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周五晚上,師弟張少陽喊我一起吃飯,說好久沒有見了,聚聚。除了師兄弟這層關係,我們還在同一家出版集團工作,算是同事。


    在華麗的“盛世大酒店”,我找到“貞觀之治”包間,裏麵已經坐著四五位不認識的人,大體上都是文化、教育、新聞業的出版同行。我說:“他媽的,貞觀之治,按照這個標準,能有幾間包間?”對麵一個學究模樣的人說:“到了1978,就一年一個包間了,這家老板很用心。”


    另一個人問:“那到哪一年結束?”


    那人說:“不知道,沒仔細看。”


    “不能結束哇,比如說到2010包間就結束了,豈不是又犯了政治錯誤?”大家歡笑起來。張少陽很快出現了,隨後又來了一男兩女,大家互相介紹,“你好”“你好”的聲音於是此起彼伏。


    飯局上的話題緊緊圍繞2014年的中國展開,繽紛、混亂、曖昧、刺激、無知,更為重要的是,多。這些我都沒有興趣,我隻關心詩歌。無論我是在唐朝還是在今後,我都會隻關心這件事。當然,這件事我無法證明,我既不生活在唐朝,也不生活在今後,而是生活在當今。當今讓我有了一個唐朝沒有、今後或許也不會有的愛好——足球。這個愛好成了我的標簽,很多人說,一看到我,馬上就感覺一個劣質的、髒兮兮的業餘比賽用球滾了過來。


    我感覺到,右手邊的小夥子也非常厭倦。我突然問了一句:“你踢球嗎?”他連聲迴答說:“踢球踢球,不過好久沒踢了。”張少陽插嘴說:“杜雷踢球很好,杜雷你以後可以跟著牛老師踢球,牛老師堅持每周一場。”


    我糾正說:“不是堅持踢球,是沒有球踢的日子我也堅持過來了。”大家笑笑。我對杜雷說:“要不明天上午你跟我去踢球?”


    杜雷解釋說:“明天不行,雜誌社組織了一個夏令營活動,帶學生去安徽馬鞍山的采石磯采風,瞻仰大詩人李白的風采。”張少陽說:“牛山你如果明天沒有事,倒是可以跟杜雷去采石磯,玩一天。”


    大約一個小時後,我決定跟他們一起去采石磯。去采石磯,要路過我故鄉所在的縣,如今已經改為區,要經過老家所在的鎮,現在改為街道。路過老家而隻是遠望,這樣的機會並不多。我要了杜雷的電話,說好明天上午在集團門口集合,八點準時開車。


    2


    車上非常吵,幾十個來自全省各地的小朋友在想象著長江的壯闊,講述著各自的精彩生活。他們十來歲就感覺到生活非常精彩,那麽往後幾十年,生活要精彩到什麽程度他們才會罷休?杜雷負責另外一輛大巴車,這輛車上的工作人員叫王曉燕,也是張少陽手下的編輯,濃妝豔抹,用濃妝豔抹轉移我們對她長相的注意力。她長得實在是太醜了,對此我充分尊重,我長得也醜,像一個粗糙的足球。車上還有一個旅行社的導遊,姓司馬。王曉燕口口聲聲稱唿她為“司馬導”。難得聽到如此煩瑣的簡稱,我對王曉燕說:“你煩不煩,還不如直接喊她導遊呢!”王曉燕笑了笑,往前走幾步招唿學生,又猛然迴頭對我說:“或者喊她司導!”她說著,眨眨眼睛,做出一個壞笑的表情。


    車子行駛在最右邊的車道上,綠化樹偶爾會貼近車窗。我長時間看著綠得發黑的樹枝,它們排列在高速兩邊,連為一片,成為一道牆壁,隔開了飛速的車輛,也隔開了靜止不動的丘陵、年複一年的村莊和緩慢移動的老人。透過樹與樹之間的縫隙,我看到了靜默的鄉村。


    車子猛然發出一聲巨響,司機減速、刹車,巨大的車身顫抖著緩緩開向路邊應急車道,伴隨著瘮人的摩擦聲。因為大巴車是兩個輪胎並排,因為車速慢,車裏人多,甚至因為道路很平坦,我們沒有遭受翻車撞車之類的危險。很多小朋友直到車子停穩,才知道爆胎了。對於爆胎的後果,他們沒有概念。


    王曉燕、司導還有司機,都掏出電話聯係前麵一輛車。他們聯係的人想必是對應的,王曉燕聯係杜雷,司導聯係前一輛車的導遊,司機聯係前一輛車的司機。車裏嘰嘰喳喳吵個不停,同學們都在打聽出了什麽事,怎麽不走了。兩個男生把鼻子貼在車窗上,看著一輛輛車子從眼前飛馳而過,嘴裏冒出一聲聲驚唿:“奧迪!”“邁騰!”“奔馳!”“三菱!”“哇,路虎!”“這是什麽車?”“這麽大的卡車!”“這個車跟我爸的一樣”……我坐在最後一排靠右的位置,眼前是一排樹和樹縫後麵的村莊。現在,樹靜止了,村莊似乎失去了在快速變動烘托下的巋然不動時才具備的悠遠氣息,有些醜陋,有些枯燥。我閉上眼睛,打算睡一會兒。王曉燕拿起話筒,大聲問道:“小朋友們,你們當中有誰經曆過爆胎呀?”


    大家都搖頭。但真的有一個小胖子舉手說,他經曆過。


    王曉燕表揚了他兩句,又大聲說:“現在,同學們,大家每個人都經曆過爆胎了。通過這次夏令營,大家都了解了什麽是爆胎!”


    下麵傳來一陣驚歎,嘰嘰喳喳聲又大了起來。王曉燕正色道:“大家安靜一下,安靜,告訴大家,爆胎其實是極其危險的事,爆胎在夏天最容易發生……”


    我戴上耳機,把身子往下縮了縮,聽著音樂,睡著了。


    3


    不知過了多久,我被外麵淒厲的刹車聲吵醒,眼前的一切和睡前一樣,王曉燕、司馬導和司機都是電話不停,似乎沒有掛過電話。小朋友們繼續嘰嘰喳喳,但能感覺到他們坐不住了。出於安全,王曉燕沒有讓學生下車,偶爾有人要小便,也是由導遊護送著跨過防護欄,走到很遠的樹林裏。他們走得那麽小心,平凡不過的樹林對他們而言有些艱難。


    我下車走到車尾,跟司機等人聊天,一起等待換胎的人過來。車廂裏已經矛盾叢生了,很多小孩兒要下車,不是要大小便,就是肚子餓,還有的就是想下車,坐不住了。杜雷和他們車上的導遊,建議司機繼續往前開,慢一點兒沒有問題,司機心痛鋼圈,不同意。我看看四周,高速讓我不再認識自己的故鄉了。通過網絡地圖的幫助,我知道了我們現在停在何處。


    我告訴王曉燕:“讓司機往前開,不到兩公裏有出口,再往西幾百米,就是一個很繁華的小鎮,可以先讓小朋友們吃飯,鎮上修車的鋪子起碼有五家。”我安慰煩躁不堪的王曉燕說,“雖然耽誤了時間也花了錢,但不影響大局。”


    王曉燕問我:“牛老師你怎麽對這一帶這麽熟悉?”


    我不想告訴她我就是本地人,用鼻子“嗯”了一聲算作迴答。王曉燕卻熱情地幫我迴答:“牛老師你是不是經常趁著周末出來郊遊哇?現在郊區一日遊真的很盛行嘞,又方便,早出晚歸,又能離開城市,迴到大自然的懷抱中。我就經常跟我老公一起到處轉轉,很多農家樂都很不錯的,真的很不錯,有的度假村感覺,跟歐洲一樣……”


    我說:“跟師傅說一下吧!”


    司機還是不答應,就是要在這裏等著,務必修好之後再趕路。他越說越激動,態度惡劣,這讓文藝情懷濃烈的王曉燕幾乎要哭出來。導遊不表態。我對司機說:“師傅我單獨跟你說兩句。”然後我拽著他走到車後幾米,坐在欄杆上對他說:“爆胎是你的責任,我知道這種車租一天是五千左右,你不開,我們馬上打電話找其他的車來接人,你這筆生意就不要做了。還有,你可以打電話把胎換了,但不保證你就能走掉。”


    聽我這麽說,師傅看看我,眼裏充滿了不屑,但由於我剛才說話時非常低沉緩慢,帶點兒嘶啞,像電影上的某個老大,他有些猶豫。我使勁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師傅被我拍得一個踉蹌,順口說:“我們走。”


    我說這話是有底氣的,如果我打電話給好兄弟陳尚龍,他本人不用出麵,這位師傅也基本上做不到人車兩全了。隻要想到陳尚龍,我就覺得非常安全,甚至,覺得膨脹。


    4


    在仙人磯鎮,我們在一處修理廠下車。王曉燕忙著和前方的杜雷以及後方的張少陽聯係。我帶著隊伍來到二十米開外的萬豪大酒店,這家酒店是我叔叔的表弟的同學的舅舅開的——如果說是我叔叔的戰友的侄子的舅舅開的,也可以,反正就是沾著邊。我來過很多次,這次可算給他們帶來大生意了,五桌。


    我和司機、司馬導和王曉燕坐在最靠外的一張小點兒的桌子上吃飯,裏麵亂哄哄的,王曉燕和司馬導不時去照應他們。我和司機相對無言。我要了一瓶冰啤酒自顧自地喝著,司機有點兒饞,不斷喝茶。


    我聽到一陣陣壓抑的驚唿,一群酒氣熏天的人從酒店深處像嘔吐物一樣冒了出來,走在前麵的是兩個穿白背心的小夥子,脖子上都掛著金項鏈,因為太粗了,不像真的。隨後是一個精瘦的人,他臉色陰沉,蒼白,但最醒目,大熱天他穿著一件漆黑的帶著金屬色澤的襯衫,扣子敞開著,下身穿著褲縫筆直的西褲,蹬著一雙大紅色皮鞋。他後麵還跟著三五個人模狗樣的小青年。


    我喊了一聲:“陳尚龍,陳尚龍。”


    陳尚龍伸手把兩個穿背心的家夥扒到兩邊,朝我撲過來,但他和以前一樣,嘴裏沒有一點兒聲音。我站起來,迎向他,然後我們撞在一起。他咧著嘴笑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是說著:“陳尚龍……”


    他在我旁邊坐了下來,和司機挨著。他的夥計們一瞬間把我們圍住,我們頓時感覺到了昏暗。我還是不知道說什麽,陳尚龍也不說話,掉頭看一眼,一個小夥子遞過煙和打火機,陳尚龍給我一根,然後伸手要幫我點。我說,我自己來,他伸手打了我手背一下,把小火苗伸到我鼻子底下,我隻得伸著腦袋去點煙。我用眼睛看了看司機,陳尚龍輕微地“哦”了一嗓子,掉臉給司機一根煙,幫著點上。


    我說:“去采石磯搞夏令營,路上爆胎了,到這裏修,順便吃午飯。”


    我衝著裏麵比畫了一下:“全是我們的隊伍!”


