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我尚不能言人語,但跟在百禽身邊有百餘年,靈智已開,他脫離玄霧居入千靈齋後主修《化意靈典》,將我選作了他的本命靈寵。”


    往昔舊事似乎曆曆在目,醉夢貂的不甘之情溢於言表。


    “落鳥迷陣,百禽窮追不舍,真人無奈最終迴擊。百禽發現鳶飛真實修為,心生畏懼將我留在陣中替他一命……”


    《化意靈典》這套功法,印青曾經也心動不已。


    這套功法最令人心動的地方,時修士能夠與眾多靈寵簽訂靈契,共通靈氣共漲修為,與靈寵互相扶持,在關鍵時刻還能讓靈寵代為承受致命傷害。


    不過,醉夢貂當年顯然在承受傷害後直接被百禽無情拋棄。


    “百禽不但抽走了我身上綿薄的護體靈氣,又將元嬰間拚鬥的傷害全部轉承到我身……我隨他百年,他卻要絕我後路。”


    楚江處事也算心狠手辣,但聽到百禽能對本命靈寵都這麽無情,也不禁側目。


    迴想當年百禽與噬天門主對掌時,根本不顧他和印青的死活。最後他兩反倒是被身為魔宗門主的思古所救,百禽為人處世的狠辣決絕,可見一斑。


    “可是,你知道麽?當年鳶飛真人驚走百禽,發現躺在陣中、奄奄一息的我,他居然……”


    好似所有激越的恨意都在頃刻間被撫平,醉夢貂訴說的聲音越來越低,迷/離目光盯著石屋中的一點燭火,仿佛在火光搖曳間迴歸到了百年光陰前。


    彌留之際,視野中滿滿隻有一道模糊的人影。


    雨絲錦衣衫飄逸,少年公子撥開迷霧緩緩走來,精致容顏讓萬千粉黛失了顏色。


    醉夢貂隻道這三途川的勾魂無常竟如此標致,也算死而無憾,卻落入了一方溫暖的懷抱,聽得耳邊響起悠悠長歎:


    ‘吾立誓,此生無人破陣便老死其中,但未免寂寞,就由你作伴罷。’


    接著,一股暖流便湧入了體/內。


    彼時,醉夢貂還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但當蘇醒後再也不見翩翩佳公子,唯有坐在蓮坐上酣睡的奶娃娃,才明白鳶飛花了多大的代價救迴自己。


    “真人是變種木靈根,百花根,因為有陣術防身,於是主修迴春功法,可再精湛的功法也不可能讓死物迴生,然而……”


    然而當年鳶飛竟然毀了自己的半副肉身,硬生生救迴了本該必死無疑的靈貂。


    “什麽,這世上怎麽有這種……”


    如果不是醉夢貂親口所言,楚江無論如何都不相信,‘傻子’兩個字滾到了嘴邊,差點脫口而出。


    結果,醉夢貂就像猜到楚江想說什麽,慘然一笑。


    “覺得真人癡傻是麽?當年我跟著百禽,也曾暗笑過癡人,可直到被真人救起我才明白,那就是真人的‘天道’。”


    說道這裏,醉夢貂望向楚江的眼神異常肅穆,仿佛含了點撥意味。


    “天道殊途,每個元嬰為了成嬰都無所不用其極,行各自極道,唯有真人是以‘聖’入道。即使被百禽那豎子滴了點墨,依舊無損浩然赤子之心。可真人也被這份赤子純心拖累,無法對已開靈智的我見死不救。”


    第一次與高階談及心境上的體悟,楚江忽然覺得茅塞頓開。


    “極道麽……?鳶飛前輩,某種意義上,其實入了另一種極致天道。”


    對楚江的話,醉夢貂不置可否。


    在百舸爭流,好鬥猛拚的修界,鳶飛卻逆勢而修,終成正果。明明天資出眾,卻窮其一身不問修為,苦研陣法之道,凡事至善至仁,情隨本心。就像他如今的模樣,始終是未被俗世沾染過的嬰孩,一開始就與天道交融。


    上蒼垂憐,成就了鳶飛,卻也隻有一個鳶飛。


    醉夢貂的臉上,露出擬人的迷醉笑容:“那一刻起,夢兒這一生就隻認真人為主了。”


    聽了鳶飛與百禽的過往糾葛,繞是楚江也覺得胸口鬱結,見醉夢貂忠心耿耿的模樣,沒好氣的反問:“既然你認定前輩為主,為何又要向我們搖尾乞憐。”


    斂了笑容,醉夢貂眼神有些複雜,冷冷瞟向楚江:


    “你可知道真人的另一半法體現在何處?”


    這種問題,楚江當然答不上來,剛想反唇相譏,醉夢貂卻自問自答。


    “真人身/下蓮座,就是他的另一半法體所化。修界鮮少有人將毫無自保攻擊的迴春愈體法術修到元嬰期,但真人卻做到了。肉身並未灰飛煙滅,卻成了如今這番模樣,所以真人才隻好守著雪蓮寸步不離!”


    楚江驚愕的說不出話,實在無法將生人血肉與一株植物聯係在一起。


    不過,轉念一想卻也不無可能。低階的修行之路早就被過往修士摸得通透,但往高階卻無法預測掌控,而到了元嬰境界,恐怕早就跳出了常理。


    至於,元嬰以上,似乎古往今來並無人突破。


    “你又可知道,要徹底醫好你師兄,真人需要灌注多少天地靈氣?你師兄方才躺在蓮座少許時光,體內經脈就開始複蘇,是怎麽迴事你還想不明白麽?”


