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猶如濃墨揮灑,逐漸湮沒了知覺;飛揚的塵土落在眉梢鬢發,似是染上了十年的霜花;彌漫於空氣中的血腥和死寂仿佛能吞噬一切無法迴頭的勇敢,殘忍而不斷地撕扯曾經悸動跳脫的心,再再地提醒著歲月的無情、時光的碾磨、塵世的滄桑。。。還有對生存的絕望。


    放棄,其實是最簡單不過的事情。


    唯有活著,排除克服千萬艱險困苦、始終不屈不饒地繼續前行,才需要巨大的堅韌與勇氣。


    能做到這一點的,普天之下少之又少;能做到這一點的,方有資格被稱之為生活的強者。


    譬如白靜江這種人。


    隻不過,白靜江從不會浪費時間去想自己夠不夠強、算不算得一個強者,那份自負和堅忍早已融入他的骨髓,無論多少次生死關頭,即使麵臨絕境,他也會利用最後一秒想盡辦法逃脫升天。


    活下去——是本能,也是他自小受訓的技能。


    直至今時今日。


    當他纏住了紫衣,努力堆出一個微笑叫她走,她含淚望了他一眼,轉身衝出門去的刹那,他自始至終緊繃的神經,忽然一顫,繼而一鬆。


    心底深處不是不曾希冀過,她也許會舍不得他,也許。。。百分之一的可能,哪怕是他叫她走,她也會選擇留下來,與他共生死。


    但她沒有。她流著淚,神情淒惶,然而最終還是走了,毅然決然地。


    她畢竟還是要迴到穆世勳的身邊去。


    於是,當紫衣手持那柄斬下無數頭顱的刀刃穿透他肩胛的時候,他腦海中驀然閃過一個從未有過的想法——莫非這就是結局了?莫非,他終於被黑暗擊敗,那自童年起就包圍著他的、無所不在的、充斥他血液的黑暗。。。但下一秒,幾乎是嫻熟到條件反射地,利用對手利器刺入骨肉的千鈞一發的間隙,他反轉刀尖,從背後紮進紫衣的胸膛。


    紫衣大口噴血,一腳將他踢出去,武士們湧上來,他應接不暇,隻一個分神,便已不見了紫衣的蹤影。


    他很肯定,紫衣要害被刺,活不了了,但他仍是擔心,他擔心她跑得不夠快,說不定就被紫衣追上;還擔心她路上遇著伏擊,穆世棠受傷不輕,未必能護她到底。。。是以他拚著挨了幾刀,盡快解決掉剩下的武士,正當他要衝出去找她的時候,炮彈連發而至,整個地庫仿佛被連根拔起一般劇烈震蕩。


    屋子崩塌的那一刻,他想,他沒能再見她一麵。


    然而奇跡出現了,她迴來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就在那裏,她竟然就在那裏。


    她連奔帶跑,似乎在叫他的名字。。。他聽得不很真切,血汙蓋住了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抬手抹一把臉,這才看清了她。


    她孤零零地站在那裏,彷徨無措地,抬頭望著一根搖搖欲墜的橫梁,不知在想什麽。


    他又驚又怕,又急又氣,朝她飛撲過去的瞬間,橫梁被炮火震落,唿嘯一聲,擦著倆人的鬢角而過,隻差毫厘。


    背後冷汗如雨,他氣壞了,衝她發了脾氣,怪她不知死活地迴來,但隨即他便意識到,她不肯出去的原因。


    穆世勳夠狠心,為了全殲敵軍竟連她的性命都不顧了,試問憑她的傲骨,怎肯重迴穆世勳的懷抱?


    他不由為她心酸,也為自己落寞——她隻有在這個時候,無處可去的時候,才會想到他。


    果然穆世棠死了,隻不想鳳殊亦難逃一劫,他有負父親所托,但他最辜負的人,卻是她。


    他欺騙她禁錮她傷害她,在她提出分手的時候,他甚至朝她舉槍,差點親手殺了她。。。他有什麽資格說愛她呢?哪怕今日命喪於此,他也是死不足惜的,本就不是個好人,還指望惡始善終?


