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真的怕孔映會自殺,那次之後,阿曼達沒再出現過了。


    對於孔映尚有意識卻無法控製身體的情況,梁昱君給出的解釋是,孔映最近的精神狀態極不穩定,才會導致即便意識清醒時也會被奪走身體控製權的情況。


    但無論如何,阿曼達的銷聲匿跡,證明她對孔映並沒有過多的惡意,這也為梁昱君爭取了更多時間為孔映做治療。


    在溫沉的照顧下,孔映的身體一天天好轉,終於在一周後,重新迴到醫院上班了。


    兩人按部就班地戀愛,不溫不火。溫沉是個無可指摘的好男友,溫柔體貼、細致入微,對孔映寵溺到無人能及的地步。


    即便這樣,孔映還是覺得心裏空了一塊。


    可到底是什麽變了呢?


    抹去記憶的同時,難道也把對一個人的心動也抹去了?


    孔映說不出口,說不出她對溫沉再也沒了記憶中的那種感覺。


    溫沉獨自背負一切,等了她這麽久,倘若再說,就隻剩下殘酷了。


    於是孔映很努力地在對溫沉有所迴應。


    她演的戲,溫沉看在眼裏,疼在心上。


    他不知道自己除了默默守護以外,還有什麽別的辦法能讓她重新快樂起來。


    清晨,晨曦遊蕩,兩人握著熱咖啡,肩並肩站在醫院天台。


    孔映突然問溫沉:“你還記得有一次,我們本來說好了要去旅行,結果那天下大雨,急診科送來了好多連環車禍的患者嗎?”


    “怎麽不記得。我們做好手術的時候,訂好的火車班次早就離站了,你還鬧了脾氣。”


    “是啊。”孔映微微地笑,“結果你更離譜,拉著我奔去火車站,臨時買了兩張慢車票,連跟最初的目的地都不一樣。”


    “所以你現在才想來跟我興師問罪嗎?”溫沉看著她,眼裏溫柔的水波一圈一圈地蕩漾。


    “那趟車真的很慢啊,是綠皮火車吧,我記得?我靠在你肩上,火車在金黃色的麥田裏穿梭,太陽就在麥穗的縫隙中升起來了。我大概沒和你說過,那個景象好美,那時候,我也好幸福。”


    那是他們的迴憶。


    但也隻是迴憶了。


    溫沉很想問她,她現在是否幸福,他想知道,卻不敢問。


    “孔映。”


    “嗯?”


    “你說,是愛人比較幸福,還是被愛比較幸福?”


    “為什麽突然問這個?”


    “一般人都會覺得是被愛比較幸福吧,可他們大概沒想過,倘若得到的愛不源自所愛的人,是沒有幸福可言的。而愛人的那一方,因為認定了那個是對的人,所以就算隻得到一點迴應,也會欣喜若狂吧。”


    孔映聽得出溫沉的意思。


    “我不希望你努力,如果是一定要勉強自己才做出來的事,我寧願你不做。因為看到你那樣,我會覺得自己自私,更會愧疚。”溫沉伸出手來,迎著晨風輕揉孔映的頭發,“況且,我從來沒有怪過你。你能像這樣迴到我身邊,此刻站在我身旁,我已經充滿感激了。”


    “溫沉……”孔映望著他的臉側,他如此美好,美好得讓她不忍觸碰,“我不想你受傷。”


    溫沉轉過身來,正視她的眼睛:“即便耗上漫長時光,即便最後一敗塗地,我也願意。”


