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融融的春風像拂過麵孔的絲絨,挾卷著一縷嫋嫋絲竹聲,繞過陌上少年風流輕馳疾趨的馬蹄,又淘氣地推了一把浮在泉水中載著甘醇漿液的酒觴,最終撩開那被支成錦帳的石榴裙,終於安定下心來,留駐在了三五成群的妙齡少女醉人的清歌笑語之中。


    上巳日,草長鶯飛,春光明媚。


    潑濺的韶光鋪陳出了無與倫比的華美舞台,但那踏青尋芳的男男女女,卻並未有幸成為這春日的主角。


    熙熙攘攘的衣香鬢影,奪人魂魄的綺年玉貌,也都無非成了花海的些許點綴。


    如雲霧一般的桃花次第開得正好,挨挨蹭蹭地墜在指頭。嬌妍的花瓣被風簌簌搖落,輕巧地禦風翻飛著讓人分不清是嬉蝶抑或粉雪,而穿行於花林間的錦衣少年恍惚間嗅到了那絲嫵媚香氣,再迴首才發覺已經披上了滿肩的玉屑瓊華。


    遠目遙遙山黛,蒼翠間也仿佛沾暈了旖旎的紅,似有若無地漫上青天,這才肯相信,一定是卷盡了天下的胭脂,才能繪出這滿目的灼灼霞光。


    浩淼清碧的滇池水上,還有被風挾來的紅粉花瓣在沉浮,宛如翠色絲帛上巧手匠人勾人心魄的彩繡織花。一葉小舟劃開那仿佛已經被浸染上了花香的悠悠碧波,緩慢地往池中央的高大的雙層樓船行去。


    美麗高挑的宮婢擎了雕飾著皇家紋章的長杆引了小舟,將其牢牢固定在船側,又有內侍低低地弓著腰探出手,攙扶著小舟上的貴人步上船板。


    那是太子郭衍之,他頭戴鑲著金博山和蟬飾的遠遊冠,大紅色的交領廣袖袍仿佛在煌煌燃燒般吞吐著火光。


    上船之後,他又想起什麽,對尚在舟上的人說:“保平,你雖是東宮內臣,到底在我身邊隨侍,這船上都是宮中女眷,生些枝節不好,你就先在小船上候著,我見過母親便迴來了。”


    皇後正獨自在二樓的華室閉目養神,沒有絲竹班子,也沒有宮侍陪伴作樂,她就一個人倚著軟枕臥在榻上,在這煙花三月竟然露出了一絲秋暮的寂寥之氣。


    聽見了來人的腳步聲,皇後睜開眼來。


    “怎麽孃孃隻一個人?”郭衍之見母親並未入眠,便問。


    “我嫌鬧,打發她們自己玩去了。你呢,這個時候不在你父親的龍船上,來我這裏做什麽呢?”


    她又露出微笑:“雲京的花兒,開得好麽?”


    太子笑道:“若是世間真有司掌春光的花神,這一刻一定還駐足在雲京。”


    他看著母親麵色神往,自袖中取出一枝清豔桃花,尚有馥鬱盈鼻。“這是今天開得最好的一枝桃花,我自然要拿它來獻給天下最美麗的女人。”


    皇後啞然失笑,接了過來在手中。“我知道自己或許是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倒不知道我還是最美麗的。”


    “誰敢說不是,我砍了他的頭。”郭衍之調笑著替母親簪了一小枝在鬢邊。


    皇後笑了起來,尾音卻迴旋著淡淡歎息,目光融融地凝在兒子麵上。


    郭衍之聽出母親心中鬱結,柔聲說:“孃孃想來還是介意父親召了柳婕妤隨侍。可妃嬪上了那龍船禦行,本就是不合規矩的。父親與臣子們在船上議事作樂,那柳婕妤大抵隻能隱在幕後不得露麵,即便能陪伴著父親飲宴,反倒如娼伶一般。這樣輕佻的行止,孃孃一笑置之罷了,何必要掛懷呢?”


    皇後卻搖搖頭:“我要是計較這種事情,也不會入主中宮,為聖上育下子女了。”她柔軟的指尖輕輕觸著太子的眼睛,“我是看你目下烏黑,想來昨晚又沒有睡好。可是戶部又出事了?”


    “倒沒有什麽大事。”衍之握住母親的手,將自己英俊的麵容貼在她柔軟的掌心,竟然有了如同小時候依偎在孃孃懷中一般的鬆弛感,不經意間訴說起絮絮心事。


    “不過是昨天接了廣陽郡來的上表,廣陽王今歲要的銀子,又比去年多了一些,戶部有些周轉不開了。”


    “事有輕重緩急,銀子也是一樣的道理。”皇後開解道:“就像後宮,人人都跟我要東西,我就人人都得給麽?”


