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四春院。


    蕭玉顏在半夜裏醒來,外麵下著雨,雨打在梧桐葉上,點點滴滴,會一直滴到天明。


    和它一起合奏的是身邊這個胖子的唿嚕聲。他睡得很沉,但是她不敢動。這是個不好伺候的女票客。


    這是她被賣進四春院裏的第三年,她覺得她快要死了,當然並沒有什麽人在乎。沒有人知道她在這裏,雖然妓院裏老鴇嘶聲力竭地給她顯擺侯府千金的人設——沒有人信。恐怕就是哥哥聽了,也以為是假的吧。


    妓院裏很多姑娘都操這樣的人設,什麽王府私生女,侯府千金,還有自稱從宮裏逃出來的,嚇,宮裏還能逃出來,她以為她是那些高來低去的江湖人麽。


    沒有人信的。


    她也不想人相信,她甚至不想哥哥知道她現在的處境,她就快要死了,讓他知道又怎麽樣。讓那個賤女人笑話麽。


    她斷斷續續聽到他們的消息,這並不困難,畢竟都還在揚州城裏,揚州城能有多大,揚州城裏如蕭良夜一樣的金玉公子能有幾個。她聽說柳如言最終被救活了,平陽侯府為此給菩薩塑了金身,又大開倉庫,夏天賑糧,冬天賑衣,如今揚州城裏人都說平陽侯夫人是菩薩轉世呢。


    她呸!去她的菩薩轉世,不過是慨他人之慷罷了。


    聽說她醒來,連京裏都震動了,皇帝和皇後特意召了她進京,說要漸漸這個奇跡。


    普天下人都說是奇跡。


    是啊,連她都沒有想到,她還能活過來,她當時怎麽沒給她補上一刀呢,就算之後還是一樣會被哥哥趕出來,也算是出一口惡氣不是。


    但是她沒有這個機會。倒是聽說他們又生了一兒一女,但是還是讓那個野種叫阿寶的繼承了侯位。她遠遠見過那小子一眼,在街頭,騎著好生神氣的白馬,錦貂金冠,她當時一個恍惚,脫口喊了一句:“哥哥!”


    可不就是十年前哥哥的樣子,那個讓無數揚州女子傾心的少年,最終落在了鹽商的女兒手裏。


    ……都和她沒有關係了。


    她被蕭良玉帶走,起初蕭良玉還是寵了她一些日子,大概也是怕了蕭良夜,後來時間久了,就是個天仙也玩厭了,從那之後,她的日子就一天不如一天,侍婢也使喚不動,四季衣裳漸漸沒人給做了,吃用上各種短缺。


    冬天裏冷啊,她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都抵禦不了那種陰冷,像是無數的針順著風往骨頭縫裏鑽,一陣一陣地。


    病了幾場。開頭蕭良玉還給她請過醫生,一兩次吧,後來就懶得管了,她求他他也不來看她了,她那會兒病的厲害,以為自己要死了,但是並沒有,開春天氣暖和,她這條賤命又活了過來。


    又一年,蕭良玉愛上了賭,沒多少時候就把家當給輸完了,輸了家當就開始賣人,先是奴仆,丫鬟,後來輪到她。


    那時候她已經不是被蕭良玉帶走時候的鮮花一朵了,她殘了,敗了,也賣個好價錢,一開始就進的下賤地方。老鴇恨不得她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接客。什麽樣的人都有,什麽樣的手段都有,多少在侯府裏聽都沒聽說過的折磨人的法子。起初哭過,求饒過,後來知道不管用了,就隻能認命。


    後來不過是捱日子,一天一天的……捱日子,自己也知道自己的身子,什麽時候大限到了,一卷草席,這輩子就算是完了。


    她有時候也會做夢,夢見自己還在侯府,剛進侯府的時候覺得自己是進了天堂,有這麽多好看的姐姐,有這麽多柔軟的衣服被子帳幕,這麽多閃閃發亮的首飾,這麽多吃不完看不完的美食。


    還有哥哥。


    那個小小少年衝她微笑,說:“母親一直想要個女兒,又一直沒有,所以領了妹妹來,以後,你就是我妹妹了。”


    不,她那時候在心裏想,不,她不要做他的妹妹,她要做他的妻子,和他在這個天堂一樣的地方,長長久久地過下去,她死都不要離開這裏。


    抱著這個念頭,當櫻姨娘送了那碗湯來的時候——她明明知道湯是有問題的,她還是毫不猶豫地,一飲而盡。


    為了留在這裏,為了留在哥哥身邊,長長久久地。


    後來她知道她是不能生了。


    母親和哥哥對她的歉疚,她是知道的,他們補償她,起初她心裏有小小的不安,後來便心安理得了,多少補償都是她該得的。


    她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下去,她會一直幸福,直到——直到那個可怕的消息傳來:老侯爺鬧了天大的虧空。


    她那時候以為母親會賣了她——就好像她的親娘把她賣給保育堂賣了三兩銀子一樣。但是並沒有,哥哥把他自己給賣了,保住了侯府。她最初是欣喜的,但是很快,她就意識到侯府迎來了它的女主人。


    那個叫柳如言的女人。她生得那麽美,她什麽都有,為什麽還要和她來搶哥哥?


    迴憶每次進行到這裏,就戛然而止,蕭玉顏不願意想下去,不願意去想那些年裏她的挫敗,她喜歡做夢,夢裏她還在侯府,哥哥雖然娶了柳如言,卻沒有對她好,哥哥和她在一起,冬天裏喝酒,聽歌,爐火燒得紅彤彤的。


    有一個夢很奇怪,但是總是出現。


    那像是個冬天,柳如言衣著單薄,抱著一個孩子在外頭哭,她在哀求她,苦苦哀求她救救她的孩子,她沒有理,她憑什麽救她的孩子,一個野種——她才不信她有機會生下哥哥的孩子,多半是下了藥。可憐的哥哥。


    雪一直下,越下越大了,覆蓋了一層又一層,她聽這歌,吃著綠豆糕,忽然想起來,往窗外看一眼,雪已經把那個女人全蓋住了,一個人形的雪人,這個女人不知道為什麽這麽死心眼,都說了哥哥不會見她,她也不信,還在那裏硬撐,她漫不經心地想著,一室的春光,暖融融的。


    到次日清晨,推門去,才知道他們死了。


    那一刻她看到哥哥的臉,不知道是震驚還是傷心——奇怪,他為什麽要傷心?她不明白,不就是個糾纏不休的女人嗎,他不是很厭惡她嗎?柳如言一直當她是平陽侯府的債主,如今終於死了,哥哥不該鬆一口氣嗎?


    但是沒有,哥哥厚葬了這對母子,他一個人在她的墳前說了很久的話,她也沒有聽得很明白,大概就是說,如果有來世,你就不要遇見我了,去嫁一個肯好好對你的男人,生個孩子,重新來過吧。


    “迴去吧。”蕭玉顏夢見自己和哥哥這麽說,哥哥就起了身,帶著她迴了侯府。


    蕭玉顏每每都在這時候醒來,迴味無窮地想,這個夢,真是美味啊。


    天一天一天冷了下去,這一天冬天的時候,下了很大的雪,太冷了,冷死了很多的人,四春院裏這個生意不太好的女支女被發現凍死在雪裏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了,掃雪的人看到了她的屍體,臉上還帶著笑。


    沒有人知道她夢見了什麽,沒有人知道她的夢有多美。


    沒有人知道她的名字。


    沒有人知道她曾經是侯府千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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