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陽光傾灑在窗台,一派溫煦的暖金色。


    碎花窗簾隨風飄蕩,窗台下坐了個女子,表情恍惚,呆若木雞。日頭緩緩從蒼穹高處滑下,最終落在青黛色的山巒之間,暮□□臨,房間裏的光線一點點減弱,直至夜色吞噬整個視野。


    不用猜,黑暗中靜坐的女子正是樊歆。


    她渾渾噩噩的日子已經大半個月了。自從溫淺在葬禮上斬斷兩人關係後,她便進入了這種狀態。最初她鬧過氣過,不接受他冤枉她,她甚至緊抓著他的衣袖,不讓他走。


    可她還是沒能留住他。她的五指扣著他手腕,他那雙曾與她十指緊扣,教她吹口琴寫曲譜的手,毫不留情掰開她的指尖,一根接一根,從大拇指到食指中指再到無名指,到最後那根小指頭時,她心裏仿佛有根緊繃的弦,“錚”地一聲,隨著他毫不留情的轉身,斷了。


    她心如刀絞,卻仍不信他會一刀兩斷。此後,她還住在溫宅,住在盼著他可以迴來的地方。


    她想,愛情真是一件犯賤的事,明明含冤的是她,受委屈的是她,她卻從沒想過負氣離開,她還想等他,等到澄清冤屈,他會上門和解。


    然而,他渺無音訊。


    她迫於無奈,將那個象征溫家主母的鐲子托人送了過去,她希望他有些什麽表示,哪怕隻字片語也好。可鐲子送出去好些天,如石沉大海。


    她抱了最後一絲希翼,再次撥出去他的號碼,這熟悉的號碼,這個月她撥了無數遍,每次撥出懷揣忐忑的希望,而最後得到的全是失望。


    她以為這一次頂多隻是失望,卻沒想到三秒鍾後電話裏傳出提示,“對不起,您撥的號碼是空號……”


    那端機器人女聲甜美而無辜,而她呆坐在那裏,心一瞬被掏空。


    他換號了。


    他是鐵了心要跟她斷。


    ……


    接下來,她始終無法相信他與她的結局。


    除開傷心,更是不甘。她可以接受他不愛她,卻不能接受他冤枉她。人人都可以認定她是儈子手,唯獨他不可以。


    可他還是這麽做了。


    她傷心欲絕,此後無數個難眠的夜,她坐在黑暗裏,強迫自己接受分手的事實,一遍遍跟自己說,他放手了,不論是誤會還是糾葛,她與他都結束了,那兩年所有的美好她必須盡數忘記。


    可是,怎麽做得到,怎麽做得到!


    十二年,她愛了他十二年,他早已成為她生命的一部分,隨歲月紮根在她的人生,所有年少美好的情感都關於他,可上天這般吝嗇,給予的幸福永遠都有期限。


    她無法接受,她撫過兩人曾共彈的鋼琴,看過彼此共作的曲子,那張他說要兩人協作的專輯,還隻完成了一半,他曾說要寫一首名為《三生所愛》的歌曲送給她,詞隻出來一小半,這段情意便戛然而止。


    她抱著譜子,想著曾經的甜蜜,再想著如今的絕情,不知不覺眼圈就紅了,或許眼淚是見證情感的最好存在——她從未想過自己會有這樣脆弱的時刻,眼淚根本不受控製,她躺在床上,用被子蒙著頭,哭累了睡,醒來了再哭。晨昏顛倒,日夜不分……直到有一天早上起來,她坐到鋼琴前,看著窗外的雨彈琴,想用歌聲宣泄這一刻的苦痛。


    可張口的一瞬她愣住了。


    她唱不出來了,她居然唱不出來了,她一次次的試,可聲線裏堵著什麽東西,一提氣心肺處劇烈的痛,所有歌聲在錐心的疼痛中都成了破碎,一個音節都發不出來。


    她想起曾聽過的歌,王心淩唱:“愛是花兒的芬芳,是蝴蝶的翅膀,是傷心的蒲公英迷失她的方向……”


    那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究竟失去了多少。與他分手,她失去了跟他的愛,情人之愛,愛人之愛,還有琴瑟相和的知己之愛。