    但他不希望她死,她是個好女人,一個無論世道如何險阻,仍能堅守本心的好女人,對於在泥淖烏漆中生長的他而言,她就如夜色裏悄悄劃過地一線光,雖然光芒微弱,卻足以照亮他的生命。


    隆隆的炮響伴隨熊熊的火光,將整個黑暗的世界燃燒起來,他緊緊地抱著她、吻著她,即便他知道,她的人、她的心都已不是他的,但他仍忍不住吻了她,而那個吻,傾注了他所有的情意:


    但我是真的愛你。


    這一句,總算是告訴她了;這一次,她總該相信他了吧?


    火焰燃燒著,屋脊嘎吱作響,他望著她的臉,從她的眼睛裏看見狼狽不堪的自己,他靜靜地給予她一個微笑,心中隻覺了無遺憾。


    震耳欲聾的轟炸響徹伏牛坡。


    生死關頭,他推開了她,隨著山崩而傾覆的屋脊,墜入黑淵。


    四周重又恢複一片死寂。


    他夢見他在漂浮,微風迎麵吹過他的頭發,白襯衫一塵不染,仍是原先的模樣,足底的高山河海、雲卷雲舒幹淨澄澈,再不是那充滿猩紅濃稠的殺戮囚牢。


    意識漸漸模糊起來,感官的知覺愈來愈遙遠,即將陷入沉眠的時候,耳畔傳來誰的哭泣,似嬰兒一般嚶嚶嚀嚀單薄無助,又像一頭幼獸,嗚咽咆哮著傷痛苦楚。


    他驀地睜開眼睛,怔怔地看著她的方向。


    她蜷縮在一個角落裏,雙手抱膝,額頭靠牆,一把秀發沿著削肩垂落,小小的麵孔是雪一樣的蒼白,緊閉的眸子裏,落下一道道淚痕。


    平時那樣堅強,堅強得不讓人看見內心的丁點脆弱,而事實上,全是外剛內柔的逞強——真是個傻丫頭。


    他暗暗歎口氣,嚐試往她的方向挪動,但四肢都被重物壓住了,稍一動便痛得冷汗直冒,不由悶哼了一聲。


    隻是非常低微的聲音,卻驚醒了她。她倏地抬起頭來,瞪大眸子四處張望,哆嗦著嘴唇,輕聲喚道:“白。。。白靜江?你在哪裏?”


    他剛要張口,胸腹湧上的一陣痛楚令他眼前一昏,他咬牙忍耐,等待著痛楚慢慢過去,正在這時,她往這邊望了過來。


    漆黑一片的地底,伸手不見五指,腳邊是殘桓斷壁,除了低不可聞的唿吸聲,誰也看不清誰的麵目,唯有他看得清楚分明。


    然而她直直望著這一邊,準確無疑地,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定格在他的臉上。


    她應該是看不見自己的。他想。也許她隻是恰巧朝這裏看來。須知此時此刻,他被埋在廢墟裏,灰頭土臉,身前橫著一堆磚塊焦木,哪怕光天化日的也難以被發現,更何況是在這樣一個黑漆漆的地下?她又不是他,她不可能看得見他。


    果然,她很快又轉過頭去,彎腰摸索著牆頭,朝另一側踽踽前行。


    他望著她瘦弱的背影,忍住險些衝口而出的唿喚,心中不知是欣慰多一點還是黯然多一點。


    那正是出口的方向,隻要她繼續往前走,運氣好的話,過一會兒就能遇上穆世勳的部隊,然後。。。然後她就安全了。


    如果是她一個人的話,應該能辦到吧。他一邊想一邊又不放心,不知前麵還有沒有躲過爆炸的敵人,他還是跟著她比較好,於是,他一點點挪著身子,忍著傷口的疼痛,企圖從廢墟裏爬出來。


    半邊身子夠著平地的時候,一條斜在一旁的鐵棍突然失橫,正朝他的腰部壓下,他半截身子還在土裏,雙手撐著地麵,已無餘地躲避這突如其來的一擊,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鐵棍朝自己猛砸過來。


