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的人聲音並不大,卻讓牢間內這群聒噪的烏鴉瞬時安靜下來。陵洵循著聲音望過去,透過一條條五大三粗的人形障礙物,找到了那個頗有幾分巍峨氣概的寬闊身影。


    這人坐在牢房最裏麵,屁股下坐了一床破棉被,被子旁擱著一張磨掉漆的四方矮幾,生生在這汙穢破落的囚籠裏隔出一方還算體麵的“上等間”。


    陵洵仔細打量,見這人須發蓬張,體量厚實,若是長驅直立,應該也是個頂天立地的魁梧漢,隻是礙於光線昏暗,倒是看不清他五官模樣,所以也無從辨別究竟是不是個“老朋友”。


    “老朋友”說完這一句便不再吭聲,陵洵也是敵不動來我不動,屁股在倒黴小子身上坐得穩當。


    眾囚夾在兩人中間看好戲,脖子扭過來看看這個,又扭過去看看那個,不知是誰來了一句“哎呀我的老天爺,原來這小美人是咱當家的老相好!”——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烏鴉們又嘎嘎嘎地叫起來。


    被稱為“當家的”男人並不辯解,卻莫名給人一種“我就靜靜看著你們作死”的神秘氣場。果然,等糙漢子們抹著鼻涕擦著眼淚笑夠了,他突然石破天驚說了一句:“你們現在顧著舌頭爽快,當心得罪了陣法師,以後連個全屍都保不住。”


    本來還想繼續添油加醋說葷段子的牢囚們石化了,像叫喚了一半被卡住脖子的禿毛雞,一個個瞪圓眼睛往陵洵這邊看。


    “陣,陣法師?當家的,您可別嚇我們啊!”


    陵洵心中咯噔了一下,不知道這人是不是注意到剛才他對小少年做的隱蔽手腳,麵上卻依然掛著二五八萬的笑。他越是這樣風輕雲淡得好像世外高人,囚徒們越是心裏沒底,撲騰著變作四散的鳥獸。


    似乎覺得與陵洵拉開的那三五步距離已足夠安全,眾牢囚又暫時忘記了恐懼,湊成幾堆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


    鑒於大夏王朝對陣法師千百年來的荼毒,陣法師的數量比那鳳毛麟角還要稀少,尋常百姓終其一生也很難見到一個能走會動的陣法師。因此坊間關於陣法師的傳聞野史,也在經年累月的道聽途說中被編得越來越離譜。


    “聽說陣法師能以陣化形,你們說他看上去這麽好看,是不是也是陣法所致?”


    “哎呀很可能呀!要不這天底下怎地會有那麽好看的男人呢?”


    “我以前在村子裏還聽老人說過,陣法師能用活人祭陣,在陣眼裏打坐七七四十九天,就能打開通往地府的黃泉路。”


    已經成功從自己衣服裏脫困的疤臉漢,好像一下子找到了那級名為尊嚴的台階,小媳婦一樣念叨著怪不得他會輸了招,實在是敵人不是人,那細聲細氣的語調和奔放的長相組合起來,看著別提有多別扭。


    陵洵好整以暇地聽著這幫人扒瞎,那點破他身份的男人這時也終於從破棉被上站起來,走過來向他伸出手。


    “小兄弟,先換個地方說話吧。”


    到了稍微亮堂些的地方,陵洵總算看清了這人長相,見對方那豹頭環眼,燕頷虎須,忽然從犄角旮旯翻出一片落灰的記憶,想起了這個曾和他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哪裏是什麽老朋友,分明是冤家路窄才對啊!


    “原來是你這老小子!鍾離山!”陵洵扯開嘴角笑了笑,毫無芥蒂抓上了男人的手,在他的攙扶下從人形板凳上站起來。


    “想不到小兄弟還能記得我。”鍾離山也爽快地笑起來,踢開擋路的幾個囚徒,扶著陵洵到自己的破棉被上靠牆坐下。


    “當家的……”那最先找茬的少年苦哈哈叫了一聲,整個人保持著一種僵硬的姿態躺在地上,似乎被什麽看不見的東西束縛住了手腳。


    鍾離山卻是虎著臉瞪他一眼,罵道:“叫喚個屁,老實躺著,算你狗眼不識人的懲罰。”


    這一罵將一屋子的人都罵了進去,畢竟從目前來看,還沒有哪個能識出陵洵這位高人。但是這些人多少已經明白,這新來的小白臉絕非不是什麽太監的男寵,畢竟隻要腦袋沒長到腳後跟上,就不會想不開覺得一個陣法師會給閹人做相公。


    “當年初見我就看你不俗,一定不隻是個押貨的走夫,卻想不到你居然是陣法師。怎麽淪落到這裏來了?”


    陵洵好不容易將一雙腿放平,被傷口牽動得倒吸冷氣,沒迴答,反問迴去:“你呢,好好的一個土匪頭頭,怎麽也被捉了進來?這些都是你那一個山坳子裏的人吧,難道是讓朝廷連窩端了?”


    “哎,說來話長……”鍾離山講起自己的遭遇,雖然被困於死牢,說不定什麽時候就等來了那沒剩下多少日子的秋後問斬,可是語氣卻好像隻是談這一件無關痛癢的身外事。


    其實陵洵和鍾離山的相識是個頗為老套的江湖故事,無非就是一句“不打不相識”便概括了所有劇情。那還是三年前陵洵第一次幫人走貨,因為人手不夠,又不放心假手他人,年僅十六歲的他,人不大,膽子不小,拚死也要去掙那一份搏命的錢,親自帶著車隊出益州往涼州而去。


    在路過涼州益州和京畿三界交叉的清平山時,陵洵按照所有話本都會有的劇情,遇到了一夥“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的山匪。不過這些山匪還算仁義,隻是想求個買路財,當時便發話讓陵洵留下車隊,帶著人直接滾蛋。


    若是那滿車滿箱裏的貨物當真隻是幾件絲綢絹布,被人搶了也就罷了,權當是扶貧救濟,可是偏偏不是。作為兩手托家,丟了貨物,不能將東西送到下家手裏,陵洵就算不被山匪砍死,迴去也得被上家捆了丟進江裏喂魚,所以隻能硬著頭皮和山匪死扛。


    也不知是因為當時大家的刀刃上都存下了三分慈悲,還是實在是雙方勢均力敵誰也奈何不了誰,陵洵帶的人和那一小撮山匪,在溝壑起伏的清平山裏大戰了幾個時辰,居然奇跡般地沒有任何傷亡。


    到日頭西斜的時候,無論是匪還是商,有一個算一個全都像快要累死的老馬,躺在地上起不來了。山匪頭子從腰間卸下一個酒壺丟給陵洵,陵洵想也沒想接過來便是一頓痛飲,又將喝剩一半的酒壺丟還迴去,山匪頭子大笑幾聲,摸出自己身上的腰牌送給陵洵,說以後再走貨經過清平山,隻要見了這腰牌,就不會有人敢找麻煩。


    後來荊益兩州混黑的都知道,錦繡樓家的車隊得了清平山匪首鍾離山的護身符,從此錦繡樓在運輸界的身價水漲船高,短短三年內便成就了不可小覷的勢力範圍。


    人人都以為風老板和那鍾離山交情不淺,然而實際上,從那一別之後,他們竟是再也沒見過麵,鍾離山甚至連陵洵錦繡樓老板的身份都不知道。沒想到世事無常,昔日萍水相逢看對眼的知己,倒是在這裏再次見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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