    藥物試驗案的初審,終於拉開了序幕。


    這個案子涉案廣泛,受害者眾多,事件又牽扯到薑成阪和林泰被害、顏晰受傷,以及薑廷東被刺,案情複雜之程度遠超同類型的其他案件,引起了社會各界的強烈關注。


    寶和醫院的律師團全員出動,再加上靳律和其律所的幾名律師,陣容可謂強大。財大氣粗的阪薑製藥更是請出了全明星律師團,為應訴做足了準備。


    阪薑製藥和寶和醫院都清楚這個案子最終是賠償金額上的較量,他們要盡力降低總賠償金額,又要想方設法將最大責任推給對方,這樣才能把對自身的損失降到最低。


    即便是非公開審理,但由於案件牽扯涉廣,旁聽席幾乎坐滿了。


    薑廷東作為受害者之一出庭做作證,孔映則沒有出席。


    他知道她沒有來的原因。


    是不該再見麵的。


    隻是毫無指望地期待著,倘若偶遇,是不是就可以歸結為命運的安排。


    無數次望向法庭的那扇門,開開合合,隻是沒有那個人。


    “證人?證人!”法官的聲音將薑廷東拉迴現實,“提問結束了,你可以下去了。”


    薑廷東起身走下來,坐迴旁聽席,案子繼續審理,聶遠審結後,終於到了薑成元。


    薑廷東就這麽坐著,聽著薑成元講述自己如何雇用聶遠,將薑成阪偽裝成心肌梗死害死。


    他一件件供述著,聲線沒有絲毫顫抖,就像在敘述幾件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在他眼裏,人命是不值錢的,隻要是擋了他的路,那就隻有一個下場。


    穆穆的死、林泰的死、顏晰的受傷,和聶遠招供的一樣,他件件都有參與,且證據確鑿,連法官聽了,都不住搖頭。


    薑廷東握著拳頭,卻冷靜得嚇人。


    法警將薑成元帶下去的時候,薑廷東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向庭審區,一個翻身越過了柵欄,抬拳就向薑成元揮去。


    法警阻攔不及時,薑成元的臉上結結實實挨了一拳,瞬間開了花,要不是有法警攙扶,整個人早就仰摔在地上。


    薑廷東練過,兩個法警隻顧著薑成元,一時間沒能推開他。薑廷東就趁著這個空當,往前一撲,又在薑成元的胃上補了一拳。


    正當薑廷東要再打第三拳的時候,從後麵趕來的另外三名法警終於將他拖住了。


    在法庭上大打出手,法官怎能不急,當下就以“擾亂法庭秩序”為由將薑廷東驅逐出庭。


    顏晰擔心他,也跟著出來了。


    薑廷東不是衝動的人,若不是被逼到忍無可忍,他是不會做出這樣的舉動的。


    “薑成元肯定是跑不掉的,二審你別來了,在家裏等結果吧。”事到如今,顏晰也不知道該怎麽勸薑廷東才是。


    “顏晰。”剛才推搡的時候,薑廷東梳上去的劉海已經掉到了額頭前麵,遮住了眉毛,“我好累。”


    這次顏晰第一次聽薑廷東說累。


    他們認識這麽多年了,這是第一次。


    “要不要……我打電話給孔醫生?”顏晰還不知道他們分手,一腳踩進了薑廷東的雷區。


    “不用。”


    “為什麽不用?這種時候她應該陪在你身邊吧?”顏晰追在薑廷東後頭問,結果走在前麵的薑廷東一個刹車,顏晰整個人撞上了薑廷東的後背。


    “廷東哥,我拜托你走路能不能安穩一點,撞得很痛哎……”


    “我們分手了。”


    “哈?”顏晰語無倫次了一會兒,突然問,“你不會是和maggie好上了吧?”


    “maggie?”


    “之前公司就有人看到過你們倆單獨出去吃飯,現在她紅了,一接受采訪就說你是她的貴人,難道不奇怪嗎?按理說社長才是選中她出道的人,要論貴人,也該是社長吧?”


    maggie的首張專輯一上市就銷量火爆,除了硬實力,她外形又討喜,躥紅速度和當年的顏晰比起來有過之而無不及。


    薑廷東不是不知道她的心思。


    他沒有疏遠maggie的唯一原因,就是她曾是薑怡的好朋友,薑廷東或多或少,將一些自己對薑怡的愧疚轉嫁到了maggie身上,所以才會額外照顧她一些。


    “這事就跟你和孔映傳緋聞一樣,你覺得有譜嗎?”


