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守府衙,地牢。


    這應該是最幹淨最明亮的地牢了,一塵不染,油燈高懸,牆角種著簇簇喜陰的蘭花。刑具擺放過的痕跡還在,牆麵修繕之處繪著一幅幅的山水壁畫。


    董弘川自上任京城郡守第一日,就將地牢裏所有的刑具搬進了倉庫封藏,於公堂之上放言,但凡他審的案子,都要有理有據,而非是用刑逼供。的確是個創舉,但應該無比的艱難,可偏偏他要這樣做。


    甄璀璨坐在最裏麵的一間特製牢房中,地上鋪著厚厚的新稻草。她手托著腮,似百無聊賴狀。


    已過子時,萬籟俱寂,值守的衙役們湊在牢門外的屋簷下拿出了牌九,玩得不亦樂乎。


    甄璀璨毫無困意,正襟端坐,眼睛盯著地牢的入口。


    他來了。


    依舊是一襲蒼涼的灰衣,手緊緊的握著冰冷的烏黑長劍,他身疾如風的閃進地牢中,漆黑的眸子在一間一間的牢房中尋著,幽靈般的站在光亮中。


    “我在這。”甄璀璨緩緩地站起身,果然派人來行刺了,擔心她說出實情,也擔心她隨口攀陷置他們於險地。她輕歎道:“地牢的防守簡直形成虛設,衙役也個個是吃閑飯的。”


    頓時,劍光一閃,灰衣男子已撥劍,縱身間朝著牢房的鐵鎖一劍劈下。


    ‘咣’


    火花濺起,細細的鐵鎖隻是被劃破了一道淺淺的痕。


    灰衣男子一怔。


    再次揮劍,鐵鎖上又多了一道淺淺的痕。


    “你的劍不怎樣呀,不夠鋒利。”甄璀璨隨意的笑笑,“正如,那晚你帶著百餘名黑衣人去東營驛站追殺我,騎的馬也不怎樣,跑得不夠快。”


    灰衣男子薄唇緊抿,揮劍向牢房的木柵欄。


    ‘咣’


    長劍被卡在柵欄中。


    甄璀璨皺眉,質疑道:“東營驛站的官兵全是用這柄鈍劍所殺?”


    灰衣男子目光一凝,劍光亂飛,木屑成塵,轉瞬間,看似是木製的柵欄,露出了比堅硬的劍身還堅硬的鋼鐵柱。


    “在京郊的山中連夜趕路的商隊也是你所殺?”


    灰衣男子冷冷看她。


    “以及,山腳下一群無辜的難民?”


    “我沒有殺商隊和難民。”灰衣男子冷言反駁。


    無論什麽樣的人,都不喜歡被栽贓被嫁禍。


    甄璀璨半信半疑的挑眉,“順福客棧裏茶城的郡守和郡兵?”


    灰衣男子不語。


    “清河郡關卡的數十郡兵?”甄璀璨故意說得真真假假。


    “不是。”


    “你殺了那麽多人,全嫁禍於我,”甄璀璨輕歎口氣,“連你也不願意被嫁禍,我又何嚐願意。”


    灰衣男子不語,在尋思著如何殺她,柵欄和鎖鏈堅固無比,能輕鬆的進地牢裏,想輕鬆的殺掉她著實困難。


    “你的雇主給了你多少銀子,才能讓你死心塌地的殺人成魔?”甄璀璨朝旁邊挪了兩步,離他稍近了些。


    灰衣男子靈光一現,道:“你可以給我雙倍的銀子,我便不殺你,還會設法救你出去。”


    “當真?”甄璀璨展顏一笑。


    “當真。”灰衣男子暗暗的握緊了劍。


    甄璀璨笑著,眼睛很亮,一副純真單純的模樣。


    灰衣男子為自己想到這個辦法,頗有些得意。


    “你背叛你的雇主,會不會顯得不忠不義?”


    “我本就是不忠不義之人。”


    “你的雇主是誰?我倒有點同情他了。”


    “翟寧。”


    “我不信。”


    “哦?”


    甄璀璨負手而立,微笑道:“翟寧顯然沒有本事召集百餘人馬殺向東營驛站,也不會衝動到因茶城的郡守放走了我而動怒殺之。”


    灰衣男子道:“你說我的雇主是誰,便是誰。”


    “這話聽起來很熟悉。”


    灰衣男子不耐的道:“你要不要重金雇我不殺你、救你出去?”


