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陳新禾最近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無措、乏力感。


    他在姚佳年迴來後的第三天得知她人在s市的消息,去找過她,可她卻鐵了心一般不見他,打電話沒人接,發信息也不迴,頗有種要與他斷絕所有幹係,從此再不聯係的架勢。


    他這幾天不斷想起大學時代的自己,那時他還隻是個窮小子,起初不甘於人下,後來愛上姚佳年,他立誓要給她更好的生活。


    當年的姚佳年有些嬰兒肥,實在不算漂亮,性格也不突出,同學們好奇,他究竟看上她哪點?陳新禾自己也有些說不上來,反正就是清楚,他打心眼裏愛慘了這個微胖的姑娘。


    和姚佳年在一起,他緊繃了二十幾年的神經能得到放鬆,他相信她的愛,比他親生父母對他都要好,在姚佳年身上,他感受到缺乏太久的溫暖。


    她令他覺得,原來這個世界上還是有人愛他,有人願意真心對待他、關心他的。


    在姚佳年之前,也有過其他女孩追過他、纏過他,可卻沒有一個人像姚佳年那樣,默默付出,安安靜靜地陪在他身邊,卻一步也不多踏近。


    他那時需要的僅僅是一個陪伴,並非打擾。


    後來林米陽問他,她陪在他身邊的時間,比姚佳年多得多,為什麽他卻一根筋地隻看得到姚佳年,卻不肯給她機會。陳新禾忘了當時是怎麽迴答林米陽的,現在想想,這世界最複雜最微妙的便是人類的感情。


    它會莫名其妙地滋生、逐漸濃鬱,最後長成一股強大的執念,連人類自己都難以說透。


    他這些天想了很多,似乎從他迴國企圖重新追迴姚佳年開始,他就一直力不從心,姚佳年並無半分要跟他複合的意思,甚至,她根本有些不願讓他再走入她的生活。


    姚佳年跟季沉離婚,他本以為這是他最好的機會,隻是沒想到,姚佳年對他的態度反而更加冷淡,他隱隱有些不安。


    而令他最為害怕的時,這幾日,他開始表現出倦態,對工作對商場的疲倦與厭惡。


    曾經他年少輕狂,誓要闖出一片天地。


    而現在,他隻覺好沒意思,天地再大,闖出來卻沒有心尖上的人與他同待,他一個人,站在廣闊天地下,反而更落寞,更可悲。


    他曾經不相信錯過了就是永遠,他相信事在人為,相信隻要有心,沒有辦不到的事,可現在姚佳年的態度,卻由不得他不信。


    可他仍不甘心,他不願放棄,他要找迴原本就該屬於他的,


    林米陽告訴他,這世上,沒有誰本就該屬於另一個人。


    他但笑不語,心裏頭卻空乏得很,情緒懸浮著,總也落不到實處,尤其是在接到楊芳電話的時候,他兀地便生出一股絕望。


    猶豫了很久,陳新禾還是決定去見楊芳一麵。


    夜裏的餐廳並不如白日般明亮,陳新禾往後靠在椅背上,看坐在他對麵的楊芳,五十幾歲的女人,保養得當,看起來隻有不到四十的年紀,可神情卻是難得的憔悴落寞。


    從他有記憶以來,這個女人總是一副春風得意、雍容華貴的模樣,很少像現在這樣。


    楊芳還沒開始說話,雙眼裏便已經有淚。


    陳新禾說不出自己此刻是什麽心情,隻冷冷看著她。


    楊芳一副泫然若泣的樣子,說:“我懷孕了。”


    陳新禾冷笑一聲:“這跟我有關係?”


    “他是弟弟,也可能是妹妹。”楊芳說,“雖然你們擁有不同的父親,但你們是從從一個肚子裏出來的,他是你親人。”


    “親人?”他眼神冷若寒冰,“可我並不這麽認為。”


    “新禾,媽媽對不起你,可我肚子裏的孩子是無辜的。”楊芳說,“年年已經向法院提起訴訟,我跟她舅舅謀害她父母的事,還有謀奪姚氏企業的事。”


    楊芳的雙眼紅了又紅:“她手上有我和王睿犯罪的證據……”她聲音裏開始出現哭腔,“這一次,我跟王睿大概都要坐牢,數罪並罰,裏頭還有一個謀殺罪名。”


    她摸了摸微微有些凸起的肚子:“我跟王睿結婚後一直沒有孩子,現在好不容易老來得子……”楊芳抿了抿唇,眼淚一顆顆砸下來,終於忍不住哽咽起來。


    陳新禾不自覺握緊了拳。


    楊芳哭著說道:“我不想我的孩子一出生就變成孤兒,不想他將來受人眼色。”


    她的情緒有些激動,說到這裏後停下,低頭啜泣起來,猶豫了一番,還是腆著臉皮,說出那句最重要的話:“新禾,孩子出生後,你能不能照顧他,對他好?”


    “照顧他?對他好?”陳新禾唇角顯出一抹譏笑,因為心裏頭繁雜的情緒,他的表情都有些扭曲起來,“我憑什麽?憑你那偉大的母愛?”