    陳尚龍問我:“怎麽不給我打個電話?”


    “沒想到要在這裏停啊,直接去采石磯,前麵還有一輛車,估計都已經到了。”


    “那你停了怎麽不給我打電話?”


    “我以為換個輪胎很快就走了。”


    “你都到這裏吃飯了,怎麽不給我打個電話?”陳尚龍繼續問。


    我有點兒不耐煩了,喝了口啤酒:“誰知道你在家呢。這個活動不是我組織的,我就是跟著出來玩一天,下午就迴去了。”


    司機說:“你們慢慢聊,我去看看車子。”站起來走了。


    陳尚龍問我:“你不是在工作是吧,那你下午跟我走吧,我們去辦點兒事。”我看著他,等他繼續說。他知道我凡事必須先說清楚,不然不幹。當然這是受他的影響。我受陳尚龍影響的事情很多,健身第一;說話少而且慢第二;必要的情況下用拳頭第三;寧可發呆也不看一眼沒興趣的事第四。還有很多,或許我不知道。陳尚龍是不是知道我跟著他學了很多東西,我也不知道。


    陳尚龍告訴我,下午打算去拜訪開發區顧主任,很重要,所以他中午滴酒未沾。但是這個主任在公開場合總是出口成章,尤其愛談杜甫,這讓他很惶恐。現在既然我出現了,就陪他一起去。“你他媽的好歹也是中文係的。”陳尚龍咧嘴笑笑說。


    “那我怎麽迴去?”


    陳尚龍說:“這你擔心什麽,我有的是人,背都能把你背迴去。”


    他又說:“要不明天我們一起采石磯,好好玩一天,再把你送迴南京。”


    我滿意地點頭答應。


    5


    我和王曉燕揮手作別,她不能理解我就此不走了,我也沒有多解釋。看著他們緩緩朝高速入口開去,我覺得我再也見不到他們了。我的意思是,我再也不想見到他們。


    陳尚龍說:“我跟顧主任約好三點,先去我家看看。”


    我鑽進陳尚龍寬大但便宜的越野車。車子咆哮著往前衝去,後麵跟著一輛破舊的黑色轎車,幾個小夥子擠在裏麵。這轎車像極了前麵越野車的小弟,非常亢奮,使勁發出很大的噪聲,躍躍欲試。兩輛車在鄉村小路上拐來拐去,我一會兒就不認識路了,也不認識周圍的景象了。對於老家一帶,我原本就不是特別熟悉,如今它經過改造,對於我就是雙重的陌生,到這裏和到火星沒有區別。


    經過一條長長的水泥路時,陳尚龍指著左手邊寬闊的水麵說:“這個魚塘現在我包下來了,裏麵全是好魚。”


    眼前的魚塘似曾相識。陳尚龍說:“就是以前我們來玩的水庫,後來周圍拆了,水庫還在,荒了好幾年,前兩年我包下來,把它一直擴展到江邊,高科技養殖。”


    “怎麽高科技?”


    “魚塘邊上裝了很多儀器,有測水溫的,有監測魚餓了還是飽了的,儀器顯示出各種數據,我們就根據數據來喂飼料,加溫降溫什麽的。”


    “你說得我都想住到裏麵去了。”我看著安靜的水麵說。


    “每隔一陣子,我們就用一艘小船在水裏來迴開,螺旋槳使勁打水花,讓魚在裏麵到處亂竄,這樣不是有活力嘛!”


    “生於憂患養殖法。”我說。陳尚龍哈哈大笑。


    在一幢誇張的建築前,陳尚龍大叫:“到了,下車!”我看到一幢來路不明的樓房,第一層大約是得克薩斯風格的;第二層疑似北宋風格;第三層有點兒像南美洲戰時風格,顏色花哨,但千瘡百孔的樣子。最關鍵的是,這幢樓房居然是三層的,在本地民居中可以說是絕無僅有。少數村官、老板之類的房子也是三層,但都低調地往地下發展,第一層的一半露在外麵,看上去比兩層樓高,足夠謙卑又不失優越。陳尚龍家則是滿滿的三層,如果有地下室,那就是四層,如果有閣樓,那就是五層,我羨慕不已,開玩笑說:“這個房子賣給我吧,我如果住這裏,就專門拿一層做健身房,再專門把頂層拿出來做朗誦場地,排滿沙發,供二十來個真假詩人抽煙喝酒,直麵風雨。”陳尚龍說:“你有時間住迴來我就賣給你,我一直勸我媽住到小區裏去,住在這裏我不放心。”


    院子很大,當陳尚龍的老母親沿著院子的中軸線迎向我們時,我仿佛看到了她背負著寬闊的時間和空間。她居然還健在,真是一件神奇的事。她至少有七十歲了,陳尚龍是她的小兒子,上麵有一個哥哥,陳尚虎,死了;再往上還有一個姐姐,陳尚梅,已經迴到了老家亳州,七八年前,當我和陳尚龍還在讀大學時,陳尚梅就已經有了孫子。我問過陳尚龍,“為什麽你們兄弟姊妹三人都隔著十幾歲呢?”陳尚龍迴答說:“先有的姐姐,但父母想要兒子,就繼續生,在陳尚虎之前,懷了兩胎,流產一個,夭折一個。”


    “那為什麽還要你呢?有了陳尚虎就兒女雙全了,你純屬多餘呀!”


    “有了陳尚虎,陳尚梅也出嫁了,他們就又想要個女兒。那就繼續生,在我之前,懷了兩胎,流產一個,夭折一個。”


    我有點兒驚悚:“那夭折的兩個,是男是女?”


    “第一個是女的,得病死的。夭折的第二個是個兒子,長到五歲,淹死了。至於流產的兩個,沒法檢查是男是女。我應該是排行老七,我媽媽生我的時候四十歲。”


    我完全不能理解一對夫婦為什麽如此這般地不斷生孩子,而且在經曆過流產和夭折這麽大打擊之後還能一切如舊。後來我知道,我的外婆也累計懷了十個孩子,流產四個,一個十二歲時淹死了,留下舅舅、姨媽和母親五人。這百分之五十的存活率大概也是很低的了,但陳尚龍家的存活率隻有百分之四十三,這些數字背後,是大麵積的死亡。後來,我的父母想要一個女兒,結果七個多月流產一個之後繼續努力,第二年就生下了妹妹,也就是說母親在兩年的二十四個月裏懷孕了十六個月。生命力是不可理喻的,也是不可抗拒的。


    我們在一樓客廳的沙發上坐下來,陳尚龍母親坐在我們對麵的八仙桌邊,繼續剝大蒜,這件事她做了幾十年,可能再也停不下來了。在漫長的艱難的日子裏,大蒜成了陳尚龍他們家夥食的亮點,甚至成了精神上的寄托。我們喝茶,抽煙,沉默。我問陳尚龍:“除了魚塘,還搞什麽?”


    “想開一家飯店。”


    “別開,你開飯店很容易虧本。”


    “我開了就能確保不虧本,我苦惱的是,仙人磯鎮每家像樣的飯店都跟我很熟悉,我開飯店,他們不就混不下去啦?”我笑笑,一半是唿應他的義氣,一半是諷刺他太自作多情了。陳尚龍從高中開始做生意,他的眼光、專注和手段都不可否認,我跟著他混吃混喝近十年,對此很清楚,但生意過程中的厭倦和生意開始之前的猶豫也讓他始終沒有特別大的起色,隻能算作小老板,無法登堂入室。


    我站起來說,看看。於是我們一層層看過來。走到三樓露台上,我看看南邊,是壯觀的開發區,一幢幢安置房和廠房拔地而起,巨大的腳手架像一隻隻指揮棒那樣主導著本地的旋律。看看北麵,是幾十年如一日的村莊,但村子也在緩慢變化,變高,變舊,從匱乏的漆黑變成空洞的蒼白,房屋和房屋之間的樹木讓一切柔和了很多。還是村子,還是我們當年出沒的地方。陳尚龍家橫跨拆遷和不拆遷的界線,即是開發區的盡頭,也是殘存的村莊的盡頭。西麵是丘陵和長江,東邊是丘陵,隨後就是高速,不知道在高速公路上能不能看到陳尚龍家這一景觀。


    “你準備帶什麽到顧主任家?”


    “什麽都不帶,不能害人。”


    “那你怎麽辦事?”


    陳尚龍笑笑說:“這個。”他掏出一個信封讓我捏一下。卡,很厚。陳尚龍說的什麽都不帶是指茶、煙、酒、補品、玉石、字畫之類的實物。我對陳尚龍說:“你其實可以做這個生意。”


    “什麽生意?”


    “幫人送禮。幫人打聽送什麽好,幫人送過去,幫人盯著效果,最後收錢。”


    陳尚龍低頭沒說話,往樓下走,我們再度鑽進寬大的越野車,朝開發區人工湖邊上的湖景佳苑開去。因為要去拜訪大人物,車子似乎低調了許多。我閉著眼睛,又要睡著了。


    很快,我們停下,陳尚龍一揮手,兩輛車掉頭,不見了。我們一前一後走在小區裏,在午後灼熱的陽光底下朝小區深處走去。陳尚龍說:“最恨這種大得沒邊的小區,出一次門都很麻煩。”


    “那是因為你沒開車到樓下,就算騎個助力車也不覺得多麻煩了。”


    陳尚龍說:“你說的代人送禮,我覺得不行。這裏是熟人社會,送禮的收禮的都熟悉,不需要我做中介。外地來這裏的,需要中介,但這些人一般都沒什麽錢,我能落多少。”


    “你可以當成第二或者第三副業來做。你不也是外地過來的,你最知道該怎麽幫助外來的人早點辦成事。”陳尚龍不再說了。我補充一句,“這個問題有點兒複雜,搞得跟同鄉會、駐京辦一樣。”


    6


    開門的是個年輕小夥子,和我們十年前一樣,傻,又自命不凡。陳尚龍說:“顧偉前,你老頭子呢?”


