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停了,無數模糊的車燈自橋下唿嘯而過。


    月光靜謐,沈肆垂首靠在天橋的護欄上,長長的影子像是一無形的枷鎖,框住他沉重的過往。


    這是童妍第一次聽他提及自己的身世。


    他用冷沉啞忍的語調講述九年來遭受的命運愚弄,將心底鮮血淋漓的傷口親手撕開,毫無保留地攤開在她麵前。


    他說他的媽媽林綺,曾經是一位非常優秀的大提琴手,有著天鵝般優雅漂亮的氣質,暗戀她的人猶如過江之鯽。


    體育學院的沈光宏風雨無阻追了整整四年,才將這位大美人追到手。


    可惜好景不長,兩人交往不到兩個月,一場校外慈善演出,林綺遇上了霍鈞。


    衣冠楚楚的惡魔坐在台下,向美麗純潔的天鵝布下了帶毒的陷阱。霍鈞那樣地位的人,看上哪個女人甚至不用開口,自然有人會安排一切。


    他們的力量太強大,強大到隻需要一點點手段,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強占一個女孩的清白,毀掉一對情侶的幸福。


    沈光宏想為女友討迴公道,卻在去警察局的路上被打斷了右腿,身為武術運動員的他還沒來得及站上國家級領獎台,就被斷送了全部前程。


    林綺唯一相依為命的母親也因為這件事氣進了醫院,每天需要高昂的費用維持生命。


    為了不連累更多的人,林綺隻能忍痛向沈光宏提出分手,答應與霍鈞交往。


    霍鈞有四分之一的俄國血統,養尊處優,心狠手辣,單論相貌無可挑剔,真正放下身段哄人的時候是極具欺騙性的。他說他今生隻愛林綺一個女人,自從慈善演出上驚鴻一瞥,他就不可抑製地沉淪在她美麗多情的眼眸中,所以即便不擇手段也要將她綁在身邊。


    不擇手段是真的,愛麽?不過是個笑話。


    沒多久,林綺發現這個口口聲聲說愛她男人,其實早就和鼎鼎大名的商界千金訂婚。


    而她自己,連正牌女友都算不上,充其量不過是被霍鈞包養欺騙的情-婦。


    林綺的第一次反抗以失敗告終,男人終於褪去偽裝,露出了森森的獠牙。


    “阿綺,對我們這樣身份的人來說,愛和婚姻是不一樣的。愛是縱容,婚姻是利益。”


    他說,霍家子嗣那麽多,他要想站穩腳跟,就必須娶一個背景足夠強大的女人。


    他還說,她再跑一次,他就毀掉她身邊的一個人,直到她乖乖聽話為止。


    深情款款的臉配上陰森森的話語,沒由來令人惡寒。


    幾個月後,病床上的林母自己拔了氧氣管,在極度痛苦中離世。


    更可怕的是,林綺發現自己懷孕了。


    她懷了那個毀了她一切的男人的孩子,她的身體裏孕育著惡魔的胚胎。


    在霍鈞的控製下,她連墮-胎都不能。


    好在沒過多久,霍鈞聯姻的事出了點狀況,他自然無暇顧及這邊。林綺借著母親葬禮的機會,再一次跑了。


    這迴精心策劃,有了沈光宏的接應,一切都很順利。


    “……她那時候精神和身體都很虛弱,已經沒法打胎了,我爸就帶她在遠離京城的c市定居。他鄭重地向我媽求婚,說肚子裏的這個就是他沈光宏的孩子,隻要好好教養,將來一定不會差。”


    沈肆輕聲說著,看向童妍,“在那裏,我出生了,認識了你們。”


    聽起來很狗血的劇情,但現實遠比小說殘酷。


    他們過了十一年平靜的生活,夫妻倆漸漸忘記了過往的傷痛,努力將兒子教育成正直善良的人。


    但沈光宏的死,再一次將他們推向了命運的深淵。


    霍鈞找到了他們,逼林綺迴到他身邊,逼沈肆改姓認父。


    那時林綺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那是她和沈光宏愛的結晶,霍鈞並不知道。如果他知道了,那個孩子根本保不住。