    閉上眼的刹那,他心中一歎:要是能親自護她出去,就好了。


    鼻尖聞到一絲若有若無的香氣,思緒刹那倒退數百日夜,那曾在臂彎懷抱裏駐留的甘甜,媚中帶純,麗而不俗,茫茫渾濁世間僅一枝獨秀,不如溫室裏的花朵,更像是一株幹淨而堅韌的翠竹,以那樣的聰穎、驕傲、靈氣,毫不畏縮地在他麵前發芽成長,一點一滴,不知不覺地,融入了他的牽掛,滲透了他的相思,輕輕卻又深深地,印刻在他的心上。


    他總是忘不了她,就是忘不了她,即使在她離開他之後,即使在這樣的生死關頭,他仍會幻覺,鼻尖纏繞的是她秀發的芬芳,觸手可及的是她宛若無骨的柔軟香肌。


    預料中的淩遲遲遲不至,他驀地反應過來,睜大雙眼。


    一片雪白的裙角覆蓋在他的身側,她正單膝跪著,纖細雙手顫顫地舉著差點將他壓垮的鐵棍,臉上是她慣有的倔強韌勁,與他視線一對,咬牙切齒地道:


    “白靜江,你這會兒裝什麽死?!還不快給我起來!”


    他不禁啞然失笑。


    她竟然去而複返,她竟然為他。。。去而複返。


    他微微一笑,深吸一口氣,雙掌一撐,終於爬了出來,一腳踢開鐵棍,同時反手將她攔腰抱住,往牆邊滾了幾圈。鐵棍落下,發出一聲巨響。他護著她,靠著牆角,一直懸著的一顆心,在擁她入懷的那一刻,莫名地安定下來,嘴上卻調侃道:


    “看你那麽愛讀書,還以為你是近視眼,誰知你黑燈瞎火的都能救人,視力好成這樣,都快趕上貓頭鷹了。”


    她的心怦怦直跳,想到剛才的驚險,隻覺後怕,其實她根本沒有看到他,她隻是聽見了他的聲音,卻不能肯定方位,她仔細聞著他的味道,那在空氣中殘留的一絲幾不可察的桂花香,也是她嗅覺靈敏,又與他朝夕相處過,才能嗅得出來,於是她嚐試走了幾步,哪知卻漸漸聞不到了,這才迴頭來找,憑著直覺,來到他的身邊。


    鐵棍就在那個時候落了下來。她簡直不敢去想,如果她的動作慢一拍,結果會如何,想到就差那麽一點,她便徹底失去了他,驚魂未定的她下意識地握住了他的手,哪知他的語氣還是這麽吊兒郎當地沒正經,好似渾然不覺這是一場何等令她膽戰心驚的生死較量。


    頓時就有了氣。她鬆開他的手,反唇相譏:“哪裏及得上你,黑燈瞎火的都能殺人,從小練的吧。”


    殊不知,她這一句卻是歪打正著。他一下子沉默了,凝視著她線條秀麗的側臉,半晌淡淡一笑:“盈盈,我有沒有告訴過你,你對我說話常跟刀子似得,隨便就能在我身上戳出個窟窿來。”


    那是他的童年,亦是他成年之後刻意迴避的過往。然而,此時此刻,在這個同樣充滿了黑暗和殺戮的屋子裏,昔日的情景如藤蔓一般纏繞而上,揮之不去。


    一直沒人知道,從他很小的時候起,父親經常背著母親帶他去一個黑屋子,把他關在裏麵,命他練刀。三四歲的孩子,怕黑、站不穩、什麽也不懂,卻要握著一把短刀柄,不斷地練、反複地練。父親待他一貫不多言笑,隻是嚴苛要求,他當時年紀雖小,但母親卑微的身份迫使他早熟——他隻被父親罵過一迴,便學乖了,之後再不必父親盯著,自發自覺強記下所有的招式要領,揮灑著汗水,忍耐著掌心的血痕,當旁的孩童們天真無邪隻知玩鬧的時候,他的童年記憶除了不分晝夜的黑暗便是冰冷無情的刀刃,沒有歡聲笑語,不容偷懶任性。


    因為父親在責罵他握刀不穩的時候,說過:“這是一套殺人術。將來,你若不想被這套刀術所殺,那麽,現在就練好它。”