    楊芳放下所有的尊嚴,紅著一雙眼,用最卑微的語氣說道:“求求你……這孩子是你的親人。求求你……”


    他冷眼看她,心裏情緒翻騰。


    陳新禾還記得,當年他七歲,剛升小學沒多久,同桌是個很可愛的女孩子,喜歡戴各式各樣的發箍,在他生日那天,女孩送給他一塊草莓蛋糕,說是女孩媽媽親手給做的。女孩的樣貌已經隨著時光流逝,漸漸在陳新禾腦中模糊,可他卻很奇怪地記住了當時自己接過蛋糕時的心情。


    懷著一點點懵懂的感動,還有羨慕,以及對草莓蛋糕味道的期待。


    他也想要一個溫柔、會做草莓蛋糕的媽媽,不會做蛋糕也沒關係,隻要能給他做頓飯,粥也行,他就心滿意足了。


    可他連自己媽媽長什麽樣子、叫什麽名字都不知道。


    陳新禾依稀記得,當時從女孩手裏接過草莓蛋糕時,他似乎對她笑了笑。


    他小心翼翼地將蛋糕帶迴家,他沒有媽媽,他的爸爸也沒有媽媽,他想,他該將草莓蛋糕分給爸爸一半。


    迴到家中,客廳裏滿地的空啤酒瓶,他的爸爸陳啟安酩酊大醉躺在家裏的破沙發上,那是陳啟安上一次耍酒瘋時弄壞的。


    他有些害怕地走到陳啟安麵前,捧著草莓蛋糕到陳啟安麵前,舉蛋糕的雙手有些微抖。


    陳啟安一把打落他手中蛋糕。


    陳啟安一雙眼睛在酒精的作用下猩紅可怖,麵部猙獰,揪住他的衣領,像對待發泄玩偶一樣,將他狠狠摔在地上,陳新禾已經不記得自己當時有多疼,也不記得陳啟安究竟踹了他幾腳,隻記得陳啟安那張要吃人的臉,指著他痛罵:“你跟你媽一個德行!都不是什麽好東西!你跟她一樣!都是養不熟的白眼狼!”


    陳新禾不知道自己哪裏惹到了陳啟安,其實他打他,罵他,隻需要一個理由——爸爸喝醉了,不清醒——他無數次虐打他過後,都是用這同一個理由,從來不多說一個字。


    陳新禾聽得耳朵都要起繭,也許連胸膛裏那顆柔軟的東西都起了繭子,越發剛硬起來。


    那是個涼爽的夏夜,陳啟安拽著渾身是傷的他,走好長好長的路,來到一座豪華別墅外,他粗魯地指著別墅罵髒話:“小兔崽子,你看清楚了,這房子的女主人就是你那不要臉的親媽!”


    “你媽那個浪^蕩^貨,臭^婊^子,專門勾搭野男人,她跟野男人跑了,不要你了!”


    不知何故,他不敢去看那座遙不可及的宅子,扭過頭去,卻被陳啟安死死掐住脖子後麵,強迫他去看,陳啟安粗鄙的話灌滿他的耳朵:“小兔崽子,你給老子看清楚了!看清楚你媽有多下^賤!看看那個賤女人跟你長得像不像!”


    陳新禾忘了當時的自己究竟有沒有哭。


    他記得那天晚上,路燈下,他覺得自己醜陋極了,他那晚並沒見到楊芳,隻看到一個有些胖的小女孩笑嘻嘻從屋子裏出來,她穿著粉紅色的公主裙,跟他同桌一樣,頭上也戴著好看的發箍。


    胖女孩手裏捧著一隻皮球,一蹦一跳地來到院子裏的小房子前,小房子裏住著一隻通體雪白的大狗,女孩將球扔到大狗麵前,拍掌笑:“大白生日快樂!”


    那時陳新禾第一次見到姚佳年,兩人明明隻隔著一堵圍欄,卻儼然兩個世界。


    她在天堂中,他在地獄裏。


    連那隻叫做大白的狗都仿佛比他尊貴,陳新禾對那天最清楚的記憶,就是站在別墅前,卑微的自己恨不得鑽到地底下、不讓任何人看見自己的窘迫、自卑、羞憤。


    玻璃杯摔碎的聲音將陳新禾從迴憶裏扯了出來。


    他朝向聲音的來源處望去,隻見一個高中生模樣的女服務生正跪在地上收拾碎片,她劉海遮下來,陳新禾雖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但卻仿佛能夠感受到她此刻的慌亂、無措。


    男經理在一旁責備,用那種將人的尊嚴死死踩在腳下的語氣和態度。


    陳新禾明白,那不是經理因服務生打碎玻璃杯而產生的責備,而是一個心情不好、需要撒氣的人,對社會地位比他卑微、低下的人的輕視、鄙夷。


    “我不會撫養你的孩子。”撂下這句話,他起身走到女服務生身旁,伸手將女服務生拉起,在女服務生驚訝的注視下,陳新禾狠狠給了男經理一拳。


    他此刻心情不好,需要出氣,而正好,男經理的社會地位遠遠比他卑微、低下得多。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他想,男經理應該懂得個中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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