    十一歲的沈肆成了這個破碎家庭中唯一的男子漢,為了保護母親和那個未出生的小生命,他隻能代替沈光宏,在驚懼中學會和惡魔抗爭。


    錦衣玉食的小王子,終於變成了兇狠暴戾的狼崽子。


    沈肆傷得最嚴重的那次,林綺哭了一天一夜。


    為母則剛,為了保護兩個孩子,她選擇假意妥協。然後趁著霍鈞放鬆警惕之際,拿走了一份重要機密,得霍鈞無暇分身顧及這邊,換得了短暫的安寧。


    沈肆帶著林綺搬了家。


    生下沈斂後,林綺的精神已經不太正常了。


    她的情緒大起大落,時而拿著沈光宏的照片默默流淚,時而在屋子裏來迴走動,因為一點小事就崩潰失控。


    每次發病時,她看著沈肆的眼神裏都充滿了憎恨和厭惡,仿佛透過他的臉看到了另一個男人。


    “你身上流著肮髒的血,你們的眼睛那麽像,我看見你這張臉就惡心!”


    十三歲那年秋,玻璃杯狠狠砸到了少年的額角,鮮血淌下來。


    發病的林綺渾身發抖,指著麵色蒼白的少年低吼,“你是魔鬼的孩子,我當初就不應該生下你!”


    少年隻是沉默著,努力睜著被血浸透的眼睛蹲身,將地上的玻璃渣碎片一點點清理幹淨,免得弟弟和母親踩到受傷。


    最疼的不是身上的傷口,而是麵對母親那冰冷厭惡的眼神時,從心底漫出的疲憊和蒼涼。


    “恨不恨媽媽?”清醒時,林綺眼睛濕紅,捧著他的臉輕聲問。


    沈肆搖搖頭,說:“不。”


    他始終沒辦法責怪母親。她隻是運氣不好,遇見了一個瘋子,而那個瘋子又逼瘋了她。


    “疼嗎?”林綺微涼的手指碾過兒子的傷處,更咽著問。


    沈肆還是搖頭,溫聲說:“不疼。”


    自己身上掉下來的一塊肉啊,怎麽可能真的不疼?


    每次清醒過來的時候,她看著兒子臉上、手上的傷口,心裏的疼痛和悔恨就會千倍百倍地反噬迴來。


    “對不起,對不起……”


    林綺流著淚說,“那些話不要放在心上,記住媽媽愛你,永遠愛你。”


    沈肆十四歲,被失控的母親用小刀刺傷了手臂,林綺終於決定結束這一切。


    這是最後一次傷害他,也是保護他。


    那天下著小雪,沈肆訓練完迴到家,聽見鎖住的臥室裏傳來沈斂的哭聲。


    家裏到處找不到林綺,直到他看見緊閉的浴室門上貼著一張天藍色的便簽。


    送救護車的路上,鮮血浸透了他的校服。


    那天過後,沈肆沒有媽媽了。


    霍鈞生了一場大病,已經徹徹底底淪為了偏執的瘋子。


    林綺死了,這瘋子就將所有的遷怒都發泄到了沈肆身上。他逃避林綺的死,急於抹殺掉和沈光宏有關的一切,也要利用沈肆霍家長孫的身份,去老爺子那兒謀取最後的利益。


    可他沒想到,沈肆的骨頭比沈光宏還硬。他根本不願承認霍家的血脈,隻想繼承沈光宏的武術之路。


    霍鈞想過很多辦法,可哪怕挨著最狠的毒打,哪怕肋骨斷了奄奄一息,這少年也依舊倔強地站著,將帶血的拳頭狠狠砸迴霍鈞臉上……


    童妍的出現是穿透黑暗煉獄的一顆小行星,是最溫暖美麗的意外。


    沈肆曾以為沒有童妍自己也能過下去,就像以往九年一樣。可是不行,沒有她就是不行。


    所以,他追了上來。


    天橋上,沈肆平靜地說著這些。


    童妍聽得眼眶濕紅,像是溺水之人般難以唿吸。


    記得小時候,周嫻也曾提過那麽一嘴,說沈家那孩子和他媽媽一個模子刻出來似的漂亮,怎麽就一點也不像沈光宏呢?