    “臨時出去了,他讓我跟你打個招唿。”


    看來顧主任沒有對兒子交代讓陳尚龍直接走人,還是留下禮物再走。顧偉前打開門讓我們進去,很涼爽,簡直猶如冰窟一樣。昏暗的客廳裏電視屏幕閃爍著,特別刺眼,一個姑娘背對著我們在看電視。


    顧偉前說:“坐,陳尚龍,別客氣。”看看我說,“這位是?”


    “我表哥牛山,也是仙人磯的,你不認識,你老頭子認識他跟他爸爸。”陳尚龍說著在餐桌邊坐了下來,我坐在他旁邊,沙發上的姑娘站起來,扭著身子看著我們,而顧偉前站著,似乎馬上就要把我們送走了。


    我看到桌上有煙缸,點根煙抽了起來。陳尚龍連忙拿根煙給顧偉前遞過去,顧偉前看了一眼那姑娘,點著煙,也坐了下來。於是我們三個開始抽煙,但不說話。那個姑娘再次背對我們,拿著遙控器換台,電視屏幕開始快速閃爍。


    陳尚龍說:“我們打牌吧!”


    桌子上散著一副撲克,好像剛剛打完。顧偉前走到姑娘麵前說:“小葉,打牌呀?”小葉看了一眼,說了句什麽,繼續擺弄遙控器。顧偉前說:“打牌,三缺一呀!”小葉站起來,走過來,坐下,對陳尚龍說:“抽根煙。”


    我們坐好,顧偉前拿出了四瓶冰凍礦泉水。我問顧偉前:“這位是你什麽人?”顧偉前臉一紅說:“是我同學,叫葉芳芳。”陳尚龍開始解釋怎麽打,輸贏怎麽算,錢怎麽算。我看了眼葉芳芳,她也有點兒吃驚地看著我,顯然我們沒有想到會賭錢,但我們都沒說什麽。


    時間慢慢過去,陳尚龍和我先贏後輸,顧偉前、葉芳芳贏了好幾百塊。很快,四個人抽掉了三包煙,客廳裏的氣味有點兒濃得化不開。我掏出第二包煙,陳尚龍拿出三包煙,給他們一人一包,顧偉前站起來,把窗簾拉開,推開窗戶透透氣。他有點兒緊張地說:“晚上我媽媽迴來肯定要罵我,她最恨煙味。”


    陳尚龍說:“那你們不是經常在這裏抽煙打牌嗎?有時候麻將一打就是一夜。”


    “現在少多了。”顧偉前說。我看看他們,他們很熟悉,顧偉前有點兒畏懼陳尚龍,除了小他十來歲,還有一種外來的畏懼。


    葉芳芳說:“點根蠟燭就沒味道了。”


    從狹窄的窗簾縫隙裏射進來的光線在我眼前晃悠,我有點兒睜不開眼睛。但讓我一個多小時始終不敢直視的是葉芳芳,她極其健康陽光,用飽滿、修長、豐滿、圓潤、線條分明、生動等之類的詞都可以形容她,不算漂亮,但活力逼人。隻是她懶洋洋的,似乎對眼前的一切不情不願。她和陳尚龍應該也是初次見麵。也就是說,我和陳尚龍處於同一起跑線,相比之下,她似乎更願意和我搭訕,不時伸手抽我的煙。我抽萬寶路,遙遠的一種煙,陳尚龍抽軟中華,基層社會的品質保證。


    7


    五點左右,顧主任推門進來,臉色陰森,符合幹部形象。他看了我們幾眼就進了房間裏,喊一聲,“顧偉前你過來一下”。我們互相看著,沒說什麽。我已經敢於盯著葉芳芳看了,隻要她不看著我。


    一會兒,陳尚龍說,我也進去一下。目送他進了房間,我收迴目光,和葉芳芳相遇。我問她是哪裏人,和顧偉前談多久了。葉芳芳說:“蘇州人,在這裏一家鋼鐵廠裏上班,工程師,不是顧偉前同學,但確實是校友,大他三歲。”


    我說:“哦。”


    “一年前到這裏,到了才認識顧偉前,然後顧偉前就追我。”


    “追到沒有?”我問。她看看我,憤憤不平地說:“他要不是顧主任兒子,說不定追到了,他總是說他爸爸怎麽怎麽的,自己打算怎麽怎麽的。我說,那就等你當了老板兼書記我再跟你同居吧!”


    我鬆了一口氣,隨即說了一句傻話:“我也沒有女朋友。”


    葉芳芳站起來進了洗手間,輕微的水流聲傳出來,在昏暗寂靜的客廳裏迴蕩,陳尚龍他們三個人在一起,但一點兒聲音都沒有,我也隻是坐著,似乎我此刻身在采石磯,大江邊,看著李白當年醉酒撈月沉江的水麵出神。光天化日之下的寂靜無聲也是一種景致,不比水天一色的長江遜色。我打量著這個巨大的客廳,我坐的位置應該是餐廳,一道頂天立地的儲物架隔出了客廳,目光穿過空蕩蕩的儲物架,可以看到電視機、茶幾,以及剛才葉芳芳陷在其中的一圈沙發。客廳的窗戶一樣被窗簾遮得嚴嚴實實,不知道這是家庭主婦的習慣還是官員的習慣。


    張少陽給我打電話,問我怎麽沒有去采石磯。我跟他簡要迴顧了爆胎曆程,然後說:“遇到老同學陳尚龍了,幾年前他去了深圳,現在迴來了。他剛迴來時給我打過電話,當時我又出差在外地,一直想著見見他,這次居然遇到了。”


    我對張少陽說:“迴去我得謝謝你邀請我去采石磯,不然遇不到陳尚龍,去不去采石磯我無所謂。”他在那邊哈哈大笑。葉芳芳迴來,靠著椅子抽煙,看著我說起陳尚龍。等我通話結束,她問我:“陳尚龍是做生意的是吧?”


    我不願意對不熟悉的人,比如葉芳芳,多談陳尚龍,用鼻子“嗯”了一聲算是迴答。看看時間,已經五點半,外麵依然天光大亮,但他們幾個已經說了半個小時了。


    8


    陳尚龍從房間裏出來,大嚷著把我介紹給顧主任。我認識顧主任,他也認識我父親,記得我。所以顧主任的話題就是:“你們變化太大了,一點兒都不認識了,走在路上肯定認不出來。”我說:“顧主任客氣了,都是一代代的人,飛快,顧偉前我剛才看著就覺得從來沒見過,其實以前也在一起玩過。”


    顧偉前說:“我記得,不過那個時候太小了。”


    葉芳芳有種外來人的感覺,這種感覺陳尚龍體會了十多年,他安慰似的說:“葉工我們收拾一下,馬上出去吃飯,吃全魚宴。”


    葉芳芳拒絕了,顧偉前把她拽進房間,兩個人說了好半天。顧主任不耐煩地說:“我們先走,他們自己有車。”在走出大門的那一瞬間,我依稀聽到了最裏麵房間的吵架聲。看來葉芳芳對這個下午以及晚上的安排不甚滿意。


    我和顧主任坐在越野車的後座,我已經稱他為顧叔叔。顧叔叔間歇性地問我現狀,我一一迴答,無非出版和傳媒、網絡和時代、內容和數據、客戶和服務之類。一個不留神,顧主任談到了杜甫,陳尚龍最畏懼的一部分。顧主任說:“你們既然搞主流價值出版物,杜甫不能不談哪,杜甫寫得好,而且他毫不掩飾他忠君愛國愛人民的思想,一點不掩飾,不作清高,也不頹廢,忠君就是忠君,愛國更是大聲疾唿。我們不可能要求杜甫有革命思維、全球化眼光,他的忠君愛國,就是最為典型和崇高的核心價值觀,就是那個時代最珍貴的核心價值觀嘛!”


    我默默聽著,把手機屏幕側過來,搜索,隨後冒出一句:“是呀,‘雲白山青萬餘裏,愁看直北是長安’。長安就是杜甫的核心價值,他寫得明明白白、坦坦蕩蕩。”


    顧主任有點激動地說:“對,長安就是杜甫的故土家園,更是他的渴望。”


    “像北京是現在全國官員的聖殿一樣。”


    顧主任愣了一下,哈哈大笑說:“我對北京沒有興趣,能去市區我也不去,我就在這裏,這裏是我的歸宿。”


    我連忙說:“所有杜甫的詩句裏,我覺得最震撼的是這一句,‘野曠天清無戰聲,四萬義軍同日死’,勝過千言萬語。”


    這句不是臨時搜索的,我一直記得。顧主任沉默片刻,又抖擻著說:“所以,要是我來寫,我就要寫一部杜甫核心價值十論,一是他的儒學淵源;二是他的官宦背景;三是他的公仆之心;四是他立功立言的壯誌;五是他的感恩之心;六是他的孤絕果敢,潔身自好;七是他堅定不移,不惜身,遇到挫折不走歪路邪路;八是他老而彌堅,越發執著;九是他對漢語言的偉大繼承和發揚;十是他和同代人的友誼。”


    陳尚龍在前麵連聲鼓掌,扭頭喊道:“顧主任,你一定得把這十論寫下來,讓牛山給出一本精裝本,錢我來出,我們要讓好東西流傳人間。”


    顧主任苦笑著說:“小陳哪,你覺得我有時間寫嗎?我官不大,事情多到什麽程度你不是不知道,我能抽空想想就很過癮了。”


    “你官也不小啊,能直接去北京匯報工作,怎麽會小?”陳尚龍唿喊。


    我感覺插不上話,我覺得杜甫還有一個優異的品質顧主任沒有說到,就是杜甫對民間疾苦的關注超出了一般人所具備的來去匆匆的同情,是感同身受和推己及人,甚至有種代為受苦的情懷。杜甫的內心真的很變態。