    殺人,對任何一個孩子而言,都會是十分陌生可怕的字眼,但對他白靜江而言,興許是骨子裏本就流淌著那樣的血液,他並不覺得害怕,隻感到悲涼。


    一種心底隱隱渴盼命運發生轉折,同時卻又深知無法掙脫命運桎梏的悲涼。


    起初,父親從籠子裏放出一些小動物,讓他捕殺,同一個獵物,不許多用一刀。


    等他長大一點,父親便將動物,換成人。


    白幫的敵人抑或叛徒,自然非死不可,作為他的刀下亡魂,好歹他還能給他們一個痛快。


    幫裏的長老們隻當這個少年天賦異稟,一入白幫便是首戰告捷,成績斐然,對待任何與白幫作對的敵手都是心誌堅定,狠辣無情,又見其身手矯捷,槍法精準,無疑是幫主的不二繼承人,隻是他們並不知,在他拿槍殺人之前,他已用刀,殺了不少人。


    偶爾,他也會從噩夢中驚醒,彼時年幼,第一次殺人之後,他常常做噩夢,然而驚醒的時候,印入視野的是母親憔悴的病容,他便立馬換上一副笑臉,反過來安慰母親,任憑幼小的心靈在疲憊不安中反複煎熬。


    於是,母親不懂他在想什麽,而父親更是從不會照顧他的情緒,他的沉默與乖順於父親而言,便是作為白幫繼承者所應持有的謙遜內斂,與對待鳳殊的寵溺慈愛截然相反,父親留給他的,總是匆匆離去的背影。


    九歲那年,他偷偷哭過一次,唯一一次,母親尋來的時候他已擦幹了眼淚,轉過頭一張小臉笑容燦爛如陽春白雪,在母親充滿期待的目光下,他故作輕鬆地告訴母親,父親考察了他的功課並誇獎他勤學,本是要留飯的,可惜最近幫務繁忙,父親不得不先走,隻能隔幾天再來探望母親,給母親補過生日。


    望著母親欣慰而虛弱的笑容,他心中的石頭絲毫沒有減輕,反而一直沉到那不見底的深淵裏去,有時候他甚至覺得,自己的世界,除了一片黑暗,什麽光芒也不會有,而唯有那一片黑暗,才是他真正的世界。


    然而,他還有一個柔弱的母親需要他的照顧,就算在父親眼裏,他最大的價值不過是成為一個合格的繼承人,但為了博取父親的歡心,讓父親多來雲錦皇宮陪陪寂寞抑鬱的母親,他始終一絲不苟地按照父親的安排,極其用心地學又極其乖巧地什麽都不問。


    漸漸地,他不再做噩夢,也不再步伐踉蹌,他的下盤愈來愈穩紮,每一刀刺出去都是迅速而精準,果斷又狠辣;他的目力適應了黑暗,猶如一隻夜行動物一般能在漆黑無光的屋子裏行動自如;日複一日,隨著年齡的增長,朝夕不斷的苦練,他的刀法一天比一天進步,而他的性情則一年比一年深沉。


    他的童年教會了他——在什麽人麵前扮演什麽角色、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話、應做什麽不應做什麽表現,長大後,他更是信手拈來,毫不費力。


    母親直至臨終都一無所知。他也慶幸母親一無所知,否則母親不會隻因他得不到父親的寵愛而感到愧疚,軟弱怯懦如菟絲花般的生命隻怕連最後歲月的一半時間都支撐不到。


    葬禮上,他第一次像一個孩童一樣撒潑發瘋,父親破天荒地沒有苛責他,隻帶他迴了白府,將他介紹給白幫的頭目們。


    那一夜,是他踏入白府的第一夜,自是不能成寐,父親來到他的房裏,父子倆難得相對而坐,一時無言,竟是有幾分尷尬,他垂著腦袋,感到父親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好一會兒,驀地聽見父親歎了口氣:


    “你明明是我的兒子,卻長得更像你叔叔。”


    他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個叔叔,也是從那個時候起,他才知道,他骨子裏流淌的,究竟是怎樣的血液。