    “我也覺得不太像啦,可是,你們為什麽突然分手啊?”


    之前受傷那陣他假裝失憶,不還蜜裏調油的嗎?都搬到一起同居了,怎麽又突然不好了?顏晰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隻可惜,薑廷東不會給他答案。


    一個星期後,阪薑製藥、寶和醫院與受害者家屬達成賠償協議,賠償共計8000萬元,其中由阪薑製藥支付5500萬元,寶和醫院支付2500萬元。


    涉案的沈婉以及當年的幾位醫生的行為已經構成犯罪,被吊銷行醫執照,與參與相關藥物研發的阪薑製藥員工一起,被判處有期徒刑三至十年不等。


    至於薑成阪和聶遠,牽扯到故意殺人,案情複雜,還需要再次開庭審理定罪。


    消息一出,阪薑製藥立即召開了臨時股東大會,半數股東通過了選舉薑廷東任董事長這一提議。


    薑廷東向mg社長提交辭呈那天,棕櫚市又下雨了。


    自從與孔映分手的那個雨夜後,薑廷東就極其討厭下雨。因為一下雨,那晚的心情就會卷土重來,令他無法安眠。


    nosa公寓裏,孔映看著單膝跪地的溫沉,突然有些恍惚。


    “案子已經結了,你願意跟我走嗎?”


    溫沉早前收到了澳大利亞一家世界著名的心髒研究中心的任職邀請,請他去做項目總負責人。


    於是他求婚了,他想帶孔映離開這個傷心地,一切從頭開始。


    “那家研究所很不錯,恭喜你。”


    孔映是真心的。


    那是一家世界頂尖的心髒研究所,能拿到那裏的任職邀請,是件非常值得驕傲的事情。


    “那你呢?願不願意跟我走?”


    “我走了,寶和醫院怎麽辦?”


    “我知道你累了,這幾個月發生了這麽多事,你需要休息一下。”


    孔映的確累了。


    從和阪薑製藥的官司開始,她就萌生過將醫院交給職業經理人管理,自己休一個長假的想法。


    況且現在寶和醫院因為巨額賠償款遭受經濟重創,的確需要比她更有管理經驗的人來穩定局麵。


    倘若她點頭,那她和溫沉的未來,她甚至可以想象到五十年以後。


    安穩、平淡、富足,他們會有一棟房子、幾個孩子和兩條狗,會攜手到老。


    理智告訴她,她應該答應。但內心深處,她猶豫不決。


    “溫沉,我……”


    窗外下著大雨,狂風席卷著街道與高樓。


    突然,燈光全滅。


    深夜,薑廷東獨自開著歐陸在路上飛馳,明天是周末,他要去嵐橋莊園那邊過夜。下周一,他就要去阪薑製藥上班了。


    電台的氣象主播正在播送氣象預報,說今晚有暴雨大風,已導致棕櫚市部分街區大麵積停電。


    薑廷東聽到了nosa所在區域的名字。


    沒了孔映的記憶,他仍舊記得,她怕黑。


    薑廷東剛拿起藍牙耳機,卻停住了動作。孔映此時一定有溫沉陪伴,他又有什麽必要擔心。


    於是他又把耳機默默地放了迴去。


    突然,電話響了。


    那個名字在屏幕上亮起的時候,薑廷東有一瞬間懷疑自己看錯了。


    他以為她不會再打這個號碼了。


    他調整了一下唿吸,接了起來。


    “之前電影院停電的時候,你給我聽的歌,叫什麽名字?”孔映的聲音,沙沙地從聽筒那頭傳來。


    “怎麽了?”