    我對顧主任說:“顧叔叔,我一直想著一個小問題,就是史上最厲害的求職信其實是杜甫寫的,就是那一句‘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奉贈韋左丞丈二十二韻》就是一封求職信,毛遂自薦。”


    顧主任笑眯眯地聽著,我不知道他是因為我說的段子有趣,還是迴味陳尚龍關於他的官不小的話。總之他在笑,這就好。


    9


    葉芳芳和顧偉前都沒有出現,我很失望。更為失望的是麵對幾個顧主任的部下,清一色的官吏,操著我熟悉的方言,說著誰升誰降誰被抓之類。陳尚龍一副做東的架勢,跑前跑後的,但飯局開始後,顧主任成了東道主,我成了他的貴客,這是我不願意看到的。我反複解釋:“都是自己人,不是客,能和叔叔伯伯們坐下來喝頓酒,尤其是顧主任,是我的福氣。”


    我對這個飯局毫無興趣,但不能顯露半點,不能讓陳尚龍為難,更不能讓這些從小就見過我的長輩認為我有這樣那樣的問題。於是我硬著頭皮說話,接受詢問,反複解答,還不斷談到杜甫。顧主任有一個本事,能把幾乎所有的事和杜甫聯係起來。眼前臨江的包間,讓他想到了杜甫。喝酒更是可以扯到杜甫。我以為頭頂上亮得刺眼的燈泡和杜甫無關,但顧主任說,杜甫那個年代如果有這麽亮的燈,他大概可以多寫一倍的詩出來,他總是醉醺醺的,再加上燈光搖曳昏暗,那就隻能繼續喝酒,酒入愁腸,一口三歎。


    三個中年人景仰地看著顧主任,我覺得他們此刻並不是出於對上級和權力的崇敬,而是真的對詩和語言有了感覺。這是我一直堅信的事,那就是,詩應該是所有人的權利。借著酒勁,我把這話對他們說了出來,隨後說:“來,我們他媽的敬杜甫杜老師一杯。”


    顧主任哈哈大笑,端起酒壺說:“要敬就他媽的敬一大壺。”


    這是一個開頭,接下來就是一壺壺地喝白酒,雖然每次隻倒四分之一壺,但總是確保比小杯多出很多。我要吐,陳尚龍拽著我走出包間,站在走廊上,指著下麵黑漆漆的水麵說:“直接吐吧,正好喂魚。”


    “這是你的魚塘?”我問他,剛才一路過來我被杜甫攪和得暈頭轉向,完全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兒。何況,陳尚龍的魚塘占地確實太大了,目測無邊。


    “我在江麵上圍了一道埂,我們就在長江上麵,後麵是我的魚塘,江水養殖嘛!”


    “我吐了魚會不會醉?”


    “那你得吐多少?”


    說話間我吐了,仿佛剛剛吃下去的一條條魚從我嗓子裏跳出來,歡快地奔向長江,直奔大海而去。它們原本來自江河湖海,現在迴到水裏,隻是在我嘴裏走了一遭。


    我剛吐完,一個人從黑暗中走過來,遞給我一瓶冰水,我漱口,吐掉,喝一兩口,再漱口,冰水真的是嘔吐之後的無上安慰。我掏出手機看看時間,不過七點半,天剛剛全黑,卻又似乎黑了很久。我給父親發了一個消息,告訴他我在老家跟陳尚龍吃飯,明天再迴去。我補充一句,遇到了顧主任。父親沒有迴複。自從中風之後,我把父母接到城裏,以期有個照顧,我還希望父母在身邊可以對我形成約束,不然我行蹤不定,哪天倒在某地,不會有人知道。比如在這個水麵如同鏽跡叢生的江邊,一頭栽下去那就音訊全無了。想到這,我趕緊往迴走,一個人跟我撞了下肩膀,他結結巴巴地對我說:“吐好啦?”


    我說:“好了,你來呀!”


    他說:“我來……哇……”這家夥吐得孔武有力,毫不留情。


    10


    飯局沒有持續很久,他們吃喝一頓,個別人吐了,再繼續吃喝,隨後去打麻將。我被陳尚龍安排到江對麵的無名小洲上過夜。這個小洲在我們的童年裏印象深刻,它生產蘆葦,每年春夏之交,幾個村子的人劃船過去打蘆葦,迴來後編織成席子,賣給磚瓦廠用於遮蓋磚頭土胚。我在幾個親戚家看過堆積如山的蘆葦,看過專門為編織席子購置的織機。但我從來沒有到小洲上去過,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去,這麽想的時候已經身在洲上了。


    陪我的是剛才一起吃飯的某位叔叔的兒子,他自我介紹說叫皮雷。我說:“你怎麽取了個老外的名字?”他羞澀地笑笑,介紹說:“這裏以前是荒地,江南江北的人都到這裏來放羊、打蘆葦,現在陳大哥把這裏買下來了,要建一個豪華江上度假村。”


    “那發大水怎麽辦?每次都淹。”


    “周大哥把所有的房子都抬高了十米,你看。”


    於是,我看到了一個空中樓閣,還有空中的光線,像頭頂的星空被一把拽到了眼前。


    “哥,你慢點。”皮雷拽著我,掏出手機,打開氙氣燈,眼前的景象清晰了一點。這是一幢大而變態的建築,平地拔起十米,我們就要走到它腳底下了。一根根水泥柱子撐起整個建築,柱子之間的蘆葦和雜草叢生,真正的水泥叢林。被抬起來的房子是中式的,又是西化了的中式的。一個台階直通建築大門,台階的寬度有點兒嚇人,不像是住家的寬度,也超過了娛樂場所的寬度,像陵墓的寬度。我們緩緩地走上去,眼前是木質的門和兩排鬼火一樣的燈籠。皮雷推門走進去,一個守墓人般的大爺笑眯眯地站在門裏麵等著我們。


    皮雷站在大堂裏對我介紹說:“這個是陳大哥根據電視劇上的古代青樓造的一個夜總會,還沒有開業,但是房間都可以住了。”我周身感覺到了空調的冷氣,這讓我對這幢樓可以入住充滿信心。


    我問皮雷:“洲上就這麽一幢樓?”


    “現在就這一幢,以後還要沿江造酒店,繞整個洲都有包間,有一百個左右,這樣吃早飯可以看日出,吃晚飯可以看太陽落山。”


    我喝多了,對此沒有激動,反而很清醒,陳尚龍看來是搞大了,而且每一筆生意都帶著報複意味。大學時,陳尚龍對我感慨過:“牛山,隻有你知道,我做生意不是為了錢,是為了報複。”


    我問他:“報複了沒有?”


    “沒有,有些仇怎麽也報不了的。”


    大學時我們的對話就是這麽酸腐,比我現在嘴裏的酒氣還酸。但是,詩是每一個人的權利,要允許任何人抒情和言說。


    皮雷把我安排在一個豪華套間,然後問我:“哥哥,要不要找個小姑娘來陪你?”


    我看著他,等他繼續說。皮雷很體貼地說:“這裏現在還沒有小姑娘,更沒有本地的人,我馬上讓朋友喊一個外地的小姑娘過來,雲南、貴州一帶的。”


    貧窮的地區就是盛產勞力和人體,我對皮雷強調雲南、貴州有點莫名的惱火,似乎杜甫附身了。我對他說:“你問問有沒有重慶的。”


    皮雷答應一聲,轉身走出房間,我把空調溫度打到最低,風速開到最大,希望這樣能夠把蚊子凍僵、趕走。自從上了小洲,我就一直被蚊子咬。看來,這裏想要燈紅酒綠,得把蚊子全部趕走才行。得把蘆葦和雜草全部鏟除,所有的土地鋪上水泥瀝青,如果有可能,再把周圍最容易招蚊子的長江水全部抽幹。


    11


    洗完澡,我穿著內褲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這個房間實在太大了,而且充滿了鏡子,這讓我感覺很惶恐,我的一舉一動都在房間裏晃動、久久才會消失,而下一個動作又已經蓄勢待發了。


    九點左右,有人敲門,我穿上混合著汗水、酒肉味道的短袖襯衫去開門。看門的老大爺笑眯眯地站在那裏,我嚇了一跳,錯愕,趕忙喊聲“大爺”。大爺說:“小牛,你一進來我就認出你了。”


    我說:“那您是哪位?我真不認識了。”


    “正常正常,你十歲以前我常常見著,後來我也走了。出去了,幾年前才迴來。幹不動了,在這看門。”


    大爺一口氣說了四五件事,我也隻得讓他進來,坐下喝茶。每次外出一兩天,我都會帶上半個月的茶葉,這大概是一種心理問題,但現在我可以用好茶招待大爺了。


    他說:“我姓皮,跟你爺爺從小一起長大的,你奶奶不也姓皮嗎?我跟你奶奶是親戚,我還親眼看到你太太(曾祖父)坐化了被抬迴家。”


    我一時間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也沒法開口喊他皮爺爺,太拗口了。我在使勁梳理著他在我的先人譜係中的坐標,一邊聽他繼續說。


    “後來我出去掙苦錢,跑過很多地方,現在迴來養老了。”


    我說:“皮雷是你什麽人?”


    皮爺爺說:“皮雷他爸爸是我侄子,皮雷是我孫子,都不是親的,我出去二十多年,都疏遠了。”


    “那你自己的兒子、女兒現在都在這兒?”


    皮爺爺有點惆悵地說:“他們都留在中山了,廣東中山,都不迴來了。隻要政府不往迴趕,他們就不會迴來了。”


    我對此沒有什麽看法,遷徙是必然的,世代住在一個村子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遷徙的最後一站是城市也是必然的。皮爺爺對我一直沒有開口喊他爺爺也沒什麽看法,突然對我說:“你會下象棋,我們下兩盤棋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他這是在證明十歲之前常常看到我,甚至看到我學下棋、會下棋。但我還是想不起來他到底是誰。和父親常常一起出沒的叔叔、伯伯我有些印象,但爺爺在我不滿一歲時就去世了,跟他一起長大的老兄弟們,對我來說太遙遠、太不重要了。


    一邊下棋,一邊喝茶,抽煙。皮爺爺不肯抽我的,還讓我也別抽萬寶路了,說臭死了,讓我抽他的紅塔山。嗯,紅塔山,它是一個時代的背影。萬寶路其實也是。


    我想象著皮爺爺的兒子、孫子們的生活,他們在遙遠的中山,目前因為皮爺爺在世,一年得趕一次春運迴來,然後每天待在潮濕高溫的廣州郊區,除了工作學習之類的,他們是在懷念故鄉呢,還是躊躇滿誌要把他鄉變成故鄉呢!他們應該會什麽都不做,打牌下棋喝酒聊天,年青一代晃晃悠悠,隨時光起舞,虛無空洞地度過人生中的一個個階段。


    十點多鍾,皮雷在樓下喊:“爺爺,爺爺開門。”看著皮爺爺出去的背影,我突然覺得異常喜慶,我是第一次在夜總會裏聽到“爺爺”這個稱唿,還這麽大聲。很快皮雷上來了,後麵跟著一個姑娘,很樸素,穿著普通的牛仔褲普通的紅t恤,短發,看不出是哪裏人。姑娘後麵是皮爺爺,他大概是認為一局未了,或者想看看熱鬧。


    我走過去,小聲對皮爺爺說:“要不爺爺你把這個姑娘帶下去睡覺吧!”