    “靜江,我們不是普通人。這筆債,或早或晚,都會找上門來。”父親說起當年的故事,便是最慘烈之處也是一臉淡漠,隻在提到女兒時,語氣湧上一絲暖意:“我隻希望,鳳殊不必像我們,即便渾噩無知,都是一種福氣。”


    白靜江記得清清楚楚,那個月夜,出奇得明淨,柔和銀亮的月光照在父親的臉上,那一份令人動容的心疼。


    那是他從未得到過的父親的心疼。


    十幾年來,他恪守本分,盡忠職守,輔助父親打下白家江山,但父親慈愛寬容的目光,永遠隻落在鳳殊的身上,他以為,所謂親情不過如此罷了,他與父親、妹妹雖是住在同一屋簷下,但隻有父親與妹妹才是他們彼此的親人,而他不過是他們一個得力助手,而不是一個至親家人。直至那一天,他得知三堂會審是陷阱,趕去醫院與魯三會合,卻發現對手的人數和身手遠遠超過魯三帶的兄弟,他便有了一種不詳的預感。


    他踢開病房門的刹那,金芙蓉的槍同時響起,他看見父親兩眼充血地瞪著金芙蓉,胸口一個烏溜溜的洞裏血流不止,他第一時間拔槍,卻已沒了子彈,金芙蓉冷笑著調轉槍頭對準他,父親明明已近彌留,刹那不知哪兒來的氣力,竟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邊以肉身為盾,擋住了餘下的子彈,一邊衝他吼道:“快走!記得把鳳殊找迴來!快走啊——”


    白家一夜之間,家破人亡,白家父子乃是齋藤一族的真實身份,公告天下。


    白幫頃刻四分五裂,為與白家父子撇清關係,均脫離白幫,自立門戶。


    穆宗淳大怒,下圍城搜捕令,將白家餘黨一網打盡。穆世勳帶人抄了白家,所有家當全部充公,又在白家大門上貼了封條。


    是夜,有激進的愛國學生往白家扔火把,熊熊大火連燒一日一夜,將那曾經富可敵國號稱可與前朝王府齊肩的白府,付之一炬。


    父親最後那聲淒厲的唿喊,仿佛仍在耳際;而白家的輝煌,卻恍若隔世。


    “對不起。白靜江。我不是故意的。”


    一聲哽咽打斷了黑暗中長久的沉默,白靜江迴過神來,隻聽得莫盈略顯笨拙地解釋道:“我沒有想要觸你的底線,讓你難過的。。。”


    “我哪還有什麽底線。”白靜江舒出一口氣,低頭在莫盈的發上親了親,輕聲道:“在你這裏,都不知破了多少底線。”


    莫盈淚盈於睫。這些日子以來他吃的苦,或者從孩提時候起他所受的苦,隻怕是她無法想象的,然而他卻沒打算告訴她,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在她麵前提過一句。


    “你不怪我麽?”


    “你不怪我麽?”


    異口同聲地,兩人相對一怔,繼而又笑了。


    “我待你那般壞,我有什麽資格怪你?”白靜江把頭埋在莫盈的頸項裏,喃喃自語:“我甚至連我究竟是誰,都不曾告訴你。”


    因為我不敢。


    我不敢告訴你,我的體內,留著劊子手的血液,那不被原諒的,受詛咒的血液。


    我不敢告訴你,我的真麵目,在那光鮮亮麗的外衣下,一層又一層的肮髒不堪,而當你揭開我最後一層醜陋、罪惡又瘋狂的麵具,你還會不會,再看我一眼?


    白靜江等了很久,莫盈都沒出聲,他是從背後抱著莫盈,看不見莫盈的表情,所以他不知道,莫盈的眼淚,正大顆大顆,對著牆麵默默地掉。


    “你雖有待我不好的時候,卻也有待我好的時候。”等莫盈再開口時,卻是十分輕快的語氣:“白靜江,你確實不是一個好男人,但我自問也夠不上好女人的稱謂。。。所以從這個層麵上來說,我們就算是扯平了吧。”


    “你若還不算的一個好女人,那怎樣的女人才算。。。”白靜江話到一半驀地打住,有些難以置信地:“你。。。你剛說什麽?”白靜江將莫盈整個扳轉過來,急切道:“你說你原諒我了?此話當真?盈盈,你再說一遍,你真的肯原諒我之前的混賬行徑。。。?”


