差了那麽點火候。


    來司徒府第四日晚,照例是司徒府的老醫官給換了外敷的藥,陵洵看著婢女端上來的晚膳,不由覺得牙疼,心說連著幾日的大骨湯,這老頭是多想讓他快點好起來去送命。


    手伸進襦衫,在自己的肚皮上摸了一把,覺得好像才幾日功夫,就已經豐腴了不少,陵洵十分懷疑再這樣喝下去,還沒等到腿好,肚子大得差不多該生娃了。


    “端下去吧。”陵洵聞著那牛骨湯的膻味直犯惡心,踹了踹小桌幾,讓婢女將東西撤下去。


    “公子,司徒大人交代過,這些對您的傷有好處,讓您務必全喝了。”婢女聲音嚶嚶如蚊,看似羸弱無害,可是陵洵知道,這種從小在侯門深院裏長大的奴婢,一點都不好惹,可謂軟硬不吃刀槍不入,既然那劉司徒交代過讓她們看著他將骨湯全喝下去,就算他撒潑打滾,這些小丫頭也能想盡辦法磨著他把東西吃光。


    陵洵懶洋洋地倚在踏上,撐著腦袋看那婢女,忽然壞笑著勾了勾手指頭,“來,你過來。”


    那婢女抬起頭,看到麵前的美公子衣衫半敞,眸若春水,紅得能滴出血的嘴唇含著笑意,驀地臉熱,竟不是被這傾倒眾生的男人迷惑,而是……覺得自愧不如——縱使身為妙齡少女,也實在沒有眼前這位嫵媚勾人。


    “風公子有何吩咐?”婢女緩步上前。


    陵洵伸出手,拉住婢女的袖子,將人一扯帶到身邊,讓她與自己同坐於床榻。


    “我一個人吃得無聊,你來陪我。”


    “可是司徒大人說……”


    “哎,在我麵前,怎的好再提別的男人?”陵洵淺笑著拿起筷箸,用一個儒雅又不失風騷的姿勢,夾起當歸補骨湯裏的一塊羊肉,遞到婢女嘴邊,柔聲道:“這羊肉燉得極好,你嚐嚐?”


    “風公子,奴……”婢女還是想反抗一下的,奈何這一張嘴,就被塞了一口羊肉,為了不出醜,隻好咬動銀牙將肉嚼爛了吞進肚。


    “怎樣,好吃嗎?”陵洵笑得愈發溫柔,險些將自己化作一泓春水,將這小婢女溺死在他的柔波裏。


    婢女還算機警,正想掙脫麵前這妖精的盤絲網,哪知道他還留有後手,見她一動,立刻連頭帶身地傾覆過來,玉白的食指往紅唇上一豎,噓了一聲。


    “不要說話。”陵洵的聲音近乎耳語,在那功力不算深厚的小婢女看來,簡直如魔音穿耳,“來,再嚐嚐這湯……”


    就這麽一來二去,陵洵將滿桌的吃食盡數喂給了婢女,直把人家撐得腰帶繃緊,軟肚凸起。


    看著空空如也的盤盤碗碗,陵洵心滿意足,終於撒了網將婢女放走,抖出一方絲帕一邊擦手一邊循循善誘:“你看,小美人將司徒大人給我準備的膳食偷吃了,可怎麽好呢?”


    婢女兩眼一瞪,努力克製著打嗝的衝動,恨不得在心裏畫一個大餅糊在對方腦袋上——就沒見過這麽不要臉的人!


    “若是司徒大人知道了,想必會重罰你吧?”陵洵繼續自說自話,“不過念在你盡心服侍我多日,這些東西就當是我吃了,我們不告訴司徒大人,你說好不好?”


    婢女:“……”


    “好啦好啦,怎的哭了?這點小事,不用如此感激,快下去歇著吧。”


    這一晚沒被各種奇怪的養骨藥膳填滿,陵洵難得通體舒暢,睡得也格外香甜,然而老天可能就是看不慣他這種遺禍千年的渣滓好過,才剛入三更,他便被室外的嘈雜聲吵醒。


    發生了什麽事?