    皮爺爺看看我,明白之後,眼睛放光,皺紋舒展,但他又痛苦地說:“人家怎麽會願意?”


    我說“等下”,把小姑娘拽到臥室裏,問她願不願意跟這老頭下去。她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故作兇狠地說:“都一樣,願不願意?”


    她小聲說:“太惡心了吧!”她的話很哀怨,但似乎惡心的事已經發生過了。我說:“你可以加錢。”她說:“一千。”


    “本來多少?”


    “本來過夜六百。”


    我帶她出來,對皮雷說了幾句,他有點兒不相信,看看我們三人,我問他:“陳尚龍有沒有給你錢?”他搖搖頭,又掏出一千塞給那姑娘,皮爺爺帶著她出門。我和皮雷坐在剛才下棋的座位上抽煙。我說:“他是你爺爺,這錢你就自己出了吧,就當孝敬老人。”皮雷臉騰的紅了,不知道是心疼錢,還是對如此孝敬特別激動。


    12


    第二天,我一覺睡到天光大亮才醒,洗漱之後我下樓,姑娘不見了,皮爺爺也走了,變成了另外一個年紀稍輕的老人,精神抖擻。我問他哪裏有早飯吃。他指指對岸。我給陳尚龍打電話,讓他來接我。


    來接我的居然是顧偉前。他說:“陳大哥他們打了一夜麻將,剛剛結束,我陪你去采石磯。”


    我們乘坐帶馬達的小船過江,我一直迴頭看著小洲,但隻一兩分鍾,就看不到那幢龐大而醜陋的建築了,它隻有一層,藏身在江麵上的蘆葦叢中。


    葉芳芳也一起去采石磯,我們坐著昨天那輛龐大的越野車朝采石磯唿嘯而去,開車的是昨天在飯店裏遇到的最前麵的小弟。他的裝扮和昨天一樣,我懷疑他有沒有換衣服。我坐在副駕駛位置,把椅子放得很低,一根根抽煙,煙灰彈在礦泉水瓶子裏,顧偉前和葉芳芳在後麵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偶爾,葉芳芳拍拍我肩膀說:“給我一根。”


    采石磯風景區已經升格為森林公園,從進大門到停車場,感覺有一公裏,好在主要景點都在停車場附近。在李白的雕像麵前,我看了半天,然後深深鞠躬,一共三次。顧偉前和葉芳芳猶猶豫豫地跟著在後麵鞠躬,但更像是點頭。看了一大堆今人書寫的李白的詩文,我有點兒憤慨,一是寫得很差,二是這些人專門挑李白不為人知的詩來寫,似乎“白日依山盡”很丟人,“低頭思故鄉”很丟人,“天門中斷楚江開”很丟人。


    隨後我們坐纜車到了采石磯最高峰,再爬上最高建築三台閣,登頂之後可以看出很遠,可以把周圍雜亂不堪的開發區和渾濁的江麵盡收眼底。三台閣每一層都有賣茶水的,我們一人泡了一杯茶喝著,抽煙,眺望,不說話。


    我問開車的小夥子:“叫什麽名字?”


    “皮仁飛。”


    “那你跟皮雷什麽關係?”


    “沒關係,就是一個村子的。”皮仁飛麻木地迴答我。


    “陳尚龍怎麽喊你?”


    “阿飛。”


    “好,阿飛。你哪年的?”


    “九三年的。”


    “跟陳尚龍幾年啦?”


    “快兩年了。”


    我沒有再往下問。


    也不必多問。


    下山的時候,我走在最後,他們也沒異議。但沒一會兒,走在前麵的顧偉前和葉芳芳就吵了起來。我聽了一會兒,大意是,顧偉前還要再看看其他景點,而葉芳芳想走了,對此顧偉前非常憤慨,認為這是浪費。他反複質問:“又沒有其他事,為什麽不多看看?門票八十塊錢一張啊!”葉芳芳沒有迴答。


    13


    我們原路返迴停車場,上車,原路返迴。剛上高速,陳尚龍打電話給阿飛,兩人說了幾句,阿飛對我說:“哥哥,大哥一會兒過來,我們去一個吃江鮮的店等他。”隨後他拐來拐去,到了一家飯店,巨大,猶如廠房,包間開闊規整,一張桌子孤零零地在房間中央。我們坐下來一會兒,陳尚龍帶著兩個人來了,他對我說:“走,點菜去。”


    我們走到吧台旁的一個房間,左右都是水箱,幾十種幾百條魚在水箱裏遊來遊去。每個水箱上都貼著字條,寫著魚的名字和價格,幾乎所有的魚前麵都有野生兩個字。


    “你點!”陳尚龍豪爽地說。


    我說:“媽的一個個這麽大,怎麽可能是野生的,哪來這麽多野生的魚?”


    “那就專點小的。”陳尚龍馬上給出了解決方案。


    我們一頓飯吃掉了大約兩百條小魚,各種魚,各種做法,魚骨堆積如山。一頓飯非常模式化,我和陳尚龍小聲說話,顧偉前和葉芳芳不僅小聲,而且低頭。三個陳尚龍的小弟,一個接一個給大夥兒敬酒,他們總是“噌”的一聲站起來,舉著杯子先敬我,再敬顧偉前二人,有的用啤酒,有的用飲料。他們的節奏是如此明快,“一二三”,然後再“一二三”,以至於過了會兒沒動靜,我有點兒不適應,敬你一杯,他“噌”的一聲站起來。然後我敬二、三,顧偉前也敬一二三, 一二三再敬我們。


    我們的談話就是在這些縫隙中進行的。我問陳尚龍:“你想開飯店,就是繞洲一圈的飯店是吧?這代價也太大了。”陳尚龍的意思是,他的魚,賣給了幾座城市的幾十家大酒店,和這些酒店有了一個關係,他們可以負責為自己宣傳促銷,讓人來這裏,吃喝玩樂住全部在洲上解決。再加上本地領導幹部們,不會虧。


    “也賺不了多少吧,這個小洲以後也不會被征走,你哪年能迴本呢?”


    “但是我喜歡這個小洲。”陳尚龍恨恨地說。


    “生意就是生意,跟感情沒有關係,跟童年往事也沒有關係。”


    陳尚龍咧嘴一笑說:“你昨晚住的晚晴樓,在偏西的一邊,我可以從中間畫一道線,把東邊半個洲租給開廠的。我有預備方案。”


    “那就行,你有這份力氣,不如去弄個什麽委員、代表幹幹,收益更大。”


    陳尚龍眼前一亮,使勁拍拍我肩膀。這表示他即將認真考慮這件事,而且付諸實施。


    吃完,陳尚龍讓阿飛開車,送我迴南京。他說:“我不陪你了,趁熱打鐵,下午跟顧主任繼續。下周我去找你。”


    葉芳芳忽然喊起來:“我也要去南京,我跟牛山一起走吧!”


    我很吃驚,但什麽都沒說,顧偉前問個不停:“怎麽啦,怎麽啦?”葉芳芳說:“我要迴蘇州一趟,家裏人發消息說我姑媽病危。”


    顧偉前大概想檢查葉芳芳的手機以查證這是胡說,但他不敢。帶著明確無誤的懷疑,顧偉前目送葉芳芳上了大越野車。我坐到前麵,對阿飛說:“辛苦了。”


    阿飛甚至沒有迴答我一個字,嫻熟但目無表情地往前加速。


    14


    到了南京,不過下午三點。我讓阿飛先送葉芳芳去高鐵站,這樣她六七點鍾就能迴到蘇州。但葉芳芳堅持先送我迴家,反複堅持,我有點兒憤怒地說:“你這不是找事嗎?先送你,我又不急。”葉芳芳說:“我不迴蘇州,不要去高鐵站,我就是進城逛逛,在開發區太悶了。”


    我看看阿飛,他點點頭。車子往我住的地方開,速度明顯降下來了,從狂野變成了左顧右盼、頻頻點頭。到了之後,我問葉芳芳:“你去哪兒?”她說:“我也在這裏下車吧!”


    我問葉芳芳:“小顧如果問阿飛,他怎麽說?”


    葉芳芳說:“就說把我丟在地鐵站了。”


    阿飛點點頭。


    看著阿飛慢騰騰地開離我們的視線,我問葉芳芳:“你去哪兒?”她一直在手機上搜索,低著頭對我說:“我還沒想好去哪兒逛,還要訂個賓館。”


    我慢慢走著,等她自己做決定。我可以馬上打個招唿離開,但我確實沒什麽事情。葉芳芳說:“要不我們找個地方坐下來喝點兒東西吧!”


    “求之不得。”我笑笑說,帶著她來到附近的一家蛋糕店,這家店被認為是本市最好的生日蛋糕店,店裏也可以坐下來喝東西,吃點兒蛋糕。葉芳芳讓我幫她點東西,自己坐下來,忙著跟服務員要無線網密碼。我給她點了一個自己最喜歡的拿破侖蛋糕,自己則點了一個以前從來沒有吃過、誤以為自己不會喜歡的抹茶紅豆,再給每人點了一份豪華無比的水果茶。我端著東西走到裏麵時,葉芳芳正在電話預訂房間。她對著電話提問,幾個問題之後就確定了。我坐下來,慢慢吃著蛋糕,但不打算說話,這樣以後我麵對小顧,乃至陳尚龍時,都可以坦蕩很多。我請客了,我陪著聊了一會兒,我介紹了附近的吃住玩,但我什麽都沒有說。


    葉芳芳忙完了,吃了幾口蛋糕,很突兀地問我:“你跟陳尚龍一起長大的?”