    她喜歡音樂,迷戀音樂,有多少奮鬥是因為他?他是音樂界的天才,為了與他並肩,這些年她付出了多少。


    如今他抽離她的生命,她的信仰隨之崩塌,她像是失去了翅膀的蝴蝶,失去了芬芳的花,失去方向的蒲公英,她這個歌者,再無法歌唱。


    ……


    她離開了溫氏別墅,臨別前那個夜晚,她通宵沒睡,坐在露台上拉小提琴。


    她拉著那首《雲雀》,他們過去因此曲相識,她曾將此它做紅娘,可如今更像一個諷刺。


    旋律在滿屋迴蕩,沒有一秒鍾歇息,月光下有什麽冰冷的液體滾落下來,砸在提琴上,她卻不管不顧,手指拚命撥動琴弦。


    她的指尖拉出了血,滴在琴麵像暗色的花。她沒有痛覺似的,直到天邊月亮徹底滑下,最後一個音符落下,她站起身,舉起這把他親手送給她,做生日禮物的琴。


    “砰”一聲大響,琴重重摔向地麵,塵埃四起,金屬琴弦“嗡”地鳴動聲中,一霎齊齊崩斷。那斷了的琴弦卷翹起來,像萬劫不複的心,再連不上。


    樊歆大笑起來,淚珠飛濺,滿麵決絕。


    因琴相識,因琴相惜,因琴相戀,因琴相許。如今琴斷音絕,情意終絕!


    ……


    這個濕冷露重的黎明,樊歆迴到了自己的公寓——迴y市後她替自己買了一套公寓,原本打算代替出嫁的女方住所,迎親時從這接新娘,但現在已沒有必要。


    她把自己關在公寓,沒人知道她在裏麵幹什麽,房裏一片沉沉死寂。


    數日後,樊歆新招的助理小金放心不下,敲開了公寓的門,進門後她倒吸一口氣。


    落日稀薄的窗台下,那個一貫帶著恬靜微笑、眼神執著的清麗女子,此刻像被冰霜壓敗的花,無法言喻的萎靡,短短半個月她暴瘦了一圈,頭發淩亂、麵色蒼白,赤腳坐在地板上,眼睛呆呆的,像哭幹了眼淚,幹涸的珠。


    她憔悴的讓人心酸,小金上前怯怯地問:“樊歆姐,你要不要吃點東西?”


    這些天她幾乎到了寢食俱廢的地步,不然不會暴瘦成這個模樣。


    她沒有迴話,小金換了個話題:“下麵那些記者還在,都這麽多天了,還不肯走……”


    她怕刺激樊歆,盡量用平靜的語氣訴說,實際卻是心急如焚——溫雅的事件爆發後,作為商圈內赫赫有名的集團,掌權人的暴斃引起全國性轟動,不知是誰將消息放了出去,輿論幾乎都認為溫雅的死是被樊歆所迫,流言什麽都有,甚至將“劊子手”、“影圈毒婦”等惡毒的字眼,全扣到樊歆身上。而這麽大的事,警方卻沒有介入,導致事件越發撲朔迷離,於是更多的媒體蜂擁而入,一個個都想深入調查,挖掘頭條。眼下圍堵的記者何止是多,是不論白天黑夜,整個小區門口都被媒體蹲守。


    見她仍坐在那發怔,小金走過去搖了搖她,“樊歆姐……”


    窗外夕陽西下,金色殘陽掛在天際線,血一般凝重,樊歆看了好久,呢喃道:“小金,我好像看不見光了……”


    小金一怔,“什麽意思?”


    樊歆輕輕笑起來,滿目蒼涼。


    禁閉在公寓的日子裏,她呆坐在在房間窗台,守著日頭的光影從東邊起來,一寸寸移到西邊,落下,黯然,最終換成月光,清冷的從西邊起,在星辰的沉默中往東邊墜,孤寂的光影中,她迴想著這二十八年來的過往。


    這些年,她勤奮、自律、執著……她那麽努力地像要握住命運的手,然而,命運就像一場驚濤駭浪,她不斷爬起,又總在最幸福的巔峰被浪頭狠狠拋下。


    十四歲之前,她擁有慈愛的養父母,貼心的手足,美滿的家庭。她勤奮學業、苦練才藝,想要用更優秀的自己反哺恩情,她以為這就是人生最好的模樣,可一場車禍毀掉了這個家庭,也毀掉了年少的她,從此她背負罪孽,泥濘前行。