    “我在家,停電了,有點害怕。”


    “我放給你聽吧,我車上有cd。”


    薑廷東將cd推進去,將通話改成免提。


    一首很老的安眠曲,沒有歌詞,隻有哼唱,柔美的聲音在電波中迴蕩,配合著窗外的雨,再令人安心不過了。


    一曲結束,電話裏隻剩下兩人的唿吸聲。


    “廷東。”


    這是第一次,孔映隻叫了他的名。


    “我可以,迴到你那裏嗎?”


    薑廷東心中一緊,問:“多久?”


    “很久很久,行不行?”


    薑廷東深吸了一口氣,企圖壓住狂跳的心髒。


    “你在哪兒?”薑廷東問。


    “告訴我你在哪兒吧。”


    “我剛下班,要去嵐橋莊園。”


    隱約間,薑廷東聽到電話那頭鑰匙的碰撞聲,隻聽孔映說:“這一次,換我去找你吧。”


    孔映本來是打算答應溫沉的。


    可停電那一瞬間,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要的不是平靜安穩的生活,她隻想要她愛的人。


    那個在停電的電影院裏用音樂安慰她,那個怕她著涼不惜翻越露台將她抱進房間,那個在她想要去死的瞬間一把抱她在懷裏的人。


    她隻想要薑廷東。


    於是,她終於鼓起勇氣對溫沉說了實話。


    “對不起,我不能跟你走,我知道我這樣很卑鄙,但我現在的心,是沒有縫的。”


    溫沉太溫柔。


    他非但沒有怪她,反而輕輕地抱住了她。孔映懂得,這是一個代表告別的擁抱,告別彼此,也告別過去。


    她看到了溫沉的千瘡百孔遍體鱗傷,她卻無能為力。


    “溫沉,我要告訴你一件事。”孔映靠在溫沉懷裏,在他耳邊呢喃,“我身體裏住著另外一個人,她叫阿曼達,是我的另一重人格。我不知道她以後還會不會出現,但有一句話,她大概一定想讓你知道。”


    “是什麽話?”


    “她愛你,很愛你。”


    嵐橋莊園內,法拉利488的車燈穿透雨幕,照亮了薑廷東高大的身影。


    他本可以在裏麵等的,可一想到她在奔向自己的路上,他就恨不能早見她一秒。


    孔映推開車門撐起傘,見薑廷東站在門口,停住了腳步。


    薑廷東在屋簷下,雙手插在風衣口袋裏,靜靜地注視著她。


    明明隻有十步的距離,中間卻像隔著山海,他們花費多少時間與等待,才像這樣重新站在彼此麵前。


    她走的時候,他沒有送她。


    她迴來的時候,他來接她了。


    孔映丟掉了雨傘。


    高跟鞋在雨中踩出急切的水花,她就像一隻流浪許久的小鹿,奮不顧身投入他的懷抱。


    薑廷東穩穩接住了她。


    他抱著她,像抱著一件無價之寶,珍惜而鄭重。


    她穩穩靠在他懷裏,像闖進一個防空洞,隔離了全世界,隻剩他們兩個。


    暴雨如注,卻擋不住熊熊燃起的火苗。


    “我走的那天,你是不是想和我求婚?”孔映問。


    “你知道?”


    “你把戒指都給我了,我怎麽會不知道?”孔映頓了一下,補充道,“還作數嗎?我是說,你的求婚,還作數嗎?”


    薑廷東心裏滿溢著喜悅,麵上卻裝得有些冷淡:“這我可要考慮一下。”


    孔映撇嘴,手上鬆了力氣:“也太沒誠意了吧?”


    薑廷東哪兒肯放過她,反而將她箍得更緊:“我可以有誠意,那你的誠意呢?”


    “你要什麽樣的誠意?”


    “留在我身邊一百年,少一秒都不算。這個怎麽樣?”


