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踏進平康裏如意坊的大門時,鏡兒心中不是沒有唏噓的。


    這雕梁畫柱,這歌舞升平,珠玉填咽成的繁華綺麗並沒有絲毫改變。她以為自己已經掙脫了這樊籠,兜兜轉轉間才明白隻是自己的大夢一場。


    “徐姑姑,我迴來了。”對上如意坊管事的眼光,鏡兒擺出了自己最嫵媚的笑意。


    被喚作姑姑的女子已有二十七八歲,看到鏡兒十分驚訝:“你怎麽迴來了?那暨南的賈公子不是已經花了重金,將你移籍帶走了麽?”


    鏡兒不悅地蹙起峨眉:“那個人,隻知道寶貝自己的貨物,根本不顧及我的安危。我隨他販貨至沙城,路上遇到胡匪,他便把我拋下了。”


    徐姑姑歎息著:“想來都說商人重利,說的真是不錯。”忙招唿著人安置鏡兒,才又關切地詢問道:“那你現在迴來,可有沒有什麽打算?”


    鏡兒搖搖頭。“我哪裏有什麽打算?我除了在這花坊中過日子,還會做什麽?還是想求姑姑收留我。”


    “哪裏用這麽客氣?”徐姑姑笑了,溫潤的眉梢眼角仍殘存著年少時的美貌。“不過你原來的房子空了出來,我便安排了別人住進去。你現在先和你姐姐擠一擠可好?”


    鏡兒的姐姐姓杜,小字紅兒,被坊間的浮浪公子謔稱為紅杜。兩個人自小一起被買入花坊做了官妓,一起學藝盤髻,倒比普通人家的姐妹更多了些相依為命的親厚。


    她一雙哀愁的狹長眼眸上下打量了鏡兒,見她都安好,才問:“好不容易才出去了,還迴來做什麽?”


    “所托非人,能再迴來見到姐姐,已經是我的福氣了。”


    鏡兒對紅兒細細訴說了自己此行的經曆。


    紅兒連連歎息:“本以為那些商賈會比士人貴族多幾分真心,是我想錯了。”


    鏡兒卻不似姐姐般沮喪,興奮地說:“這一迴卻也不是全無收獲。我找到一個人,那個人一定能夠幫我們脫出如意坊。”


    鏡兒對紅兒絮絮說著與李延慎的幾次相談,眼中流露出神往。“等我們再積攢些銀子,我就去求他將咱們帶出去。然後我們置辦下幾畝良田,雖然辛勞一些,好歹不用在這裏任人欺侮。”


    紅兒看著鏡兒神采飛揚的樣子,也不由翹起嘴角,話音裏卻仍有猶疑:“你怎麽知道那個人可信呢?如果他將你帶出去,卻是帶進自己府中作侍婢,你不就白費心思了麽?”


    鏡兒笑道:“別人倒是可以,我尋到的那個人卻絕不可能那樣做。如果他那樣做,怕是皇帝都不依呢。”


    “這是怎麽?”


    “那個人即將尚主,而且正是那位坊間傳言最受聖上寵愛的榮顯公主。我們挑兩個人新婚燕爾的時候去求他,他難道還能不顧及新婚妻子,也要將兩個伶伎帶入府中不成?在沙城時我還見到了他的父兄,都是十分克己的人,一定不會做這樣的事情。”


    紅兒沉思道:“我覺得是你異想天開。這般大族高門,對伶伎侍妾的事情見得多了,也看得極淡泊。即便是一般清貴門閥的主母,若是刁難丈夫的侍婢,都會被外人譏諷為缺乏教養和風度,何況那是公主,若是跟夫婿計較幾個伶伎的事情,豈不是更會被貴族們恥笑心胸偏狹麽?”