    太子調侃道:“那自然不是,孃孃要先留好了給自己和榮顯的,別人賞不賞再看心情吧。”


    皇後啼笑皆非:“那這中宮之位,恐怕也要看陛下的心情了。”


    “正是呢……父親最喜愛的,不就是周旋在婦人間,欣賞著他所引起的爭鬥麽?處理社稷朝事,倒是要讓在第二呢。”太子聞言勾起削薄的唇角,言語中露出對陛下的鄙薄。


    皇後眼中冷寂眸光一閃而逝,溫聲道:“你父親是個溫良敦厚的人,他隻想做一個守成之君,將祖先留下的太平盛世好好地傳給子孫。”


    “守成之君?倚仗著祖先的餘蔭,享受著血肉鑄就的權力所帶給他的聲色犬馬——這就是守成之君麽?”


    衍之冷嗤一聲,繼續說道:“卻還有人讚美他此舉愛惜民力物力,而他甚至因此沾沾自喜自己的賢明,卻不知道,之所以現在天下人會奴顏婢膝地匍匐在他麵前,謳歌粉飾他的怯懦,正是因為郭氏的列代祖先,並沒有膽怯地藏在宮室的角落,選擇所謂的守成。”


    皇後搖搖頭:“即便是在我跟前,也不能這樣說你的父親。他比你想得要複雜,要更危險。或許他對治國的想法與你不同,可他卻十分善於利用權力。而且最重要的是,他正當地擁有權力。任何對他的狂妄和挑戰,都將被引申為對太平盛世的詆毀,對正統皇權的顛覆,將會被天下人同仇敵愾地忌恨。”


    “正統皇權的名義,太平盛世的假象……他也隻有這點倚仗了。”衍之冷漠地迴答,“琅琊王和廣陽王,曾經的社稷股肱,如今的太平隱患,他們握著大梁一半的軍隊,索要著錢糧供給,胃口越來越大。而父親的膽量和才智,隻能想到將最尊貴最疼愛的女兒嫁給他們的兒子,真是好手段。”


    這話也觸及了皇後的心事,她蹙眉道:“不過,陛下最後竟然選了李延慎,這倒讓我開始摸不清他的想法了。”


    衍之譏誚道:“也許他不止害怕琅琊王和廣陽王,他在內心還畏懼著令辰眼中誠摯而敬愛的灼灼目光。”


    皇後沒有接話,她不想再讓兒子繼續這個危險的話題,於是選擇了溫柔而莊重地勸誡他:“永遠不要再發這樣的牢騷,即便是夢話中。你是太子,你必須是天底下最恭順純孝的兒子。你要堅韌地忍耐,要處處小心。整個天下,再也沒有人比你離那把椅子更近,所以也沒有人處在比你更大的危險之中。”


    皇後與太子目光交融,再次驗證了母子間心意相通的默契。“耐心地等待,不要給你父親任何能夠觸及你、遷怒你的理由。”


    郭衍之再走上船舷的時候,來時乘坐的那小舟仍乖順地依在船甲旁邊,順著波浪起伏不定。


    他踏了上去,卻不見留候的保平上來侍候。衍之眯著眼往船艙深處望去,看見他正蜷縮在角落的陰影中,枕著自己的胳膊,麵上還蓋著鬥笠,似乎是睡去的模樣。


    太子低聲問撐起長蒿的內侍:“他有上過船麽?”


    那船工似有忐忑,半天才垂著眼睛迴答:“並沒有。”


    郭衍之點點頭,沒有多問。他還有許多事情要細細思量籌謀。


    在母親身邊他排解了胸中抑塞,卻並沒有解決那個懸在頭上的難題。


    他專注地思索著如何向父親提及廣陽王的無理要求,微微皺著眉迎風立在船頭,漸漸有些出神。


    高大的龍船轉瞬便出現在了眼前。


    高聳的朱漆圓柱支撐起三層華樓,塗成紅黑兩色的船甲上用泥金淡銀描著各色祥瑞圖樣,桅杆上低垂著的各色彩旌豔麗而奪目地飛揚在風中,而船頭上雕飾的巨大龍首仍怒張著匠人巧手細描出的點漆金瞳,猙獰地望向遼闊青天。