    “以科學的角度來說,我能再活上六十年,都相當不容易了。”孔映笑了,踮腳湊近薑廷東的耳朵,突如其來的曖昧熱氣像一絲電流躥過薑廷東的身體。


    隻聽孔映慢慢說:“不過,我答應你。”


    薑廷東在阪薑製藥上班的第一天,就不可避免地遇見了薑傲。


    之前警察將薑成元和薑傲從婚禮上帶走,導致薑傲和徐懷莎連結婚儀式都沒有完成,場麵之難看,至今還是許多人茶餘飯後的談資。


    名義上,薑傲還是阪薑製藥的社長,但若薑廷東坐上會長的位置,有權任命社長,那薑傲被換下去,是遲早的事。


    所以大家都說徐懷莎機關算盡,到頭來卻聰明反被聰明誤。


    但薑廷東心裏明白,薑傲也不是毫無勝算。薑成元在接受調查期間,已將名下全部股權轉讓給了薑傲,如今薑傲擁有阪薑製藥超過30%的股份,誰會最終坐上那把交椅,很難預料。


    阮沁正式搬離了孔映的公寓,去和靳律住了。


    薑廷東倒是暫時沒有搬迴nosa,他目前住的公寓離阪薑製藥隻有幾條街的距離,來往公司方便。現在他和孔映不住在一起,兩人工作日又都忙,大多數隻能在周末見麵。


    這天薑廷東上班,車剛開進阪薑製藥的地下停車場,就看到vip停車位上停著一輛出租車。


    這片區域是公司高層們停車的地方,按照等級劃分,每個人都有固定的車位,外來車輛是不準停的。


    薑廷東正覺得奇怪,隻見出租車的後座走下一個戴著墨鏡的中年女人,衝他微微一笑:“廷東。”


    薑廷東頓了一下,像是再次確認似的看向那個女人,一時間沒有迴答。


    “怎麽,不過是幾年不見,就連自己親媽都不認識了?”女人摘下墨鏡,露出了一張保養得宜、妝容精致的臉。


    “媽。”薑廷東雖然吃驚,但並未顯露出驚訝的表情,隻是平靜道,“您迴來了。”


    衛虹迴來之前,早就想象到了今天的場景,她知道自己這個兒子向來淡漠,又從小不與她親近,如今分別了這麽多年了,關係必定生疏。


    衛虹和薑成阪離婚的時候,薑廷東才12歲,薑怡才8歲。當時他們協議離婚還沒到一個月,衛虹就帶著薑怡遠赴美國,從此很少與國內聯絡。


    她最近一次迴國,還是七年前的事,那一年薑怡失蹤,她在美國的資源用盡了,不知道還有誰可以求助,於是心急如焚地迴國來找薑成阪幫忙。


    隻可惜,所有辦法都試過了,還是沒能找到薑怡的下落。


    “這次迴來得匆忙,也不知道你現在住在哪兒。隻聽說你迴阪薑製藥上班了,就來這兒等你了。”


    “您應該提前告訴我一聲的,我給您安排住的地方。”


    “不用,知道你忙,不想給你添麻煩。”衛虹走到薑廷東麵前,上下打量,“上次見你,你還是個毛頭小子,現在是真的長大了。”


    “但您還是沒變。”


    “怎麽可能?老了,不如從前了。”衛虹笑笑,“你去上班吧,我見到你就好。晚上有時間嗎?陪媽媽吃頓飯吧,我也想跟你說點事情。”


    “今晚?”


    今天是周五,薑廷東本來約了孔映的。


    “怎麽,你有約了?”


    “是,和我未婚妻。”


    “你什麽時候訂的婚,媽媽怎麽不知道?”


