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堂一身戰袍,走到葉歡麵前,叉手作揖,威風凜凜:“葉知州,你的車駕已備好,請上車罷……今後保重。”


    大楚開國之策,以文馭武,文官也是要上一線戰場的。但是隨著這兩百多年下來,文官勢力越來越大,逐漸發生了變化,如今文官依舊要上戰場,但是隻要坐鎮中軍就行了,至於“中軍”在哪,文官主將說了算。


    所以如今大楚打仗的流程,基本就是文官定下個軍事目標,比如說固守雲州,然後臨時放權給下屬武官,由武官指揮作戰,文官自己則是躲到後方“中軍”坐鎮。這也是大楚的文官越來越不懂打仗的重要原因。


    照此慣例,雲州目前這種情況,衛堂要帶著雲州廂軍留下作戰,葉歡則是能和那些百姓官員一同離開——那裏便是“中軍”。


    葉歡收迴目光,看向他,想到周圍那些雲州廂軍的樣子,略一沉默後,問道:“衛指揮,你不怕嗎?”


    衛堂灑然一笑:“守城殺敵,本是我等職責,有何懼之。”更何況這次還是手雷這種武器的戰場首秀,能開此曆史先河,便是葬身於此,在他看來也未嚐不是一個好下場。


    葉歡又道:“可我看雲州這些廂軍,似乎……”


    衛堂點點頭,“敵人放那些重傷員迴來,便是為了打擊士氣。我雖勒令壓製消息,但看來終究還是沒能壓製住,我方士氣確實受到影響了。”


    “那如今勝算幾成?”


    “還是兩成,”衛堂說道:“戰壕已初步挖好,到了四成,但是如今這士氣,即使有戰壕襄助,能不能頂過第一波的攻勢實在不好說。相互一抵消,差不多就還是兩成吧。”


    “那衛指揮有沒有辦法提升士氣?”


    衛堂看了看葉歡,不答反問:“葉知州可知,平隆北伐我大楚為何失敗了?”


    葉歡一怔,隨後迴憶起了相關信息來:所謂的平隆北伐,是幾年前楚國對北方的景國發動的一場全麵戰爭。


    當時楚國不宣而戰,前期取得了一定的勝利,但是景國反應過來後很快就發動了全麵反攻,不但把楚國打了迴來,甚至還反攻下了楚國好幾個州。


    最終,這場戰爭以楚國投降、賠償結束,景國和楚國也從之前的“兄弟之國”,變成了“叔侄之國”,景國是叔,楚國是侄,每年要繳納給景國的歲幣也進一步地加重。作為迴報,景國也把攻占的幾個州還給了楚國。


    “論軍力,論方士,論教士,我大楚並不比景國差,甚至更強,但是我大楚有一個致命弊端,那便是兵將分離。一到戰場上,將士們在陣線上拚死搏殺,打生打死,主將卻不見蹤影,在大後方躲著喝茶,換做葉知州你,還有心戰鬥嗎?”


    衛堂一口氣說了很多,毫無顧忌。


    他嘴上說著“我等職責、有何懼之”,心中終究還是有怨言的,而且還是積攢了十幾年、對於文官們隻享有權力卻不負責任的怨氣。


    如今局勢危殆,他很可能將葬身雲州,終於也就不再壓抑,大膽地把這些年的心聲說了出來,感覺暢快無比。


    不過話一出口,他也意識到此言不妥。這是大楚的弊端,和眼前這位葉知州可無關。而且這位葉知州給他提供了手雷及戰壕兩大利器,相比起其他那些毫無建樹的文官來已經好太多了,自己有氣也不該向他撒。


    於是衛堂趕緊抱歉:“一時口不擇言,還請葉知州見諒!”


    葉歡臉色不太好看,但終究隻是擺了擺手,“沒事。”


    衛堂有些尷尬,隻好又道:“車駕已備好,葉知州還請上車吧。”


    葉歡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麽,可終究還是沒說出口,隻是轉過身,朝著為他準備好的車駕走去。


    他懂衛堂的意思,但是他發現自己做不到。


    他或許懂的比這個世界的人多一些,但他終究是一個普通人,還是一個在和平年代下生長起來的人。在自身安全的情況下,他能發明聰明才智翻雲覆雨,對於別人的屍體也毫無畏懼,他以為自己大智大勇,可是真正麵臨自己的生死關頭,他才發現,他也怕死。


    貪生怕死,人之常情,葉歡在心中這樣安慰自己。


    可走了兩步,他發現不對勁,轉身一看,丁素秋沒有跟上來。


    看到葉歡的眼神,丁素秋麵色平靜:“我不離開雲州。”雲州眾人無法將她趕出雲州,那些即將到來的土匪同樣不能,她會一直在雲州等下去。


    葉歡看著她,很想讓人把她綁走——她可是西陵原材料的支柱。但是以葉歡對丁素秋這段日子的了解,自己這麽做的後果,那便是敵人還沒來,這裏先打起來了。


    “……好吧。”