    一連串追問在看到莫盈滿麵的淚痕之後,戛然而止。


    一邊是牆,一邊是白靜江的懷抱,莫盈避無可避,隻能蜷成一團,低下頭去。她何等倔強的個性,這淚,雖是為白靜江而留,卻是無論如何,都不想讓他看見。


    但白靜江又如何看不見,然而此時此刻,素來巧舌如簧的辯才變得拙於辭令,他隻能緊緊地抱著她,溫柔地拍著她的背,幾乎是語無倫次地安慰著,輕哄著,她的眼淚大顆大顆滴落在他胸口,就像是一根根尖銳的刺,不斷地紮著他的心頭肉,令他抽痛不已。


    身上的痛,和心上的痛,齊齊折磨著他,有那麽一瞬間,他覺得他就要撐不下去。


    但他還是強打著精神,努力衝她展露一個微笑,在這一片漆黑的冰冷裏,他笑得尤其溫暖:


    “快別哭了。。。我不是還沒死麽。。。你不如留著金珠子等我真的仙逝之後再哭。。。你這樣哭,我怎麽能放得了心呢。。。”


    “閉嘴!”她捶著他的肩膀,到底是不敢捶得太狠,他身上到處是傷,她隻捶了幾下便罷休,轉而抱住他的脖子,靠在他的胸前,抽泣著,斷斷續續地道:“白靜江你這個大笨蛋、大笨蛋!你不是說過會護我到底,怎可言而無信,就這樣拋下我?!你要是敢死在我前頭,我才不原諒你!”


    一個女人,罵一個男人笨蛋,那是撒嬌。


    一個女人,若是不讓男人離開,那是示愛。


    一個女人,若是不許男人死在自己前頭,那是——深愛。


    原來,她自我保護的刺,都是因為怕他拋下她,怕他們無法在一起,怕自己離不開他;


    原來,她不是不愛,而是真心地愛著,正因是一份可貴的真心,所以她格外敏感又驕傲,她寧可讓他恨著她,也不願她在他眼裏,可憐卑微上一分一毫。


    可笑的是,他一度因她的離開而痛恨不已,自詡深諳女人心的他,竟始終沒能懂得她深埋的心思,許是因為太在乎才會太迷惘,直至此刻同生共死,方才明白過來,他不由百感交集,連連苦笑:“你就是個傻丫頭。徹頭徹尾的傻丫頭。”


    “你才傻。”她吸吸鼻子,終於止住眼淚,佯怒道:“單槍匹馬深入虎穴,真以為自己是戰無不勝的英雄?”


    “我哪裏當得了英雄,所謂亂世英雄,指的,當是像穆世勳那樣心懷天下大業的人。”他淡淡地口吻裏終是浮上一絲自嘲的意味:“而我,我不過是個爛泥根子裏生出來的人,平生最大的願望不過是能走進陽光裏去;我的心很渺小,裝不下宏偉藍圖;我的心也很自私,關心不了民生大計;我所在乎的,隻有我想在乎的人。”


    她默默地聽完,笑了:“不錯英雄雖很偉大,但英雄身邊的人卻很倒黴,因為他們結果往往都成了英雄得到勝利碑石的祭品。。。古往今來,跟著英雄混的女人,又有幾個下場好的?”


    “你真這麽想?”他頓一頓,有點遲疑道:“跟著我這樣胸無大誌的人,你真不覺得委屈?”


    “我若是真覺得委屈,白公子可會放我走?”


    “放你走?明知你心中有我還是放你走?”他凝視著她,漆黑如曜石的眸子在黑暗裏褶褶生輝:“就因為我知道,穆世勳會照顧你待你好,你跟著他,會比跟著我過得更顯貴尊榮?”他忽然笑得一臉邪氣,低頭狠狠咬住她的唇,痛得她忍不住低唿一聲,他不管不顧,惡狠狠地吻著她,嘴裏含糊不清地道:“你做夢也別想我說這樣矯情的話!我為了你,嘔心瀝血的,整條命都掏了大半截出來,你若是還敢不愛我、還想著離開我,我就是化成了灰,也絕不會放過你!”