    陵洵幾乎是立刻從床上翻身而起,睜眼的瞬間,便已經目光如電,神思清明,毫無大夢方醒的迷蒙之態。


    “方玨?”他輕喚一聲,然而沒有得到迴應。


    這太反常了。


    自從他進入司徒府,方玨便一直如影隨形,在司徒府上下毫無察覺的情況下護衛他左右。照理說此時外麵弄出了這麽大動靜,方玨非但沒有先一步過來將他叫醒,反而不在附近,實在不正常。


    陵洵整理好衣服,輕手輕腳下了床榻,走到門邊,透過門縫向外張望,隻見原本應該守在他屋外的兩個司徒府侍衛已經不見了蹤影。


    他再無遲疑,推門而出,嘈雜聲是從住院那邊傳來的,他本想循著聲音出去看看,卻在轉過一麵牆的時候猛地頓住了腳步,轉而往牆頭之上看過去。


    這麵牆剛好是司徒府外牆,牆之外便是主街道,此時夜半三更,本該是千家萬戶熄燈拔蠟的時候,可是此時牆外的天空卻亮若白晝,似乎被一大片天火染紅,再側耳傾聽,遠方竟好像有眾人齊唱的歌聲。


    陵洵稍加思索,便知道這亂子是從外麵來的,想必司徒府內的喧嘩也是因為外麵而引起,於是他便沒有再往主院那邊走,而是直接翻出了外牆,循著亮光源頭追去。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


    陵洵很快注意到,光源的位置距離皇宮不遠,他越是靠近,那如百鬼齊哭的空靈歌聲便越清晰,漸漸地竟能聽出歌詞,隻是斷斷續續連不成整句,間或夾雜著打鬥聲,慘叫聲,和婦孺啼哭聲,更是聽不真切。


    “救命啊,快調京畿軍!陣法師!好多陣法師反了……”


    這時一個京城衛兵模樣的人猛地從前麵胡同口裏竄出來,嚇了陵洵一跳,然而那人看也沒看陵洵一眼,直接捂著胸口,跌跌撞撞地往城門方向跑去,留下滿路血跡。


    眼看這人即將轉過街角,嗖的一聲,一條拖著長長光尾,猶如小兒手拿煙火般的東西憑空竄出來,好像有眼睛一樣,直衝那衛兵追去。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何物,迫人的亮光竟灼得人眼疼,速度極快地追上衛兵,在接觸到衛兵身體的一瞬,白光騰地暴起,隻聽衛兵殺豬般的慘嚎,就這麽被強光化成一小撮灰燼!


    陵洵見之不由倒吸一口冷氣,他聽那衛兵說陣法師反了,心裏第一個反應便是涼州的叛兵到了,可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


    若是這些製造慌亂的是陳冰手下的陣法師,那麽說明涼州兵應該已經兵臨城下,以便和潛入城內的陣法師裏應外合,萬沒有隻讓陣法師在城內搞亂而他們外麵毫無接應的道理。


    而若是涼州兵已經抵達,京畿軍應該早已出動,與其糾戰在一起,不可能沒有一點動靜。可是剛剛那衛兵喊著要人去通報京畿軍,這就說明,京畿軍還沒有聽到動亂的消息。由此可見,眼下這場亂事應該隻是局限在城內,是由內而起。


    所以這到底是什麽狀況?哪裏來的陣法師?


    陵洵百思不得其解,心中更加好奇,想了想,從袖中抽出一件東西。


    隻見這物輕柔如蠶絲,顏色黑如墨,放在掌心裏僅是雞蛋大小的一團,待一點點將它抹平,發現那竟是一小塊疊了幾疊的,方方正正的黑紗。


    也是在這時,那一直斷斷續續的歌聲近了,終於連成一曲完整的歌。


    “古有山兮其名曰周,入穹雲兮屹天地,長槊搗兮,山不周。天有日兮九輪爭輝,焚良田兮炙屋舍,羽箭射兮,日餘燼。水有龍兮霍亂蒼生,翻江海兮弄洪潮,狂刀斬兮,龍斷骨。國有王兮道淪德喪,食忠骨兮啖兒血,百鬼行兮,王安否?百鬼行兮,王安否……”


    那歌聲蕩悠悠,空靈不似活人,浩浩湯湯,山唿海嘯,悲壯中滿含幽怨,好像遠古千萬魂靈的哀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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