    鏡兒娓娓反駁道:“姐姐這樣想,才是真的不懂那些高門貴人的心思。殊不知,公主下降,隻有別人捧著她的道理,哪裏有她捧著別人的道理?若是等到她去刁難侍婢,宮中必定要先責備丈夫忤逆不順。所以,公主的確不大可能會計較,可是那駙馬,卻是一定不能不計較。”


    紅兒覺得妹妹說得有理,舒展開眉目連連頷首,調侃道:“可見去了一趟沙城,世麵見得多了,實在也是長了見識呢。”


    鏡兒喜色更濃了幾分:“既然如此,改日我就托人去請他,讓他也見見姐姐。”


    “不用了。你……你自己去吧。”紅兒微微紅了臉,囁嚅道。


    鏡兒十分驚愕地揚起峨眉。


    紅兒瞥見妹妹神色,愈發羞赧地低垂下頭,一縷烏發自鬆鬆挽就的發髻中散落,垂在她脖頸優美的弧線之間。


    她甜蜜地笑了,低聲解釋說:“有一位大人,有意納我做妾,我想了想,同意了。”


    鏡兒蹙眉詰問:“姐姐竟然願意給他做妾?”


    紅兒赧顏道:“我覺得他是真的喜歡我的。”


    那個人叫做陸敬戎,在雲京做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不夠分量能夠橫行京都,但許多人見了他也是會客氣地應酬幾句的。


    他迷戀紅兒的舞姿,飲宴時常邀她相陪。他就坐在筵宴的角落看著她翩躚的舞步,灼灼目光燒在紅兒的麵上,讓早已豔名遠播的紅杜竟有了剛盤髻時的忐忑。


    “他說他會帶著彩禮來,就在這幾天。”每每提起陸敬戎,紅兒眉間就流露出別樣的溫婉。“我等著他。”


    偏巧這時候徐姑姑敲了門進來,“紅杜在說要等誰呢?”


    姐妹兩人忙起身殷勤道:“姑姑來了。”


    徐姑姑笑盈盈地頷首,開門見山道:“有位陸大人拿了十分貴重的彩禮來,和我說要迎紅兒入府作妾,我來問問紅杜自己的意思。”


    紅兒垂下眼眸,含羞問:“是哪一位陸大人?”


    徐姑姑笑道:“不就是總在角落給娘子捧場的那個。他誠摯地愛慕娘子,整個如意坊誰不知道?娘子,你可願意麽?”


    紅兒難抑欣喜,翹起嘴角。“姑姑,您覺得好麽?”


    “這話就是願意了。本來諸位大人喜歡你,隨意置籍到哪裏都可以,哪裏有你說不的分?可這位大人竟然想要為你脫籍納娶,想來是真心的。”徐姑姑執起紅兒的手:“這平康裏,又有幾人能有這樣的際遇呢?你可要珍惜福氣啊。”


    這事就這樣定了下來。


    可三日後陸敬戎帶著彩禮來時,徐姑姑卻矢口否認這件事。


    陸敬戎怒氣衝衝地找來紅兒一同對峙。


    “不是說陸大人麽?”紅兒始料未及,訥訥地問著徐姑姑。


    徐姑姑笑道:“我說的,可不就是這位盧大人。”自她身後,出現了一個衣飾繁麗的青年男子,紅兒認得那人。他名叫盧思正,也是眾人皆知的紅杜的愛慕者,一擲千金的豪氣手筆無人能及。


    “原來是盧大人……”紅兒連連搖頭:“不,我要跟的不是他……”


    徐姑姑瞥了一眼盧思正沉鬱下來的神色,蹙眉喝道:“當日我可問過你是否願意為人侍妾?是不是你親口應承了?”


    紅兒麵上難抑驚惶,眼波在陸敬戎和盧思正之間流轉不定。“不錯,姑姑問過我,我也答應了。可是……”


    徐姑姑又逼近一步,寸步不讓地詰問:“我可與你講明了是盧大人?”


    “是,但我……”紅兒瑟瑟發抖,仍持著柔弱的纖細聲氣。


    鏡兒正欲上前為姐姐辯白,卻聽到一聲暴喝。


    “為何負我!”