    葉歡最終轉身,安慰自己,天下也不止一隻蜘蛛精,沒了還能再找。而且西陵紡織也起來了,對於蜘蛛絲綢的依賴性沒那麽大了。


    他繼續朝著自己的座駕走去,邁出一步。


    他的眼神茫然向前,看到了附近維護秩序的一位雲州廂軍的麵龐。


    不知怎地,葉歡仿佛從這士兵望著自己的眼神中看到了鄙夷,這讓他下意識地扭過臉去,不看他,邁出了第二步。


    他的眼神倉皇,看到了左前方的一個新兵。


    葉歡認得他,是崗頭村的村民,叫徐三水,如今已加入了雲州廂軍。


    此刻,剛送走家人的徐三水眼眶還是紅的,麵上的悲傷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堅毅和決絕。


    葉歡不知怎地感到一陣羞愧,臉頰仿佛都熱了,趕緊又再安慰自己:君子不立於危牆之下,我和他們不同,我活著,對於雲州的貢獻更大,更重要……


    心下這樣說著,頭卻是不自覺地低了一些,目光又再躲避了開去。


    他邁出了第三步,也看到了新的一幕。


    不遠處,一個新兵正在和家人告別,抱著孩子紅了眼眶。


    那小孩在他懷裏叫著“阿爹”,疑似是他妻子的女人拉著他的衣服,抽泣不斷。旁邊還有個白發蒼蒼的阿婆,眼含淚光,卻是麵目嚴肅,扒拉開女人的手,將孩子從新兵懷裏拉出來,推搡那新兵,訓斥道:“去!葉家大郎給了我們這麽多,要不是他,我們還不知道能不能活到現在,現在是報恩的時候了,去!別哭了!……”


    葉歡如觸電般收迴目光,臉頰更熱了,不敢再看,低頭邁出了第四步,心卻仿佛在被一條蛇噬咬。


    心中一個聲音也越來越響亮——是誰給他的優越感,讓他覺得自己的命就比別人的命更加高貴、更加重要?


    對於那個孩子、那個女人、那個老嫗來說,那位父親、丈夫、兒子的性命就比他葉歡更加重要,他才是她們的世界,而她們將他獻給了自己。


    別人在為他而戰,他卻逃之夭夭,隻享受軍權帶來的便利,卻不敢去承擔這份權力對應的責任,這不是他曾經最鄙夷的那種人嗎?怎麽自己也變成了這種人……


    丁素秋的目光從葉歡背影上收了迴來,轉身,來到衛堂麵前,直言不諱:“我是一個蜘蛛精,我該怎麽配合你們?”


    衛堂看葉歡要走了,原本也打算迴去檢查防線了,不料突發這一遭,猛地愣住了。


    眼前這個長得不男不女的士兵他認識,是葉歡的親兵,經常跟在葉歡身邊。


    他還以為這個親兵會跟著葉歡一起走呢,卻不料留了下來,說要參戰,而且他說什麽?他說他是一個蜘蛛精?這是一個妖怪?!


    丁素秋看衛堂不說話,還以為對方不相信自己,於是伸出右手,一小段白絲從手上射了出來。


    “我是一個蜘蛛精。”她再次強調。


    衛堂終於迴過神來,看著眼前這個不男不女的家夥,嘴角慢慢咧了起來。


    一個妖怪,要幫助自己守城,有趣。


    自己最後的這場仗真是有意思,既有手雷這種前所未有的武器,又有一個妖怪主動參戰幫助人類,實在有趣。


    衛堂正要開口,給這個妖怪安排任務,一個聲音卻已經率先響起。


    “衛指揮,”


    衛堂一怔,微微側頭,目光越過丁素秋,落在了她身後。


    葉歡不知何時迴來了,站在那裏看著他。


    “如果我留下督戰,勝算能提高到幾成?”


    衛堂聞言,眼神驚異,嘴巴微張,懷疑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可當他看著葉歡認真的麵龐後,他眼中的驚異慢慢褪去,神色也逐漸肅穆起來。


    “四成。”


    久經沙場的衛堂,此刻聲音有點顫。


    丁素秋也轉過了身來,看著葉歡。


    她覺得這個人類越來越奇怪了。


    自己不怕死,所以留下來,但他明明怕死,眼神中的恐懼被自己捕捉的清清楚楚,可是他偏偏又要留下來。


    這讓她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為什麽要留下來?”


    葉歡對著她笑了一下,眼神堅定。


    “我也說不清……你就當我是傻子吧。”


    正有一陣大風起,吹得葉歡身上朱紅色的官袍淩亂,於風中翩舞。


    陽光灑在官袍上,燦爛如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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