    衛虹起先是十分驚訝,但問出這句話後,就有些後悔了。這麽多年來她沒有盡過一絲母親應盡的責任,薑廷東不告訴她,也是情理之中。


    “你別介意啊,媽媽沒有責怪你的意思。”


    “沒關係,趁這個機會見一麵吧。我晚上五點下班,您給我打電話就好。”薑廷東禮貌地點了一下頭,“那晚上見。”


    望著薑廷東遠去的背影,衛虹默默地歎了口氣。


    在孔映的印象裏,薑廷東很少提及母親。所以薑廷東給她打電話說母親迴國了,希望她能過去一起見麵的時候,她幾乎沒什麽概念。


    薑廷東預約了晚上七點在一家法國餐廳,孔映是下了手術直接趕過來的,她到的時候,薑廷東和衛虹已經到了一段時間了。


    衛虹一直以為薑廷東的訂婚對象是那個叫徐懷莎的女孩,結果孔映介紹自己名字的時候,衛虹甚至沒能掩飾自己的錯愕。


    衛虹雖然不與薑廷東十分親近,但作為母親,自然還是關心兒子的終身大事。閑談之後,她就開始問起了孔映的家庭和工作情況。


    孔映是個直來直往的人,說話不會兜圈子,衛虹的問題,她都一一如實作答。


    衛虹在美國居住了這麽多年,自然對孔映在美國的經曆很感興趣。兩人在這個話題上相談甚歡,甚至連薑廷東都插不上嘴,隻得在一旁默默地吃飯。


    談到孔映的從醫經曆,衛虹問她:“你在克利夫蘭診所做過醫生?”


    “對,我醫學院畢業後,在那裏做了五年的住院醫生。”


    衛虹聽到這兒,猶豫了一下,問道:“你姓孔,那你在美國的時候,用的應該不是孔映這個名字吧?”


    “嗯,我在美國的時候一直用cheyenne這個名字。”


    “你就是cheyenne kong?”衛虹的神色由猶疑變得可怖起來,“2008年夏天,你在克利夫蘭診所的急診科實習?”


    孔映不知道她是從哪裏知道得這麽清楚,但她那個時候的確在急診科輪轉。


    “您想知道什麽事嗎?”


    “我當然想知道!”衛虹突然站了起來,情緒十分激動,“你以為你迴了國,你做的壞事就沒人知道了嗎?”


    衛虹的聲音很大,引得餐廳裏的顧客紛紛側目。


    孔映一頭霧水,還不知道發生什麽事時,就見衛虹拿起麵前的紅酒,直接向她潑了過來。


    一瞬間,孔映滿臉滿頭都是紅酒,狼狽不堪。


    “媽,您幹什麽?您瘋了!”薑廷東趕忙攔住衛虹,急切地詢問孔映,“你沒事吧?”


    “你還護著她?你知道她是誰嗎?”衛虹幾乎歇斯底裏,“廷東,她就是害死你妹妹的人啊!”


    孔映難以置信地,看向衛虹指向自己的手。


    薑廷東迴到nosa的時候,孔映正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


    薑廷東走過去,從後麵環住她的腰,十分溫柔。


    “你媽媽怎麽樣了?”孔映問。


    “我送她迴酒店了,她還有時差要倒,已經睡了。”


    “事情說清楚了?”孔映歎了口氣,“我不想解釋,但我根本不認識你妹妹,我又怎麽可能害她,造謠也要有個依據。”


    “噓,好了,好了。”薑廷東吻了吻她的額頭,“等明天我再去跟她談,薑怡失蹤太久了,我媽她人又偏執,大概是把你錯認成別人了。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


    薑廷東明白,孔映那樣驕傲的人,在公眾場合受辱卻沒有反擊,是看在他的麵子上,不想讓他難堪。


    好不容易把孔映哄睡了,薑廷東自己卻睡不著了。


    他從未懷疑過孔映,但他身為兄長,終究還是想知道母親為何會做出那樣的指控,妹妹身上又到底發生了什麽。


    天還沒亮,他就到了衛虹下榻的酒店。


    時差關係,衛虹已經醒了。她見薑廷東這麽早來,就知道他是來問薑怡的事的。


    衛虹泡了茶,對薑廷東說:“其實我這次迴來,就是想和你說小怡的事的。”


    “您說。”


    “小怡她……找到了。”


    薑廷東的心陡然提了起來:“找到了?怎麽迴事?在哪裏?”