    “我誠摯待你,一片心意全交付你這娼門女子,想與你長相廝守,你為何要負我?”


    陸敬戎死死盯著紅兒,額上鼓起青筋,原本清俊的臉因為憤怒而扭曲猙獰。


    “大人,請且聽聽我的話——”紅兒傷心地淚盈於睫,話沒說完,餘下的字眼卻已經化為一聲痛苦的低吟。


    是陸敬戎。


    強烈的恨意炙紅雙眼,血灌瞳仁。


    他抽出隨身的佩刀,狠狠地捅進了愛人的胸口。


    那是鏡兒第一次聽到金戈撕裂人的血肉的鈍響——這一切宛如在夢中,她竟然怔怔地想,原來這聲音和西市屠戶宰豬時的那一聲,並沒有多少區別。


    想來,對這些披紫衣朱的貴人們來說,這本來就沒有區別。


    然後鏡兒看到自小護佑著她長大的姐姐,迅速地枯萎了容光。她的鬢發仍舊牢牢地束縛在發簪之下,她的胭脂仍熨帖地浮在麵上——枯萎的隻是紅兒。紅杜瞪大了那雙曾經入過無數少年春夜綺夢的含睇鳳眼,頹然地傾倒在地上。


    鏡兒撲了過去,牢牢地抱住紅兒。紅兒的喉間咳著血,格格響著,卻吐不出半個字音。然後,她的眸光逐漸暗淡了下來。溫熱的血液輕柔和緩地自鏡兒指間湧出,正如紅兒對鏡理妝時那一脈柔順的姿態……


    她想起那時姐姐在說,“我覺得他是真的喜歡我的……”


    “陸大人此舉,未免有失風度吧?”盧思正雖然驚駭,很快臉上就換了怒色:“陸大人若是實在有心此女,向我討要,我又豈有駁迴之理?可現在殺了這個女人,惹得你我二人都不好看!”


    陸敬戎隻是呆呆地看著紅兒的屍體,並不迴答。


    “無非是個官妓,陸大人要何必這樣呢?”盧思正看著陸敬戎對自己的話置若罔聞的樣子,更覺得被羞辱了,低喝道:“莫非陸大人著意以此舉侮辱我?”


    又是沒有人迴應。


    盧思正終於用盡了耐心,他的憤怒已經達到了頂點,憤恨地一甩袖子:“陸大人,來日方長,就此別過!”


    鏡兒仍懷抱著姐姐逐漸冷卻的屍身,她的手無論如何努力地按住那殘破的缺口,也隻空徒勞地沾了滿身的濕熱黏膩。


    “她死了……”鏡兒喃喃道。她終於放棄了,頹然地跌坐在血泊中。“陸大人,陸大人,我姐姐她死了,她說你對她是真心的……”


    “我對她確實是真心的。”


    許久,陸敬戎低聲迴答道。他麵上灰敗晦暗,不知是在悲哀紅兒的逝去,震驚自己竟然親手葬送了愛姬的性命。


    “你對她是真心的?”鏡兒的秋水雙瞳如同沾染了血色般赤紅,她撲上去抓住陸敬戎的繡著華貴蘭草紋路的衣袖,血汙糊住了細密繁複的繡線。


    鏡兒嘶嘶地質問著:“所以你就殺了她?所以你殺了她!”


    她的尖叫響徹整個如意閣。


    徐姑姑已經叫了人進來,焦急地嗬斥道:“叫什麽?驚了別的貴人!”


