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遠處的月色之下,被焚毀的天機閣一片廢墟。


    卓榮看著那不成形的廢墟,看著這狹窄的巷子,又看著月下柴亦楓頎長而冷厲的身影,隻覺得逃路無門,就連地獄都不收容她。


    前有仇家,後有追兵,當真是被逼到絕境之中的絕境了。


    卓榮站在這個岔路口,覺得萬念俱灰,隻得問雲容道:“打架打不過,逃跑跑得過麽?”


    雲容看了一眼距離,道:“跑得過。”


    卓榮剛鬆了一口氣,稍稍有了那麽一點天無絕人之路的僥幸感,就又聽見雲容那要命的聲音:“帶上閣主就跑不過了。”


    卓榮:“……”


    她方才在潮濕陰暗的地牢中著了寒,此刻早已經身子發熱腦袋昏沉,被雲容這家夥連著氣了這麽幾次,險些氣血上湧直接昏死過去。


    不過好在她到底最後全忍住了,見別無他路,隻得上前一步,對著不遠處的柴亦楓鞠了一躬,道:“晚輩見過柴閣主。”她說罷,又道:“晚輩記得年幼的時候,家父還曾帶著我去飛花閣拜見過柴閣主,晚輩不才,多年未能再去拜見閣主,在此謝罪了。”


    她說著,又深深鞠了一躬。


    柴亦楓不語。


    卓榮說這些話的意思,無非就是兩家是多年世交,她一個長輩如今在天機閣危難之際追殺卓榮,於武林中人不齒,但是卓榮隻字不提這些話,隻又上前一步道:“不知如今天機閣蒙難,柴閣主找晚輩有什麽事情麽?”


    柴亦楓冷笑,拔劍上前:“你少一口一個晚輩的,我與你父親雖然是故交,然而你卓榮做了什麽事情,自己心裏清楚!”


    她步伐矯健,連走了兩步逼上前來,長劍光芒一閃,在月下狠狠劈了下去!


    卓榮坦然站定不動,連看都未看一眼那長劍:“晚輩不知。”


    叮一聲,劍刃撞擊之聲傳來,兩把利劍就懸於卓榮的頭頂。


    卓榮冷靜地看向柴亦楓:“還請閣主明示。”


    柴亦楓冷笑一聲,手裏的劍一翻轉再次刺過來:“你設計殺嶽無痕,就是與我飛花閣作對!殺人償命,今日那平陽王不殺你,我便殺了你也罷!”


    卓榮雖然筆直地站定不動,眼角地餘光卻是清清楚楚地看見雲容雖然替她擋了兩劍,但是明顯氣勢弱於柴亦楓,這樣糾纏下去,雲容遲早有力氣耗盡的時候。


    卓榮清了清嗓子,目視前方,朗聲道:“柴閣主,我天機閣與你飛花閣是故交,嶽無痕既然是你外甥女,我怎麽可能殺她?柴閣主是親眼看見我把劍插|進嶽姑娘胸口了,還是看見我給她的酒裏麵下了毒?”


    柴亦楓聞言隻覺得胸中怒火更盛,手裏的劍再次揚起,已經和雲容打了起來。


    卓榮暗自慶幸雲容不言不語的性子,繼而站穩了,朗聲道:“柴閣主曾親眼看見嶽無痕屍首了麽?若是嶽無痕真的死了,那令狐波怎麽可能善罷甘休?為什麽如今你飛花閣千裏迢迢來洛陽殺我,赤焰宮卻關門閉戶決計不肯出門?我若是真的依著平陽王的命令殺了嶽無痕,他還會火燒我天機閣將我下大獄嗎?”


    柴亦楓聞言,雖然心知卓榮多狡詐,然而此刻也不得不懷疑,手裏的劍慢了一分。


    卓榮看出這種趨勢,知道說的話有用,趕忙繼續道:“閣主如今找錯了人吧!我不是殺了嶽無痕,我是放了她一命,如今事情破敗連累我天機閣被焚,平陽王出動兵馬攻打赤魔山,閣主要是真的想要救自己的外甥女,就不該中了平陽王的調虎離山之計,就不該被朝廷離間導致如今赤魔山陷入危機!”


    柴亦楓手裏的劍猛地從雲容那裏撤出來,一腳踹向雲容胸口將她逼得倒退一步,劍鋒一轉,架在了卓榮的脖子上:“你少給我說這些自以為是的假話,你以為我會被你這個晚輩騙了麽?”