    “死在克利夫蘭的一場連環車禍裏了,燒得麵目全非,連指紋都沒法辨認,所以才一直都……一直都無法確認身份。”


    薑廷東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聲音。


    薑怡失蹤了這麽久,薑廷東以為自己多少有心理準備了。


    那是一種緩慢的疼痛,像植物一樣有著根係,深紮在薑廷東的肺裏,長出的枝葉緊緊縛住他的胸腔。


    他那麽寶貝的妹妹,原來……早已經不在這個世界了。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薑廷東的聲音很輕,伴隨著疼痛的唿吸,飄忽不定。


    “連環車禍,油罐車司機疲勞駕駛,先是撞上了小怡的車,後麵又撞上了議員的車隊,油罐車爆炸,著了大火。孔映當時是第一輛救護車上的救護員,明明小怡的傷勢更重,她卻先去救了議員,可小怡沒等到第二輛救護車來,就……就死了……”


    “這些,您是聽誰說的?”


    “我特意去問了當時和孔映一起在救護車上的另外一個急救員,是他說的。我就又去找這個姓孔的醫生,但是沒有找到,隻知道她不在美國工作了。”


    薑廷東沉默。


    他不會懷疑孔映,以前不會,現在也不會。


    企業家那場醫療事故發生的時候,他見識過她勇於承擔責任的模樣,即便最後被證實那並不是她的錯誤。他更見識過她對病患的好,不分貧富,不分階級,永遠盡職盡責。


    這樣的孔映,是絕不會做出那種事的。


    衛虹看出了薑廷東的抗拒,不禁悲從中來:“如果這個樣子你還要和那個姓孔的結婚的話,你怎麽對得起小怡?廷東,小怡可是你親妹妹啊。”


    “媽,事情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當時的情況誰也不能百分之百還原。況且,孔映的為人我很清楚,她不是會做出那種事的人。”


    “你清楚她的為人?”衛虹像是聽到了什麽好笑的事情,一臉的難以置信,“你既然這麽會看人,那你和我說說,你和徐懷莎,是為什麽分手?”


    “那件事情已經過去了,您不要再提了。”


    “今天我問過了,她當初和你分手,就是因為你丟了阪薑製藥的繼承權。你也和她在一起有七年了吧?七年你都看不清徐懷莎是為了錢和你在一起。難道這個孔映,你短短幾個月就看清了?”


    薑廷東啞然。


    他知道現在說什麽都沒有用,衛虹已經認定了孔映就是間接害死薑怡的人,他再為孔映辯解,隻會火上澆油。


    對孔映,他打算閉口不提此事,他深知她的性子,是不會輕易過去的。


    衛虹隻會短期停留在國內,等她迴美國了,事情就會慢慢平息了。


    “小怡的骨灰我已經從克利夫蘭領迴來了,這次我迴來,已經聯係好了人,打算把小怡的骨灰安葬在你爸爸旁邊。”衛虹平靜了一下,開始說起薑怡的後事。


    “好。”


    “廷東,就算媽求求你,為了小怡,不要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就算你不為了我,也該想想你自己,發生了這樣的事,你還會幸福嗎?”


    薑廷東沒有說話。


    他隻知道,如果她不在他身邊,他會永遠不幸。


    還好有一個病人臨時取消了預約,不然梁昱君還不知道何時才能見突然出現在她診所的孔映。


    兩個小時前,孔映接到了衛虹的電話。


    在衛虹的責備裏,孔映慢慢拚湊出了一些事實。


    電話裏衛虹提及的克利夫蘭的那場連環車禍,孔映已經記不太清了。但衛虹提到的那個議員,孔映倒還記得。


    也就是說,衛虹並非信口胡說,那場事故,孔映的確有參與。


    “梁醫生,我請您幫個忙,催眠我,幫我問阿曼達幾個問題,我想跟她確認一件事。”


    “什麽事?”