    她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如意坊中的兩個高大的仆人抬起屍體,又有幾個仆婦卷起柔軟的織錦地毯,端來了清水擦洗滲到地麵上的血跡。


    紅兒的生死,她存在的痕跡,都將被輕快迅速地抹去。


    鏡兒絕望地想閉上眼睛,卻不由注視著姐姐滿是血汙的青色的麵孔。那麵容上曾經流轉著怎樣動人的眼波,怎樣巧倩的笑容,精致的額妝,半點的絳唇,留住雀鳥駐足的美妙歌聲,使西域胡姬都羞慚的華美舞步……她曆曆在目。


    趁人不備,鏡兒拔出插在姐姐胸口上的刀,鮮血掩蓋了刀鋒原來的冷冽顏色,那鋒銳上仍殘存著紅兒生命的溫度。她悲傷地哀嚎著,將那刀向陸敬戎揮去。


    陸敬戎恍若未覺,呆若木雞地看著那兇器砍向自己的麵門,停在自己鼻子前三寸處。


    是徐姑姑帶來的一個仆人從背後牢牢擎住了鏡兒的纖細手腕。


    刀落地的聲音中,鏡兒聽到徐姑姑淡淡的歎息。“她現在這個樣子,看來是廢了。將她趕出如意坊去,別叫她再迴來。”


    在兩個男人夾起她的胳膊將她拖出去的時候,鏡兒聽到自己的滿腔辛酸,化為了一聲撕裂般刺耳的笑聲。


    “我不會再迴來了。絕不會。”她恨聲道。


    鏡兒在雨中獨自走了許久,茫茫天地,哪裏都去得,又沒有哪裏是她的去處。


    一匹駿馬停在她的去路前。鏡兒停住腳步,抬起頭來。


    “鏡兒娘子,這是怎麽了?”那人聲氣裏有真摯的關切,他翻身下馬,頎長的身影為鏡兒遮去半數斜雨。


    那是李延慎。


    鏡兒卻仍紅著眼睛,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慘聲問道:“你說,是我殺了人,為什麽要報應在我姐姐的身上?”


    “噤聲!”李延慎低低喝道,他將自己的大襦解下,披在鏡兒身上,掃視了四周。“你這一身血汙,怕別人找不到你頭上來麽?”


    鏡兒的樣子見不得人,李延慎便在曉白樓樓底、給販夫走卒的半窖的陰暗角落裏,聽完了事情的始末。


    鏡兒捧著半碗熱粥,眼淚撲簌簌地滾落下來。


    “說來諷刺,我們姐妹費盡心思想脫離的如意坊,現在卻已經將我掃地出門,甚至不想讓我在那裏多停留一刻。枉我自作聰明,費盡心思,到底還是姐姐的這一條命換來了我的自由。”


    “你姐姐的確是可憐。”李延慎說著淡而無味的安慰。他十分不習慣這滿室的汙濁泥垢,仍不安地繃著麵孔。“娘子現在可有什麽打算?”他看著鏡兒蒼白的臉色,又柔聲補充一句:“娘子不必害怕。那陸大人不會遷怒到你頭上的。”


    “我沒有殺人,為什麽要怕?”她咬牙切齒,像是在咀嚼冰冷的憤恨。“我要去告官,要那個人死,我要為姐姐報仇。”


    李延慎搖搖頭:“無非是殺了一個官妓,他又是有官職的人,這算得了什麽大事呢?告官報仇這種荒唐話,不要再提了。”


    鏡兒嘲諷地笑了,將滿含仇恨的眼光拋到李延慎麵上。“不是什麽大事?那我的生死又是什麽大事呢?微不足道的賤命,不值得勞煩公子。”


    李延慎聞言一梗,苦笑著柔聲勸慰:“我不過是照實說了,娘子何必遷怒於我?”


    鏡兒冷哼一聲,落下更多的眼淚,卻再也不肯理會李延慎了。


    李延慎聽到那番尖酸的話,頭痛不已。可他又怎麽能眼睜睜看著一個弱女子流落街頭呢?他心中又湧上對鏡兒的憐憫,歎息著,聽到自己已經冒然開口,攬下了麻煩。


    “請恕我輕狂冒昧,來為娘子安排一個去處吧。”


    到底是大族公子頤指氣使慣了的脾性,他毫不顧及鏡兒的心意,就這樣自顧自地替她做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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