    她被他緊扣在懷裏,聽著他的心跳聲,咧嘴笑了。


    對,這才是白靜江,不是看起來溫柔體貼紳士風範的白靜江,而是霸道蠻橫又我行我素的白靜江。


    “好好,我們先過個三五載看看你的表現。”她莞爾道:“若你哪天故技重施,再犯了那些臭毛病,我可是隨時隨地會後悔的。”


    “我以後會改的,以前種種不好的,都會改的。”靜默片刻,他先前強硬的語氣忽又軟下來,變得有些不確定:“你不喜歡的地方,我都會改的,所以,你千萬不要後悔。。。行麽?”


    她心中一暖,隻是想到接下來要麵對的狀況,不免憂心忡忡地歎口氣:“白公子,你若是有辦法把我們倆都平安弄出去,我們再來討論這個問題也不遲吧。”


    “可以。”他立馬道:“我們要是平安出去了,你必須跟我走,不許反悔。”


    他說得斬釘截鐵,她不禁猶疑:“外麵都是穆世勳的人,你怎樣才能躲過他的視線?”


    “那就看牛大的能耐了。”他的眼睛在黑暗裏閃亮如星,直直望著前方一塊凸起的土堆:“算算時辰,他也差不多該出來了。”


    而他話音未落,前方土堆突然一震,冒出個人頭,跟著一束光線迎麵打來,亮得莫盈別過眼去。


    “臭小子!你找到丫頭啦!”矮小的身子站直了,朝他們湊過來:“哎喲喂,怎麽兩個人都傷成這樣?!”


    莫盈隻見一張被灰土蒙蔽的老臉在眼前放大,未及驚訝,又見一熟悉身影跟著鑽出地洞,語速飛快道:“公子,穆世勳的兵已探進地庫,事不宜遲,我們趕快走!”莫盈這才迴過神來,刹那鼻子一酸,喜極而泣:“牛大!小樓!你們都來了!”


    “我們早來了!早在臭小子跟小日玩捉迷藏的時候,我們就開挖了,後來臭小子設計被小日抓住,我們那個緊張啊,生怕來不及挖通地道。。。幸虧臭小子有先見之明,叫穆世勳放了白幫那票兄弟,他們被丟在監牢裏自生自滅,早就對白幫絕望了,臭小子雪中送炭,他們感激得很,便一起幫忙挖來著,這才好歹趕上。。。哎哎,小樓你輕點兒,臭小子起碼斷了四條肋骨,你拖著他的腰!他的腰!慢慢把他往下放!慢慢地!下麵的人接好了!穩著點!”牛大扶起莫盈,一邊指揮小樓送白靜江下去,一邊絮絮叨叨地道:“臭小子命大,跟著他的人也命大,之前就快挖通的時候,上方居然塌了,我這顆老腦袋差點被石頭砸碎咯!也虧得有他們幾個小夥子一塊兒幫忙,否則還真推不開那塊擋路大石頭,好險呐。。。都怪那外頭轟得忒狠,穆世勳擺明了就是不顧你倆死活,寧可錯殺一千也不放過一個啊。。。”四人一個接一個跳進洞裏,最後牛大細心的遮掩了洞口表麵,又從下方用一塊板條把口子封死。接應的弟兄們同白靜江打過招唿,稟道:“公子,魯三的車已到了。”說罷打頭領路。


    牛大一手提著油燈,一手扶著莫盈,繼續嘮叨磨牙,表達了對於穆世勳鐵腕無情的義憤填膺,言下很是偏向白靜江的力排萬難英雄救美,然而拉拉雜雜扯了一路也不見莫盈有所置喙,牛大摸不透狀況,瞅瞅莫盈,禁不住拉了白靜江一把,小聲問道:“臭小子?丫頭該不會仍對穆世勳餘情未了吧?否則憑她的脾氣,怎都不怪穆世勳連她也炸!”卻聽得白靜江哼哼唧唧顧左右而言他:“哎喲我的腰都直不起來了。。。老頭子少廢話,止疼片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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