    楚江聞言心中一震,完全不可置信。


    印青的經脈會修複地這麽快,恐怕是鳶飛無怨無悔,用剩下肉身滋養印青身體的緣故。


    做旁觀者時,楚江還能嘲笑鳶飛傻,可換做當局者,卻隻覺得震撼無比,終於體會到醉夢貂對鳶飛死心塌地的理由。不求半分迴報為旁人犧牲,也不會因他人背信棄義而怨天尤地,世間能有幾人做到?


    這風骨令人心服口服。


    “真人一言九鼎,立誓收破陣者為徒,定然不計代價醫好你師兄,”醉夢貂再度將內丹遞給楚江,“這條命本就是真人所賜,能以此迴報也得償所願。”


    這一次,楚江終於接過了內丹。


    換做平時,而碰到這等好事,楚江必然毫不猶豫。可捏著猶帶餘溫的內丹,他卻再次低頭確認。


    “靈貂,你真的不後悔?”


    看楚江一臉鄭重的模樣,靈貂噗嗤一笑,難得沒有針鋒相對,反而正襟危坐道:


    “夢兒不悔,不過楚道友真有心,有朝一日逢機緣凝成元嬰,請替我手刃百禽!那時真人若還未羽化,問起緣由,就說是夢兒要報仇,不為真人,隻為自己!”


    與靈貂四目對視,楚江隻輕聲迴了句:


    “我一定會修成元嬰。”


    平淡尋常的語氣,仿佛說的不是修士傾盡一生追求的元嬰境界,而是在說飲食梳洗這些日常瑣碎。


    醉夢貂雙眸微睜,卻又哂然一笑。


    即使得了元嬰修士的半身血肉,依舊困守心動期,醉夢貂知道自己所缺,麵前的青年恰好擁有——當某人決意守護另一人時,便會對力量、長生、天道的充滿野望。


    麵前的年輕修士或許,不,應該說必然能得道成嬰。


    “似乎,見到了一個不得了的人物……”


    醉夢貂呢喃自嘲,卻沒有料到,當無邊歲月逝去,她見證的不是元嬰,而是超越元嬰的誕生。


    不過此乃後話,畢竟這種事情,連楚江本人也沒有想過。


    現在他的全部心神都放在了靈貂的內丹上。為了不驚擾熟睡的戀人,楚江躡手躡腳湊近印青,輕輕叩開對方牙關,將內丹塞進他口中。


    結果,熟睡中的人囁嚅一聲,就直接把異物吐了出來。


    早就將轉換靈根的陣法布置妥當,醉夢貂蹲在床腳。眼睜睜看著楚江試了數迴,就是不忍心加重手下力道硬塞,就好像印青真的是個易碎的瓷人。靈貂終於臉黑了個底朝天,忍不住嘲諷:


    “你還是個男人麽?你不是男人,至少你師兄!能弄得快點麽?不然旭日東升我都施不了法!”


    靈貂就沒壓著嗓子,聲音直接在石屋嗡嗡迴蕩。


    原本深睡的印青在迴聲中皺了皺眉。


    這下,楚江終於麵無表情得朝醉夢貂冷冷看去,忽得又綻開一方燦爛無比的笑容。


    “你懂什麽。”


    那張笑臉霎時激得靈貂毫毛倒豎,渾身惡寒,一種不好的預感湧上心頭。


    嗯,果然預感成真。


    隻見楚江將手指輕輕插/進印青鋪滿玉床的發絲間,溫柔地梳理擺弄,眼神越發沉醉,宛如東風吹拂迷了雙眸。即使沉睡的人毫無意識,兩人間卻建起了排斥外物的壁障,令第三者再無法插足。


    一旁的‘第三者’立刻森森地感覺到,自己原來那麽多餘。


    然而下一刻,更加閃瞎眼的事情發生了。


    撫/摸著戀人的側頰,楚江俯身落下一吻,用舌尖一點點將調皮的內丹緩緩推入印青口中。


    這一舉一動,仿佛都在驗證楚江剛才那句話——


    你懂什麽?


    你這個單身貂,懂什麽!


    這會兒楚江還要在他麵前花式秀恩愛,醉夢貂隻覺得氣的吐血,正等著看印青再一次把內丹吐出來的笑話,結果……


    印青低吟一聲,雙唇微啟,在夢中本能般迴應起楚江的深吻,真的把內丹乖乖的含在了口中。


    “弄好了,快點。”


    瀟灑地起身抹去嘴角有點情/色的銀絲,楚江渾身得瑟的味道,不需要表情也不需要語言,就撲了醉夢貂一臉。


    對楚江這種‘幼稚’的行為無語,醉夢貂翻了個白眼。但在垂首之際,靈貂的表情變了,落寞黯淡中夾雜著一絲溫暖希翼。


    若當年,鳶飛真人也能碰到衷心於他的良人,該多好……可惜,遇人不淑。


    然而,這世上卻有真情常在,隻要真人走出這迷陣。


    醉夢貂沒有繼續想下去,摒除雜念掐起法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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