    甄璀璨轉瞬收起笑,神色冷漠,語聲淡淡,“不。”


    灰衣男子愣了愣。


    “我寧願重金賭你殺不了我。”甄璀璨漫不經心的坐在牢房正中,捏起一根稻草在手裏玩兒。


    灰衣男子目露憤色,立現殺氣。


    “殘殺東營驛站的官兵,並放火燒屍,你可真狠辣。”甄璀璨冷靜的迎著他的殺氣。


    燒屍?灰衣男子看到牢房裏厚厚的稻草,又看了看燃得很旺的油燈,猛得想到一個辦法,他不由分說的劍挑燈芯,順勢一甩,甩進牢裏,落在稻草中。頓時,稻草堆冒出了煙霧。


    “啊!”甄璀璨受驚的跳起來,嚇得用衣袖掩鼻。


    灰衣男子得意的笑了,仰天一笑,挑起一個又一個燈芯扔了進去。


    既然不能殺了她,就燒死她!


    稻草燒了起來,產生大量濃霧。甄璀璨避在最裏麵捂著口鼻,手足無措的把腳下的稻草揮開。


    看著她像是蒸鍋裏的螞蟻,灰衣男子興奮的雙眼放光。


    有個衙兵無事般的進來巡視,見狀,大喊道:“著火了,著火了。”


    灰衣男子提劍,嗜血的站著,等著弱小的生命衝上來。


    衙兵駭得連滾帶爬的逃離了。


    在這時,卻有個人闖進了地牢裏,義無反顧,身形像盾風。


    是董弘川。


    灰衣男子剛要取其性命,突然覺得渾身無力,困意猛生。他努力保持清醒,越想清醒就越困,他迴望著牢中的稻草,並未燃起大火,隻起了濃霧,意識到自己得意忘形的中了計。他憤憤地雙眼一合,昏睡在地。


    董弘川用濕巾捂口鼻,衝進地牢裏,打開牢門,甄璀璨踩著點點火苗,奔出了地牢。


    早有準備的衙兵們一湧而上,撲滅了火,將灰衣男子結實的捆綁住,扔進了特製的大牢。


    明月當空,甄璀璨一眼就看到了華宗平,於搖曳的燭光中,他閑適的倚在走廊邊,輕捏著白瓷杯,不動聲色的飲茶。


    “你可還好?”董弘川語聲關懷。


    甄璀璨移開濕巾,深吸口氣,盈盈一笑道:“這要多謝六殿下擋劍如磐的鋼鐵柱,遇火生煙的迷香,將迷香粉灑在稻草上的點子,以及,贈送的用濕巾掩口鼻防迷昏的妙招。”


    “價格公道,童叟無欺,我最喜歡跟有錢人做生意。”華宗平抿嘴一笑。


    董弘川麵色微沉。


    甄璀璨鄭重地道:“更要感謝董大人深明大義同意我的提議。”


    董弘川低聲說:“你沒事就好。”


    “誠如大人所聽所見,”甄璀璨正色道:“真兇自投羅網,默認了殺人燒屍的行為,至於作案目的,就需要大人親審了。”


    是簡單的殺人案,還是牽連數位官員的大案,且看董弘川想怎麽審判。


    “你暫可出獄,”董弘川的神情嚴肅,“需隨時聽候傳訊,未經本官的允許,不得離開京城,否則,當罪犯處治。”


    “是,大人。”


    董弘川命道:“帶她去偏院休息,待天亮,再離開府衙。”


    望著甄璀璨的身影漸入朦朧的夜色中,華宗平倦倦的伸了個懶腰,經過董弘川時,漫不經心的道:“董弘川為了她,已經變得不像董弘川了,可是她並不歡喜,也不愧疚,在她的眼中,董弘川就隻是董弘川,無論他孝忠家國,還是喪盡天良,與尋常人無異,是好人她敬,是歹人她遠。”


    話語輕綿而尖細,一點一滴的滲入血肉,透進骨髓,長出芒刺,董弘川如沉潭的眼眸裏激起無數疼痛。


    他啞聲問:“當真如此?”