    “你覺得陳尚龍怎麽樣?”我反問她。她問得很不客氣,我也隻能不客氣地問她。


    “他跟鋼鐵似的,很瘦。我來了以後聽到他很多次,昨天也是第一次見到。”


    “但是你沒戲啦,陳尚龍早結婚了,而且是軍婚,兩個兒子了。”我以羨慕的口吻說著。葉芳芳似乎不相信,但我也不想再多說什麽。我們麵對麵坐著,擠在一個小小的圓桌子邊上,背後就是其他的桌子、其他的人、其他的背和其他的談話。在這裏說話確實需要一些勇氣,旁邊的人聽得清清楚楚。因為過於濃縮,這裏適合已經親密無間的人,而如果想要變得親密,這裏也是一個好選擇——但我不想跟葉芳芳變得親密,我不想出現那種顧偉前喜歡葉芳芳而葉芳芳喜歡陳尚龍我又喜歡葉芳芳的少年混亂。


    一塊肥皂那麽大的蛋糕,我分了一百多口才吃完,嚼在嘴裏的都是枯燥無味的時間。葉芳芳也細嚼慢咽,偶爾問我幾個問題。


    “離開家多久啦?”


    “從未離開。”


    “多久迴去一次?”


    “迴不去了。”


    “有女朋友沒有?”


    “這一點自己都不確定。”


    “父母安好嗎?”


    “父母近在眼前,但也逐漸成了符號和標誌性建築。”


    “工作如何?”


    “工作是一個悖論,必須全身心投入才能杜絕所有不良情緒,一有鬆懈就會質疑。”


    “肌肉這麽發達?”


    “跟在陳尚龍後麵打架,被打得很慘,迴來開始練。”


    ……


    話題還是繞不開陳尚龍,看看時間,五點多了,我邀請葉芳芳一起吃飯。我問她:“喜不喜歡烤肉,烤羊腿?”她帶著歡樂責怪我:“喂,我是蘇州人啊,怎麽會喜歡。”


    “那去體驗一下江南女子被掠到邊陲的感覺,喝點兒啤酒。”


    “我不能喝酒。”


    “你喝酒,我就把陳尚龍這麽多年的事原原本本說給你聽。”


    葉芳芳臉紅了,點點頭。雖然短暫,但她的狀態跟從了是完全一樣的。可惜她不是從了我,是從了不在現場的陳尚龍。


    15


    早年間,陳尚龍一家從外地搬來,一家人愁眉苦臉黑壓壓地出現在我們眼前。陳尚龍比我大一歲,但跟我一屆,我們一起坐在漆黑破舊的教室裏上課。一兩年過去了,我們都沒覺得這有什麽。每個人對陳尚龍一家都很熟,因為他們是外來戶,顯眼。陳尚龍父親在村子裏挨家挨戶收廢銅爛鐵,母親則在不同的季節做不同的事,兩季農忙給人幫忙,春節前後跟在一個殺豬的人後麵打下手,夏天編織蘆席,包括那種賣給磚瓦廠的蘆席。總之,他們什麽都做。1990年前後的鄉村,改革尚未加速,城市還沒有抽空這裏的人口,但大大小小的生意都有條不紊地進行著,保持著千百年來自給自足自我調劑的狀態。陳尚龍一家人的到來打破了小村子裏很多的平衡,他們每做一件事,就意味著原先做這件事的其他人遇到了巨大的挑戰。加上他們與本地迥異的口音,人們開始抵觸他們。


    錢是最為現實的一件事,有錢吃飯,沒錢餓肚子。陳尚龍父母在要錢時,和當地人的拐彎抹角圓潤滑頭完全不同,顯得很直白,直接說:“這件事給我做吧,十塊錢。”這種開口談錢而不是談感情和熟人的做法,加上難聽的口音,很多人都異常抵觸。鄉村的抵觸,最大的武器是冷漠和謠言。這裏不會直截了當,一般也不會動武,即使討價還價也得私下進行,謠言和謾罵反而得到了公開允許。很快,對陳尚龍一家的詆毀謾罵層出不窮,大到對他們身份的汙蔑,小到他們的一餐一飯,都能成為其他人家諷刺挖苦和編造謠言的對象。


    中國的絕大多數地方,都以自己為中心,稱南麵來的人“南蠻子”,北方來的人為“侉子”。我們這裏把任何外來的人都稱為侉子。陳侉子陳侉子的,很快叫開了。陳尚龍和他哥哥陳尚虎則被稱為小侉子。語言對人的心理暗示非常大,喊著喊著,真正的糾紛和肢體衝突就來了。一年冬天,陳尚龍父母割了人家宅基地上的草當柴燒,事情極小,可還是迅速引發了糾紛。陳尚龍一家遭到圍攻,十幾號人圍住他們六口人咒罵,夾雜著毆打,場麵混亂不堪。真正混亂的是,這邊在吵,其他不相關的人聽聞之後放下碗筷,邁開腿,扭著屁股往現場衝,和結婚時衝過去看新娘、蓋房上梁時衝過去撿糖果的勁頭一樣。我母親也衝了過去,個把小時才迴來,咬牙切齒地對我們敘述陳侉子一家如何不是東西、不認賬、嘴硬之類的。她的嘴臉是那麽的醜陋,以至於十來歲的我也憤怒了,對她喊道:“你別說了,你剛剛嫁到這裏的時候人家不也喊你侉子嗎?幾個長輩不也諷刺你跟爸爸不會種地,肚子都填不飽嗎?”母親沉浸在快意當中,完全沒有想到她作為革命家史來告訴兒子的辛酸往事,此刻成了兒子用來攻擊諷刺她的武器,她臉色迅速陰沉下來,最大限度地克製住打我的衝動,掉臉走了。


    我感到了巨大的滿足,這大概就是占據道德製高點帶來的滿足。第二天,我專門找陳尚龍玩,以期把滿足感保持住。陳尚龍的方言已經不那麽明顯,本地話也有模有樣的。我有事沒事找他玩,他大概實在沒有人一起玩,對我的所有要求幾乎都不否定。所謂要求,就是一起下棋,放學一起繞小路迴家,走在路上我得走前麵,當司令員,陪我去釣魚,比賽撒尿,一起爬樹之類。我的玩伴不隻陳尚龍一個,其他人的玩伴也不隻一個,但陳尚龍的玩伴隻有我了。就這樣,我們忽忽悠悠地過完了小學,開始讀初中。


    1994年夏季的尾巴,我們騎車到鎮上報名,開始讀初中。對很多人而言,小學的情誼如果有,這個時候大概也要終結了,會認識新的人,學習也開始殘酷無比。我和陳尚龍分班時分到了一起。初中的陳尚龍開始和小學大不一樣,已經適應了這個村、這個鎮和這個地區。陳尚虎開始工作,陳尚梅也不停地寄錢寄東西過來,父母還是做著那些事,但家裏總算可以喘口氣了。陳尚龍迅速成了成績最好的那類學生,而且身體快速成長。按照今天的標準,陳尚龍身高普普通通,但他初一時就將近一米六了,有點兒高大威猛的感覺。一個高大威猛的好學生多麽令人敬畏。


    當時流行古惑仔,校門口就總有那麽一批人,跟你要錢。陳尚龍有一次被兩三個來路不明的家夥堵住,渾身上下翻遍了,找到兩毛錢給了人家,書包文具被扔了一地。陳尚龍流著眼淚收拾完畢,我也剛好出來,我們就慢騰騰地蹬著自行車往七八公裏外的丘陵中的家走去,一路上陳尚龍沒什麽話,但憤怒顯而易見。光有憤怒一點兒用沒有,陳尚龍還是不斷被人騷擾,一直到所有的小混混都知道這家夥沒錢。問題是,陳尚龍的穿著打扮一望而知,一開始怎麽會有人惹他呢?因為他看上去就是那麽刺眼,想揍他一頓才舒坦。


    這隻是插曲,初中的核心是學習,學到頭昏眼花,學到褲襠發臭。初中的盡頭是當時無比誘惑的考中專,考上了就是居民戶口。我們無比用功,在自己的前途麵前像奴隸一樣任勞任怨。中考後,陳尚龍如大家所料,考上了重點高中,我也是,那一年我們考了十七八個到縣中,用科舉的標準,我們這個鎮也很出色了。但為考上重點高中這件事,陳尚龍的父親大發雷霆,他想讓兒子直接考中專,轉戶口,早些上班拿錢,現在還要支付三年高中和數年大學的學費。兒子成績太好了,這讓他暴跳如雷。


    1997年夏季的尾巴,我們擠上中巴車到縣城報名,開始讀高中。到了高中,我和陳尚龍才開始真正成為朋友,以前都是在一起玩,現在則是有了照應。以前不懂事,而現在可以選擇,經過選擇我們覺得能玩到一起。高中住校,在遙遠的縣城。坐著中巴一個多小時到縣城,步行到學校,我們就這麽一起來迴三年。在學校,由於所有的學生在同一時間湧進食堂,而打菜、打飯不是同一個窗口,必須兩人合作才能快速吃飯,我和陳尚龍合作。我對陳尚龍說,我來負責菜,你負責飯,陳尚龍沒有拒絕。他不是為了麵子強賭一口氣的人,我幾年如一日用買兩份菜的錢吃一飯一菜,這些陳尚龍隻是看在眼裏,什麽也沒多說。按理說,我家境比陳尚龍略好一點,應該是我出錢他出力才對,但事實是,我出錢出力,陳尚龍出主意出暴力,搞得跟文武雙全似的。