    郭衍之歎息著,漫不經心地整理了衣冠。


    “將保平叫醒,上船了。”他對船工說。


    可他很快發現,那並不是保平。


    那人緊緊跟在衍之身後,本來是低著頭恭順的內侍形貌,可因為在上船時無人攙扶,他站立不穩,抬步時一個趔趄,踏得小舟劇烈晃動起來。那人驚唿出聲,竟然是女子的嬌柔嗓音。


    眾人十分驚訝,猶豫著是否要召喚侍衛護住太子。


    她知道再也遮掩不住,終於在太子跟前抬起頭來,露出了豔美不輸春韶的麵孔。


    ——是榮顯公主。


    “你在這裏做什麽?”太子郭衍之忙扶住了妹妹。“保平呢?”


    榮顯覷探著哥哥有些繃緊的麵色,“我叫她們把保平騙到大船上去了。”


    “然後就趁著我剛才和孃孃說話的時候,你悄悄上到了船上,藏匿在艙中?”


    榮顯並沒有否認,隻是嬌憨地低聲辯解:“哥哥……為什麽女子不能上皇家龍船呢?明明柳婕妤都可以上來。”


    郭衍之臉一沉,“誰給你的膽子!明明是個公主,卻已經慣於和後妃們爭風了麽?”


    聞得誅心之語,榮顯麵上飛過羞憤的紅暈,卻訥訥不敢言,許久才囁嚅道:“哥哥,我沒有想那麽多……我沒有慪氣的心思,更不想被爹爹發現,我隻是好奇這船上是什麽樣子,真的。”


    “胡鬧!”郭衍之仍舊不悅地甩開袖子。


    “衍哥哥,我怎麽會胡鬧呢?”榮顯低著頭沮喪地步上前去。在寬大的袖擺的遮掩下,她輕輕地捧起兄長的手,柔荑如絲綢般撫過,遺下一片幽涼。


    “哥哥,我求你了,好不好?”


    衍之心中泛起柔柔漣漪,仿佛整個滇池的桃花春水都在他胸口漾起波瀾。他看一眼船邊,那載著二人來此的小舟已經悠然地離去了。


    他歎氣:“不要說話,安安靜靜地,看看就好,懂了麽?”


    郭衍之甚至不肯帶著榮顯走入內堂,隻準她在甲板上略作盤桓。隻一個眼色,幾名內侍就緊緊跟在公主身邊,提防著有人察覺這邊的形跡。又有宮人匆忙地整備小舟,準備將公主送迴到樓船上。


    饒是如此,榮顯公主依舊十分興奮。她繞著甲板輕盈地奔走,毫不顧忌巨大的雕花舷窗內年輕的臣子露出的疑惑眼神。等到將這大船都繞了個遍,她才伸出手來,撫摸著船邊圍欄上雕刻著的水雲龍紋,輕巧地笑了。


    “也並沒有多少區別呢,無非我們的船上雕著的是鳳凰紋,比這個矮上一層,也沒有那麽多金吾郎拱衛在周圍罷了。”


    一位內臣忙趨步上前,試探著問:“既然如此,舟楫已經備好……公主不若便迴去吧?”


    “好吧。”她猶豫了一下,還是輕快地頷首應了。“不然哥哥要怪我讓他作難了。”


    等到榮顯公主被攙扶迴了小舟,在船艙內安穩地落座於柳花氈子上以後,滿船的內侍才略鬆了口氣。他們目露希冀,眼巴巴地指望著船工快些把這位尊貴的麻煩人物帶走。


    卻聽到有人在喊:“且等等!”


    他在船板上叫道:“我也要走了,待我上船。”


    那撐船的內侍麵露難色,瞥了一眼在船艙角落獨自氣悶的榮顯公主。可未及拒絕,那人已經施施然步下船舷,輕盈地立在甲板之上,笑道:“總算趕上了,不然還不知要聽那些老頭子閑話多久。開船吧。”


    “你是誰?”榮顯心中厭惡此人的無禮,冷聲問。


    她覺得被冒犯了,可全然忘記自己此刻正著內侍服色,又怎麽會有人在意是否冒犯一名宮人呢。


    那人驚訝地轉過頭,正是李延慎。


    榮顯十分驚訝,倉皇地發覺自己現下實在不是公主應該有的樣子,羞赧地想用袖子遮掩住自己的麵容。


    李延慎卻已經看到了榮顯。


    瀲灩波光在他清透的眼中流轉,倚著身後滿岸的煙柳粉霞,他凝眸望著榮顯,對她露出微笑。


    “公主,又見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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