    童妍也曾疑惑,沈肆長得那麽好看,為什麽偏偏有那樣一雙淡漠清冷、極具侵略性的眼睛?


    直到那天在學校見到霍鈞,她才模糊意識到沈肆的眉眼遺傳自誰。


    在五樓的洗手間,她聽見霍鈞對沈肆說的那些話,其實已經大概猜到沈肆的身世不簡單。但她不確定,也不敢問,何況她在乎的是沈肆這個人,而不是他的家世……


    卻沒想到,真相比她猜測的更為殘酷。


    身為聽眾的自己尚且如此難受,那九年來經曆著這一切的沈肆,該是多麽辛苦絕望呢?


    童妍不敢想象。


    萬家燈火成了虛幻的背景,沈肆動了動手指,想去摸兜裏的煙,可看見童妍泛紅的眼睛,又止住了動作。


    “你就是因為這些,所以才不肯承認喜歡我?”童妍眼裏泛著水光,更聲問。


    沈肆抿著唇線,抬手輕輕擦去她眼角的濕痕。


    半晌,他緩緩收迴手,拉下外套的拉鏈。


    深吸一口氣,少年發白的指節一寸寸卷起t恤的下擺,將腰腹上的舊傷生生展露在童妍麵前。


    清冷的月光照著泛白交錯的刀傷,烙在結實起伏的腰腹肌肉上,顯得觸目驚心。


    “這是十二歲那年,我拿刀反抗霍鈞時留下的。”


    沈肆孤注一擲,盯著她的眼睛問,“害不害怕?”


    十二歲……那變態怎麽下得去手!


    “我不怕。”童妍搖了搖頭,上前一步抱住了沈肆裸-露的腰肢。


    她心疼還來不及,怎麽會害怕?


    沈肆低著頭,僵著沒動。


    他像個亡命的賭徒,拋出自己的全部籌碼。


    “我最開始打架是為了反抗,但後來……後來漸漸的,我發現自己的性格不可控製地,越來越像那個人。”


    他的嘴唇微微發白,嘶啞道,“我媽說得沒錯,我的身體裏流著瘋子的血。遲早有一天,我會變得和他一樣肮髒……”


    當骨子裏偏執暴戾的血脈被喚醒,屠龍的勇士終將變成惡龍。


    他幾乎把心剖出來捧到她麵前,就差指著累累的傷痕問她:這樣肮髒的我,你還要嗎?


    “不是的,沈肆。他是他,你是你。”


    童妍抬頭看著沈肆微紅的眼睛,焦急而認真地說,“他的力量隻會用來傷害人,而你的力量卻是用來保護人,怎麽會一樣呢?”


    “可我沒有保護好媽媽,也會將你拖入深淵。”


    “我不怕。有你在的地方,就不會是深淵。”


    聽到這句話,少年繃緊了身形,用壓抑到極致的嗓音掙紮道:“我再給你一次機會……”


    童妍將他抱得更緊了些,說:“給多少次機會都一樣,我不可能再放手。”


    沈肆沒轍了,良久輕歎一聲。


    他抬手,輕輕拿下她頭發上沾染的花瓣,喑啞道:“我這樣的人,你圖什麽呢?”


    “因為你是沈肆呀!地球上七十多億人口,得是什麽樣的概率,才能讓我喜歡的人也剛好喜歡我?”


    童妍悶在他懷裏,頂著他的下巴反問:“你說我能放手嗎?”


    少女的珍視,是這世上最甜蜜的水果糖。


    “不生氣了?”沈肆問。


    “有一點點,所以,你以後不能再騙我了。”


    童妍將沈肆掀起的衣擺捋下來,撫平。


    然後她踮起腳尖親了親少年的嘴角,指著路邊綻放的早櫻說,“你看,去年冬天那麽冷,春天照樣來了。以後我的世界,光亮分你一半,好不好?”


    是溫柔的風融化皚皚的冰雪,滿身的尖刺頃刻卸下,潰不成軍。


    櫻花間或落下,沈肆的眼裏也落滿了光,是希冀,也是贖罪。


    他迴摟住少女纖細柔軟的腰肢,像是擁住什麽珍寶般緊緊摟住,在她耳尖落下炙熱的一吻。


    “好。”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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