    開學沒多久,我的一筆生活費不見了,一千一百塊,巨款,顯然是被偷了。我懷疑某個家境很差而且大大咧咧的同學,陳尚龍斷然否定是這人幹的。我說那就跟老師匯報了,也遭到否定,他讓我盯著一個人,看他最近花錢是否比較爽快。我說這怎麽能看出來。陳尚龍說,看他買不買水果,買得多不多。我按他的判斷觀察了大約一個星期,跟陳尚龍說,買得確實很多,一次有四五個蘋果和一掛香蕉,一次有十來個蘋果,很大。後來,過了很久,陳尚龍塞給我一遝錢,兩千兩百塊,是我被偷的一倍。1997年左右,這筆錢幾乎可以讓人有闖蕩江湖的豪氣了。再看看那位同學,沉默了起碼一年,在教室裏沉默,迴到宿舍近在咫尺,也沉默。我心安理得地上課睡覺,外加踢球。高中時我開始踢球,技術非常差,但大家都知道我踢球,一踢球就找我,而且在場上多少對我存著畏懼,隻要我不射門,怎麽帶球傳球都沒人來跟我拚——似乎是陳尚龍在踢球。


    一次我們迴家,在天色將黑沒黑的時候跳下中巴車,站在灰塵漫天的鎮子外圍。我們想著攔一輛三輪摩托迴家。一個跟我們年紀相仿的家夥坐在一輛摩托車上耍酷,應該是在等人。陳尚龍說,他以前在校門口堵過我。我看看那人,沒有印象。陳尚龍把髒兮兮的牛仔包遞給我,然後慢慢走過去,一拳打在那人臉上,直接把他打在地上,摩托車隨即翻倒,壓在他身上,陳尚龍再踹上幾腳,我看得很真切,每一腳都踹在臉上。然後我們沒命地朝鎮子中央跑去,混在下班後的人群裏。


    每次都是我叫輛摩的,把我們送到村口,陳尚龍往上,爬一段路迴家,我往迴走,走幾步迴到村子最東邊的家。那天我們神秘兮兮地提前下車,然後走山路,防止被跟蹤。我們在漆黑一片的丘陵裏走著,腳下的山間小道有時候幾乎難以覺察,讓人心驚膽戰。我問陳尚龍:“當年我們也都欺負過你們,你是不是也要一個個報複,一個個打一頓?”


    陳尚龍說:“都是鄰居,我怎麽會打他們。但是我會報複。”


    “我家人好像也欺負過你父母,你不會找我麻煩吧?”


    “你家人就是跟著說幾句,沒有欺負過我們,再說我們這麽多年兄弟了。”陳尚龍說著,拍了拍我肩膀。那一刻我們的關係不僅升華,而且固化。


    高中三年的生活高度緊張,因此所有的樂趣都那麽彌足珍貴,令人難忘。陳尚龍說,他高中最難忘的事,是我去一個小區裏跟一個女生約會,他陪著我。那也不算約會,女生家在一樓,我像個傻x一樣站在窗外跟她聊天,而陳尚龍像個傻x的影子一樣站在旁邊的樹下等我,三四個小時過去了,他抽了兩包煙,繞著樹走了幾公裏那麽遠,而我一直站著,說著,說完再見轉身的時候,我雙腿麻得沒有知覺,直直地摔倒在地上,陳尚龍架著我走了幾百米,其中一半是拽著我走,直到我能走路。我問他,這有什麽意思呢?陳尚龍說,就是那個晚上,他覺得,男女之間毫無必要,男女之情毫無意義。


    我高中階段最難忘記的事同樣和陳尚龍有關。當時校門口有一家賣烤羊肉串的,是否是真羊肉不得而知,但燒烤本身對我們貧乏的味覺產生了強烈的刺激,我是常客,幾乎每天晚上晚自習之後都和陳尚龍一起去吃幾串,一人三串、五串或者十串。我和賣烤羊肉串的外地年輕人沒有什麽話說,陳尚龍很快和他熟悉起來,以至於很長時間都是陳尚龍帶我去,我付錢,每次都會送我們三五串。後來對麵多出了一家擺攤的,燒烤的品種比這一家要豐富,嚴重影響了這邊的生意。一天晚上,吃完之後,按慣例我們得迴宿舍,陳尚龍說,等等。過了會兒,我說該走了,陳尚龍還是說,等等,也沒讓我先走。等到走讀的學生都基本離校,巷子裏空無一人寂靜無聲時,陳尚龍走過去,把對麵的小攤子掀翻在地,對著那個中年人踹了幾腳。全部過程隻用了十來秒鍾。隨後陳尚龍朝校外的巷子裏跑去,轉眼不見了。我們在這邊,沉默地看著那個人掙紮著起身,收拾,默默地推著車子走出巷子。那個人再也沒有來過,在幾天之後經過確認,賣烤羊肉串的人請我們免費吃了一頓。陳尚龍一臉愁苦地坐在那裏,一根根地吃掉了免費的羊肉串,我以為他會得意揚揚地跟攤主吹牛,但沒有。攤主也報以沉默,我百無聊賴,走到對麵的舊書攤看看。在這晚,我買了一本《星光》老雜誌,主題是迴憶顧城,還買了一本文學雜誌,上麵有王小波的小說《白銀時代》和後來引起抄襲爭議的《哈紮爾辭典》。這兩本雜誌讓我開始接觸了一個狹義的詞匯:文學。


    2000年夏天,我們拿到了大學通知書,我讀了本地一所大學的中文係,陳尚龍讀計算機係。對此,我們沒有又在一起的激動,高中三年足夠了,大學又在一起,簡直讓人厭倦。那年夏天,本該具備一種釋放之後的狂歡氣息,但是陳尚虎去江裏小洲上割蘆葦,掉到江裏淹死了。陳尚虎已經是大齡青年,但一直未婚,主要的原因就是窮,家裏蓋不起樓房,在2000年還蓋不起樓房,就很難在鄉村立足了。但陳尚龍家連平房都蓋不起,隻能把舊的一再翻新。外來身份也是結婚的一個障礙,從來隻有本地男人娶外地女人以滿足“這裏是世界中心”的愚蠢感受,極少有外來的人娶本地女人做老婆。但人終究要結婚,在不間斷的努力之下,陳尚虎終於談好了一個對象,外地人,嫁在本地,離異,很白,很漂亮。這姑娘的長相和她的經曆一道成為周圍人使勁調侃的對象,破鞋、爛貨之類的描述層出不窮。陳尚虎那段時間非常煩躁,甚至是暴躁,即將結婚也就是即將行房讓二十七八歲的他異常焦躁,周圍鄉裏鄉親的語言和目光更讓他受不了。十幾年過去了,一切都沒變。他為此不斷喝酒,劣質的白酒一喝大半瓶。喝了酒,坐上搭載著一大群婦女的小輪渡過江割蘆葦,陳尚虎默默地坐在船尾,一個盹兒,就掉進夏天高漲而渾濁的江水裏去了。有人甚至真心以為他是自盡。


    陳尚虎7月下旬去世,8月中旬才一切了結。其間我幾乎每天和陳尚龍在一起,既有陪伴的意思,也有看熱鬧的目的,更多的約會、聚會都被我辭掉了,我真心認為,我不能一個人到處吃喝玩樂。那麽就在陳尚龍家吃吃喝喝吧,我們長時間坐在他家堂屋裏喝酒、抽煙。正是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們不再背著大人抽煙。大人看到我們抽煙,也就認為我們已經成人,互相敬煙。


    陳尚龍哭過很多次,也冷笑過很多次。我知道他刺激太大,一般而言從不主動說話,擔心哪句話刺激到他。在弄清楚了陳尚虎淹死前的事情之後,陳尚龍說了兩句話,第一句話是“這些人都太壞了”。我反駁:“換成你,你也跟後麵冷嘲熱諷幾句。”他瞪著眼睛看看我說:“不一定,真不一定。”第二句話是“上大學第一天起我就要賺錢”。


    2000年夏季的尾巴,我們擠上中巴車再轉了趟公交車,到大學報名,開始讀大學。大學太大了,以至於我和陳尚龍很難見麵,除了上課外,我的時間都用在宿舍裏的牌局、操場上的球賽和圖書館裏看書上麵,跟陳尚龍一起玩的時間很少。陳尚龍也不需要,偶爾喊我出去吃飯喝酒,把近期的一些事說給我聽,無非是勤工儉學,後來則是倒賣各種小玩意,以電子設備為主。偶爾他會給我一筆錢,五六百,或者一兩千,第一次我推搡了半天,陳尚龍說了句:“不要推了,我從小欠你的錢,十萬八萬也不夠。”後來我就不推辭了,拿了錢就去買書,約女生看電影,去專賣店買昂貴的運動服。陳尚龍評價說:“你手鬆,錢存不下來。”這句話簡直是我多年的寫照。偶爾陳尚龍問我有沒有錢可以借給他,我算算下次家裏給錢的時間和這期間的費用,再告訴他有多少,基本上有多少他要多少。很快他還給我,有時如數,有時多出很多。總之大學四年陳尚龍給了我很多錢,我也毫不在意地全給花了。如果小心謹慎地把這些錢存下來,我就有了一筆足夠救命的錢了,但我沒有這個意識。


    大學四年,陳尚龍基本不在學校裏,完全一副小老板的架勢到處跑。他在商業街上擺攤賣過手機配件,賺了很多;在鬧市區開過服裝店,虧了很多;跟人合夥開過中式早餐點,賺了很多;在另外的學校門口開過酸菜魚店,賺了很多;倒賣過茶葉,沒掙到錢。我問過他,這四年裏肯定賺到錢了,但到底賺了多少?他說實在說不上來,賺到錢,往往給合作的、幫忙的很多,給父母一些,自己還是沒什麽錢,不過他花錢的地方也不多,除了人模狗樣的西裝,最大的開銷是通信設備及費用。那時,一部性能極差的手機要賣到四五千,一分鍾話費要一塊多。


    那幾年時間多,我常常出去玩幾天,最遠到過桂林陽朔,一般都在周邊的城市,以南京為核心,浙北、魯南、徽東以及江蘇全省。每次喊陳尚龍,他都沒時間去,倒是常常在我出發前塞點兒錢給我,似乎是我的爺爺。隻有一次,我說去曹操老家亳州,他馬上答應一起去。直到這個時候我才確切地知道,他老家,他的出生地,在亳州蒙城。以今天的眼光看,從那裏到南京不過四個小時路程,但他們一家在1990年前後一路往南,拖家帶口,形同乞丐,終於在我們這前有長江後有丘陵的魚米之鄉落腳之後,再也沒有迴去過。我問陳尚龍,你們為什麽搬到我們這裏?是不是有什麽仇家,發生過什麽大事?陳尚龍總是以自己太小不知道為什麽作答。但我總覺得有問題,就算搬遷,要麽再近一點兒,要麽再遠一點兒,為什麽搬到不遠不近的南京郊區。陳尚龍還是說不知道,被我問煩了,就說你見到我姐姐之後再問她。在蒙城及亳州遊玩的幾天,陳尚龍的姐夫和姐姐一直開車陪同,偶爾是他的外甥。但是我跟他們之間幾乎沒辦法說話,方言重得跟外語一樣,隻能靠手勢、眼神、語氣和猜測與之交流。大吃大喝之間,我忘記了問陳尚龍一家為什麽搬走。這個問題我至今不知道答案,而且認為陳尚龍也不知道——我是不能,他是不想。