    十九歲那年,她被親生母親找到,她以為這是上天遲來的補償,可不到三年,她最愛的母親死在槍口之下,母親的血染紅她的衣,她抱著血衣,流著淚,在月下唱了整整一晚的歌。


    二十六歲那年,她與慕春寅終於和好如初,她還可以迴到過去,迴到慕家,守著養母,守著她當做親生兄長的他。可他卻□□了她,她在苦痛中恨不能死去。


    二十八歲那年,她要結婚了,她以為自己遇到了世上最好的他,他在慕春寅的傷痕累累後,用那樣的溫柔治愈了她。她以為幸福生活即將開始了,以為苛責的上天終於眷顧了她。然而他終是負了她——短暫的治愈後,他給了她一記更重的刀。


    而她不僅痛失一切,更是聲名狼藉。她由曾經美好的“精靈歌姬”“勵誌女神”淪為滅絕人性的“影圈毒婦”。所謂萬人唾罵千夫所指,不過如此了。


    ……


    如今的她,沒有父母,沒有親人,沒有愛人,沒有兄弟姊妹,而她曾堅定為信仰的歌喉也一朝痛失……便連她不認識的萬萬千千世人,也可以辱她、冤她、輕賤她……這世上再無半分溫暖可倚靠,她真正成了一個孤家寡人。


    有生之年,曆經數次大起大落,從不肯屈服的她,第一次發現,她的人生看不見光了。


    多麽可笑,她一生都想站在光明下,與光同行。可她這才發現,她早已被命運的巨手推入黑暗。


    ……


    小金話落離開,而樊歆仍坐在原位,直到太陽徹底滑下,月上中天,六七個小時內,她木偶般一動不動。


    夜半時分,木偶般的人終於有了動靜,是因為客廳的電視機——小金離開時大概覺得公寓太過冷清,打開了電視機。


    深夜十一點,晚間新聞過後變成了過去某音樂節的重播。


    有一段音樂意外的讓人熟悉,像是從前的老時光迴放,樊歆緩緩扭過頭去,呆滯的視線慢慢聚焦。那居然是她曾經的一段mv,璀璨的舞台上,她一襲利落短裙,橘紅的顏色像是燃燒的火,她踏著旋律甩著長發舞動,光影隨著節拍變化,台下人聲鼎沸,熒光棒浪潮般搖曳。絢爛的光芒中,她笑意飛揚,那麽大幅度的舞,那麽高亢難唱的歌,她邊唱邊跳,渾身汗濕也不曾慢下一拍,整個人仿佛有著源源不斷的能量與朝氣。


    那一刻的自己,如此靈動肆意、光彩照人。


    而這一刻……她緩緩轉動眼珠,看向身後衣帽間的白色立鏡。


    昏黃燈光下,鏡麵映出一張女人的臉龐,寡瘦的一張臉,從前輪廓優美的鵝蛋臉成了網紅的錐子臉。皮膚沒有生氣的白,像陳年的宣紙,頭發枯槁發黃,淩亂地搭在肩上,像幹涸的海藻。流海下眼珠依舊烏黑,卻不見從前的明亮與光彩,眼神怠倦、厭棄、麻木的看著周身一切……


    她看著鏡裏的自己,看著這張怏怏病態晦暗無光的臉,猛地蹲下身嚎啕大哭,生平從未有過一刻,她哭得像個孩子,被命運推進黑暗深淵,卻又不甘掙紮的孩子。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抓起身邊遙控器,用盡全身力氣重重砸向鏡子。


    砰一聲大響,鏡麵四分五裂,裏麵那個消極的女人亦隨之四分五裂。鏡片碎裂剝落,殘渣四濺中,屋裏瘦弱的女人對著鏡麵吼出了聲,嗓音大的幾乎要震破玻璃:


    “樊歆!你不能再這麽活!不能!不能!不能!!!”