    “七年前克利夫蘭的那場車禍,我失去的那一個小時的記憶,她做了什麽?她到底有沒有把一個傷勢最重的亞裔女生丟下不管?”


    梁醫生是第一次聽說這件事,忍不住多問兩句:“怎麽了?七年前的事怎麽突然現在問起來了?”


    “那個死去的女生……是薑廷東的親妹妹!我現在隻想知道,她的死,是不是我的錯,不然我沒法心安。”


    “好吧,我盡力吧。”梁醫生歎了口氣。


    不知過了多久,孔映悠悠轉醒。她低頭,見自己手裏拿著一封信。


    梁醫生說:“是阿曼達給你寫的信,你看看吧。”


    孔映:


    克利夫蘭那場車禍過去這麽多年了,我以為事情早已結束了,卻沒想到原來沒有什麽事是會徹徹底底結束的。


    你應該忘了那時候那個小姑娘的情況了吧?她當時已經燒得不成人形了。我不是醫生,但我也知道,就算她上了救護車,也終究會是屍體一具。


    但這一切終究是我的錯,她那時至少還有些生命體征,如果是你,一定是會先去救她的。


    我承認,我選擇先去救議員是有私心的。但在你指責我之前,請你想一想,如果那個議員因為你的救治不當而死了,會對你的職業生涯造成什麽樣的影響?我不說你也應該清楚。


    知道嗎?我有時候甚至會羨慕你,即便你的外表看起來再冷酷,但內心永遠是善良的,你絕不會做那些有違你原則的事。


    還記得嗎?從前在檀香花園,秦正看不起孔武這個上門女婿,處處對他冷言冷語,孔武壓抑在心裏,就隻能拿你來發泄。秦幼悠不在的時候,隻要孔武稍有不高興,就會對你拳腳相向。每當那個時候,我就會出來保護你。還記得你右手上那一條小小的疤嗎?你一直不知道是怎麽來的對吧?那是孔武用皮帶抽的,那一下,真的好疼啊,不過我很開心,承受那種疼痛的,是我,而不是你。


    孔武已經死了,你也不是那個受了委屈隻會蜷在角落裏哭泣的小女孩了。從今以後,你或許不再需要我了。你應該已經想擺脫我很久了吧?你放心,我不會再打擾你的生活。陪伴你這麽久,也該到說再見的時候了。盡管這不是我的初衷,但給你帶來這麽多麻煩,我很抱歉,即便這遲來的道歉並不能彌補什麽。


    再見,我的小女孩。


    阿曼達


    信紙飄落到了地板上,孔映頹然失笑。


    怪不得她對克利夫蘭那場連環車禍沒什麽印象,她隻記得有一次跟急救車出現場,中間一個小時的記憶憑空消失,等迴過神來的時候,她已經迴到醫院裏,在幫忙救治受傷的議員了。


    原來,代替她向薑怡下了生死判決的,是阿曼達。


    可她卻無法真的去責怪阿曼達什麽。


    阿曼達在她身體裏蝸居的這些年,替她含下了多少的苦痛,如果沒有她,或許就沒有今天的自己。


    所以如今,她隻能責備自己。


    丟下仍有生命體征的薑怡等死,去救了沒有生命危險的議員。


    無論薑怡當時是否已迴天無力,但自己終究是錯的,而且錯得過分。


    她是殺人兇手。


    是徹頭徹尾的罪犯。


    “孔映,你沒事吧?”梁醫生擔憂。


    “沒事。”孔映站起身,將那封信收進皮包裏。


    “好吧,如果有什麽事,隨時給我打電話。”


    “梁醫生,這可能是我最後一次在你這裏治療了。”


    梁醫生有些驚訝:“為什麽?拋開你的ptsd不說,阿曼達雖然很久沒有出現了,但不能保證她就……”


    “阿曼達她,不會出現了。”孔映平靜地直視梁醫生,“從此以後,我就隻是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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