    為了慶祝畢業,陳尚龍把我帶去了一家豪華的桑拿會所,金碧輝煌,不忍直視。兩排穿著旗袍的迎賓小姐不斷彎腰鞠躬,陳尚龍對我說:“你可以隨便挑。”我問:“人數也可以隨便嗎?”陳尚龍哈哈一笑說:“我建議你不多不少挑四個,今天是我幫你慶祝大學四年順利讀完。”


    泡在湛藍色的澡池裏,我問陳尚龍是不是常來這種地方。他說:“做生意呀,不來怎麽行。早就想帶你來了,一直等你到畢業。”


    我有點感動,對陳尚龍說:“看你說的,太感人了,感覺就是一個女生對男生說,我一直等到你畢業,畢業後再給你。”


    陳尚龍畢業後做計算機買賣,很快,他當年慷慨相對的各色人等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他順利做成了政府采購。那些年政府紛紛搞辦公自動化,電腦、打印機、複印機以及耗材和維修,是很大一個市場。政府采購當時毫無規矩可言,陳尚龍趕上了這個點。我認為這事很神秘,對他非常景仰。他說,沒什麽了不起,跟在後麵做牛做馬就可以了。


    做電腦生意的陳尚龍生活達到了小康的水平。他想在老家蓋一幢豪宅,但是老家一帶開始拆遷。作為一個隻有小小幾間平房的外來家庭,陳尚龍一家在拆遷中幾乎沒有分到什麽。很多人家都分到三五套九十平方米的安置房外加十來萬現金,陳尚龍一家估計隻能分到一套房子而已。為此陳尚龍父親每天都去找村裏負責拆遷工作的幾個人,一家一家去找,到了門上坐下來,報以沉默的抗議。大部分人不理他。我的一個叔叔是主要負責人,我父親知道我這些年和陳尚龍親如兄弟,就跟叔叔說了,叔叔皺皺眉,還是把事情給辦了,最後他們分到了一套九十平方米的房子,一套六十平方米的(以拆遷安置小區為標誌的新農村,隻有一百二十、九十和六十平方米三種規格)的房子,外加幾萬塊錢。對這件事,陳尚龍還是一句話都沒跟我說,不同的是,以前他見到我叔叔隻會點頭致意,現在他也喊叔叔了。搬家是一件辛苦的事,拆遷後的很多老人大概是因為脫離土地導致了生理的不適,都有這樣那樣的問題,陳尚龍的父親就是其中之一,搬進新家就一病不起,母親每天鬧著要陳尚龍去附近沒拆遷的地方找一處地方給她住。於是陳尚龍從別人手裏高價買了個院子,草草翻新,給父母住。


    真正讓陳尚龍發跡的是鎮上的塑料廠。這個老廠占據著河邊的最佳位置,如果本地蓋商品房,這裏是第一選擇。某個領導隨口說了句,誰買下來這個廠誰肯定發財,陳尚龍聽了,立刻開始行動,借錢、貸款、擔保,忙得眼花繚亂,最終成功把塑料廠買下來,坐等新買家。廠裏的很多工人知道工廠被賣了,而且是傳說中的賤賣,就打著保護權益的旗號來鬧事,想分一杯羹。在廠房周圍,出現了不斷的拉鋸戰,一會兒,看守的工人被打退,隨後,陳尚龍召集更多人把工人們趕走,過幾天,又冒出一大群工人占據了廠房,在那裏抽煙聊天,什麽都不做,然後又被陳尚龍雇來的人打散。這期間,陳尚龍被弄得狼狽不堪,有時候覺得自己都小命難保。陳尚龍摸清楚了領頭的幾個人之後,開始一一去和對方談,但不是妥協,也不是討價還價,他隻是先禮後兵,沒有打算讓這些人得一分錢。一一談過之後,陳尚龍和相關的負責人做了長時間溝通,最後開始了清場。來自外地的將近兩百個小混子把一百人不到的工人階級隊伍打得四處亂竄,鎮上的服裝店、小吃鋪、五金店、煙酒店等商鋪裏,到處藏著被毒打的工人。陳尚龍的交代是,千萬不能打死,但要往死裏打。這件事的後果很嚴重,很多人出麵調解,包括我叔叔,陳尚龍最終以賠付醫療費了事。這一切讓工人們更加憤怒,到陳尚龍家裏去鬧事。他們不敢破門而入,就堵住門,往院子裏扔東西。他們就地取材,把周圍菜地的所有能拔出來的東西拔出來往院子裏扔。很快,院子裏鋪滿了各色蔬菜,夾雜著硬邦邦的山芋,偶爾還有幾塊可以要人命的磚瓦。陳尚龍一家人不敢出門,好在外麵的人既不敢進來,也做不到保持火力。乘著鬧事的人迴家過日子,陳尚龍母親捉了十隻小豬,在院子裏散養。每天吃著唿嘯而來的表示抗議的食物,這群豬長得非常茁壯。陳尚龍本人決定一走了之,反正一切憑合同說話,很多相關負責人也替他說話。於是他去了深圳,他的父親立刻在字條上寫了“陳尚龍走了,不要再扔了”。貼在門口。但人們似乎扔得更狠,這種狀況持續了三四個月,後來大家覺得實在撈不到什麽,就不了了之。那群被空中來食養大的豬,一個個都習慣於昂首挺胸,往空中投去期待的眼光。


    他的這些事對我而言是極其陌生的,同樣,這些年我的一些事對他而言也開始陌生。我寫了一些詩,結識了很多特色各異的詩人,這些在陳尚龍看來也是極其遙遠的事。


    在深圳,陳尚龍專職房屋買賣,買十套賣十套這種生意,有時候甚至買一個單元下來再慢慢出手。沒有公司,沒有幫手,陳尚龍凡事一個人解決,低調得像個老人。這大概也是陳尚龍能混到今天的原因,每一次的成功後,不吹噓不囂張,反而像犯了過錯一樣很謹慎。


    我問過陳尚龍,廠房後來轉手賣了多少錢,他沒迴答。我的理解是,這個數字大概會嚇到我。陳尚龍在深圳待了三四年,其間,他結婚了,愛人是軍人。出於孩子教育的考慮,陳尚龍迴來後,老婆、孩子還是在深圳。其間,他父親去世了,也沒受什麽罪。陳尚龍匆匆迴家,低調地辦了喪事,幾乎是默片一樣的葬禮。陳尚龍母親不肯離開,那麽就一個人住著。老母親是陳尚龍迴來的主要原因,不然,如他所說,可以去任何地方。


    現在,陳尚龍放開手腳做起生意來,似乎覺得再像以往那樣絕對的低調已經毫無必要。所以我一直覺得,低調隻是陳尚龍多年來不得已的選擇,他的本來麵目是強悍和獨斷,再加上幾分冒險。他給公司取名為“玉麒麟飲食文化發展有限公司”,招聘了幾十號人,其中一大半都是年青一代,脖子上掛著金項鏈,跟在他後麵耀武揚威。


    這些年,陳尚龍每年春節都會給父親和叔叔送去厚禮,整箱的煙酒,足以滿足一個家庭一年的招待。對我,他沒什麽實物往來,一方麵不知道該送什麽,另一方麵我們確實不需要這些。有時候我迴想陳尚龍這些年的諸多壯舉,突然覺得,和他是那麽的陌生,他長時間的沉默不是默契,而是真正的無話可說。而有時候,我突然覺得自己多年來不思進取又自信滿滿,潛意識裏就是認為,有陳尚龍在就不怕。


    接下來的問題是,陳尚龍會變成什麽樣呢?他已經衣食無憂,為了老母親他也舍得蓋三層樓房,這不是滿足居住,而是為了耀武揚威,和他們一家搬來之後近二十年的茅草土坯房子相對應。他要在洲上造一座豪華夜總會和上百個豪華包間,無非是為了讓周圍的人都看到他陳尚龍現在可以為所欲為,這和當年他們一家日日夜夜的戰戰兢兢相對應。他母親可能活到八九十歲,也可能隨時去世,這將影響陳尚龍如何安排自己在這裏的一切。他在本地的時間由他母親掌握,如果還有二十年,那麽陳尚龍就必須穩紮穩打,如果隻有兩年,陳尚龍可以瘋狂一把然後走人。最終,陳尚龍還是要迴到深圳,迴到老婆、孩子身邊,他的後代在那裏。從長遠看,我這是和一個遠方的人稱兄道弟,而且可能還是陌生人。


    對我而言,陳尚龍在哪裏都一樣,以電話的速度,在哪裏沒有任何區別。以每個人的生活而言,在哪裏沒有區別。但陳尚龍在老家兩年和二十年,對我來說還是區別巨大,如果隻有兩年,那麽我可以偶爾迴去,或在南京跟他聚聚,大家心照不宣,無話可說。但如果有二十年,我真有可能搬到那座有著誇張的樓房的院子裏去,迴到當年,跟陳尚龍朝夕相處,在這個老板的照應下當一個自命不凡的詩人。這個問題隻有陳尚龍的母親能給出答案了,想著她剝大蒜的場景,我覺得她應該還能活十多年,她手腳平穩有力,蒜頭上那麽薄的一層皮都被她一點點剝下來,吹走,有多少七十歲的人有這樣的眼力和腦力。從四十多歲起搬到這裏,二十多年過去了,老太太大概對周圍的人也看透了,當年很多對著他們吐口水的人,都死了,活著的,在陳尚龍龐大的越野車前隻有避讓的念頭。如今一切都好,老太太對這裏應該有了故鄉的深情了。


    我甚至能猜測到,她過世之後,必將風光大葬。老太太的葬禮將是陳尚虎、陳尚龍父親和她本人三個人葬禮規模的總和。


    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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