    ※※


    當禁閉多日的樊歆出現在記者麵前時,所有人大吃一驚。


    隻是十來天的時間,這個女人暴瘦得不成樣子,167的身高頂多隻剩七八十斤,仿佛薄薄的紙片人般,風一吹就倒。


    然而,讓人視線頓住的,絕不止她的暴瘦,更是她的頭發,這個一貫留著齊腰長發的女人,竟剪掉了那一頭直順的烏發,過度齊整的發梢像是自己一刀斬斷,齊到生硬的利落切口,顯示主人下手時的決絕。這秋日的夕陽冷風中,她短得隻到及耳的位置,襯著那削瘦的身姿,雪白的脖子露出來,有一種孤獨至深的倔強。


    顧不得驚訝,蹲守多日的記者們一窩蜂圍過去,一個記者搶先將話筒塞到樊歆麵前時,口氣尖銳,“樊歆,你剪去長發是想表達什麽嗎?”


    另一個也把話筒塞了進來,問題更尖銳,“樊歆,你暴瘦這麽多,是因為遭受良心的譴責嗎?”


    ……


    七嘴八舌中那女子轉過頭來,原本無波無瀾的眼睛在一霎明利,那蒼白的臉仿佛有了血色,她對著話筒,聲音清晰而冷靜,“我最後再說一遍,我沒有殺人。”


    記者群一陣唏噓,顯然沒人相信,還未等其他人再發問,驀地所有人腳步一頓,眼神齊齊望向小區門口,似是看到了不得的人物。


    天氣晴好,暖陽似金,蔥蔥鬱鬱的小區花園前,緩緩走來一個人,身量頎長,步伐從容,彎起的唇角與微挑的眉顯出容色風流。


    記者們不由自主圍了過去,“頭條帝!”劈裏啪啦的閃光燈中,記者們舉起話筒擁簇著圈裏最具話題性的男人。


    “慕總,你來這是為了找樊歆嗎?”


    “慕總,樊歆與榮光前董事長之死您有什麽看法?”


    “慕總,有消息稱樊歆就是殺害溫董的兇手,您認可嗎?”


    “慕總,您會不會念及舊情,在這緊要關頭幫助樊歆?”


    ……


    問題沒完沒了,慕春寅卻一個都不答,他雙手插在兜內,看著人群那側的樊歆,在目光落到樊歆的短發上時,他神色一怔,眸中有什麽情緒翻騰而過,旋即他彎眉笑起來。


    五米之外,那暴瘦蒼白的女人麵無表情從記者圍堵中穿過。忽然麵前陰影一濃,一個高大的身影攔住她的去路。她抬頭,慕春寅笑盈盈看著她,“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


    見她不迴話,他又笑了笑,“當然了,我慕某人心胸寬廣,如果你乖乖低頭認錯,我會考慮讓你迴到我身邊。”


    樊歆看都沒看他,徑直往前走。


    似乎早料到如此,慕春寅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這一舉動讓圍觀記者瞬間興奮起來,鏡頭們全舉了起來,哢擦擦哢狂拍。


    慕春寅不顧左右攝像機,將臉靠近了樊歆,他附在她耳畔,距離曖昧得像情人間的耳鬢廝磨,他掛著勝利者的微笑,輕語:“歌喉都沒了,還逞什麽能?”


    樊歆並未看他,或許是不願看,眼神瞅著前方花壇,有些自嘲地笑,聲音卻冷如冰霜,“慕春寅,我從來沒想過,有一天我會這麽厭惡你。”


    慕春寅扣住了她手腕,悠然道:“厭惡就厭惡吧,不被你愛,被你恨也是好的。”


    樊歆沒有迴話。


    慕春寅麵色巍然不動,另一隻垂下的手卻在衣袖裏緊攥成拳,似在克製著什麽違心的情緒。須臾他又展眉笑起來,“你盡管恨,反正我就等著你走投無路,哭著迴來求我!”


    一直向前看的樊歆倏然扭迴頭,圍著她的媒體俱是一震,這一眼,方才那個神情淡漠的女人仿似生出了淩厲的刺,她看著慕春寅,那樣蒼白嬌弱的臉,目光卻如利刃尖銳。圍觀記者不由心頭一凜——這個女人,的確是樊歆,卻又不是她了。她平靜的軀殼內似有某種物質,被劇痛與絕望逼發出來。她跟以前,再不一樣了。


    搖搖綽綽的人影中,樊歆甩開慕春寅的手,轉身去的步伐無比堅定,及耳短發在風中飄蕩,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嗬,沒有歌喉就完了嗎?慕總未免太小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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