    無人迴答。


    四周一片寂靜,寂靜的讓人清醒的體會到一切,最原始最真實的悲戚、淒涼、神傷。


    然而,他想知道,自己還能為她變成什麽樣。


    偏院裏,甄璀璨坐在窗內,靜靜的等天亮。


    隨著一盞油燈的移近,一杯茶和一疊點心輕輕擺在了窗沿上。


    “當我離開京城滿天下尋你時,崇岫書院的行刺案就已經結了。”華宗平搬了把椅子坐在窗外。


    甄璀璨捧起瓷杯飲了一口,是溫和的玫瑰花茶。


    “我二哥被帶進大理寺審訊,受盡折磨,不肯屈服,也不願攀陷牽連其他華姓宗室。我大哥知曉後,把一切全攬在身,寫下認罪狀,在太子府懸梁自縊。我大哥的家眷在一夜之間,全都像畏罪自殺似的死了,連繈褓中的嬰兒也未能幸免。”華宗平語聲淡薄,透著涼意,“大哥及其三個兒女還有府中上上下下四十九人的犧牲,也沒能救得了二哥,二哥剛從大理寺迴到府中,就身亡了。”


    甄璀璨的手一頓,一場精心設計的行刺,竟奪取了兩位皇子的性命。以後還會發生什麽事?會牽連誰?


    皇子們人人自危,華姓宗室也如履薄冰。


    沉默了良久,甄璀璨道:“我知道了。”


    她知道了李洪毅想要攀陷二皇子,是為了證明他並非無端的審訊二皇子。也知道了華宗平看似隨心所欲玩世不恭,實則是在未雨綢繆。抑或是,運籌帷幄?


    華宗平隻是笑笑,笑意難以名狀,轉身消失在闌珊夜色。


    甄璀璨出神的看著晨霧蕩漾在草尖枝梢,輕輕的,幽幽的,風一吹,繚繞盤旋。


    漸漸地,東方發白,天色明朗。


    她心中的歎息隨著陽光的斜灑,悄悄的散了。心似被洗滌,愈加明淨。


    府衙的門剛打開,甄璀璨就迎著晨陽,邁了出去。


    “大小姐!”春櫻開心的奔過來,從棉袋裏取出熱乎乎的包子,“大小姐,您趁熱吃。”


    真是一個貼心的姑娘,甄璀璨邊吃邊問:“你等多久了?萬一我今早出不來怎麽辦?”


    春櫻說道:“大小姐一日出不來,奴婢就等一日,三日再出不來,奴婢就設法犯事進去找大小姐。”


    甄璀璨一怔。


    春櫻道:“大少爺也要過來,奴婢勸他在屋裏等您,免出意外。”


    甄璀璨點點頭,看到有一車馬車駛來,是皇宮中的馬車,緩緩的停在了她旁邊。


    車簾掀開,馬車裏的人道:“你離京尋穗染技藝已近一年,可有結果?”


    見是秋尚宮,甄璀璨笑了笑,大口的吃著包子,消息真是靈通呀,來的真是時候呀。


    春櫻好奇的問:“大小姐,穗染技藝是什麽?”


    甄璀璨答道:“一種傳說中的奇特染法,使衣袍上色後,色彩斑斕奪目,圖案栩栩如生。”


    “穗染?”春櫻小聲的嘀咕著,“傳說中的?”


    秋尚宮厲聲道:“本官在問你話!”


    春櫻被駭了一跳,脫口而出:“奴婢自幼習得一種染法,像穗染一樣奇特。”


    甄璀璨猛得被風嗆到了,咳嗽不止,她警惕的瞧著春櫻,要玩什麽名堂?


    察覺到甄璀璨的神色,春櫻意識到自己的失言,趕緊低著頭,朝後挪了挪。


    秋尚宮的目光探出來,打量著春櫻,逐說道:“既然像穗染一樣奇特,不妨進尚工局演試給本官過目。”


    春櫻弱弱地道:“奴婢方才一時失言。”她輕輕的拉了拉甄璀璨的衣裳,緊張兮兮,一副懊悔的樣子。


    甄璀璨想了想,便說:“我恰好也要進宮向太後娘娘迴稟此事,隻是被一樁命案誣陷,不明不白的在地牢裏待了一夜,我想先迴去沐浴淨身,以示尊敬。”


    秋尚宮很好商量的道:“三個時辰後,本官派人在玄德門前等你們進宮。”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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