    卓榮雙手舉起,額角一行汗流了下來,道:“柴閣主,你殺我可以,但是你殺了我,可能就真的見不著你外甥女了。”


    柴亦楓的劍逼近一分,將卓榮的脖子割得流出血來。


    卓榮吃痛,微微皺了眉,道:“平陽王率軍去圍剿赤魔山,飛花閣和赤焰宮再厲害都是武林門派,有人懂得怎麽退兵麽?你殺了我,怎知道平陽王何時會圍擊清繳赤魔山取嶽無痕項上首級?我的命不值錢,閣主要是想殺我,隨時都可以,但是閣主問問自己,是殺我泄憤好,還是救了你外甥女的命好?”


    卓榮雖然心虛,此刻卻坦然和柴亦楓對視,見她神色有所鬆動,又加了一句:“月成前輩隻剩下這一個血脈了吧?”


    柴亦楓看了一眼捂住胸口在地上喘息的雲容,知道自己方才一腳早就將這個年輕人的肋骨踹斷了,此刻三人正處在幽靜的巷子之中,裏裏外外絕無人看見,她若是這麽一劍刺下去,就算是天機閣尚存殘部,怕是也沒能力找她複仇。


    卓榮原本以為她已經動搖,然而見她此刻環視地形,顯然是在籌劃殺人之後如何處理遺跡,隻得趕緊道:“柴閣主,我——”


    “伶牙俐齒扭轉乾坤,和你父親真是一模一樣。”柴亦楓笑了,道:“可惜當年我初見天機閣中人的時候,我師父就同我說過,遇見天機閣的人,隻要聽見他們說話就會陷下去,唯一逃脫的法子,就是堵住他們的嘴。”


    地上的雲容掙紮了一下,扶著牆壁站起來,兩相對峙,萬籟寂靜。


    柴亦楓說:“真是後生可畏,可惜你說的話我一句都不信——”


    這時,巷子裏忽然傳來腳步聲和醉酒之人的高聲笑語,柴亦楓身在洛陽,不敢貿然行事,便一把扯住卓榮的領子將她帶入巷子轉角的陰影中,天色昏沉,兩個人身上的衣服顏色都深沉,因而站在那裏,不仔細根本就看不見。


    雲容也將劍隱於身後,她此刻衣衫破爛,看上去和一個夜宿街邊的乞丐無異。


    兩個巡邏的士兵打著燈從巷子裏走過。


    其中一個人喝得醉了,步子正踉蹌著:“你說這深更半夜的,又出來找個什麽人?那個什麽天什麽閣的,裏麵不都是武林裏的那些會使劍的家夥嘛,就算是從大牢裏逃出來了,大牢都關不住他們,咱家能找見麽?”


    沒醉的那人笑他:“怎麽,你還想找到不成?要真找到了,你還能有命在?”


    那醉的也嘿嘿傻笑了兩聲,又問:“那天機閣不是挺厲害的嗎,我上個月聽說丞相家兒子去了,還給攔在門口不讓進呢!怎麽轉眼這高樓就成灰燼了?”


    沒醉的見四下無人,兼之這身邊的人又喝醉了,膽子也大了起來,低聲道:“我聽府裏麵當差的兄弟說,咱王爺花了十萬兩白銀買一個人的命,結果那卓閣主愣是昧了人家的錢,把那個該死的人給放走了!”


    醉的那人驚訝道:“十萬兩?什麽樣的人值十萬兩?”


    沒醉的又添油加醋道:“還不止呢!我還聽說啊,那個什麽赤焰宮,本來是前朝皇帝建了行樂的地方,裏麵不知道藏了多少錢財珍寶,當年起義的時候,就被江湖裏的高手給占去了,你算算那卓閣主這麽一來一往要收多少錢!說什麽讀書人,還不是貪財的蠹蟲!”


    兩個人就這麽你一句我一句說著走得遠了,笑聲遠遠地飄蕩在寂靜的巷子裏,頭頂殘月分外明亮。


    卓榮這才鬆了一口氣。


    雖然民間傳聞和事實相差甚遠,但是到底說了嶽無痕還活著的事情。她此刻被柴亦楓按住腦袋抵在冰冷的牆上,尷尬地笑了一聲道:“柴閣主,這下你可相信了?我確實是沒殺你家外甥女的,咱們到底是世交……”


    柴亦楓手上力氣絲毫未鬆:“即便如此,留你無用。”


    卓榮忙道:“閣主忘了不曾?我天機閣耳目遍天下,號稱無所不知。如今平陽王率軍七千圍困與赤魔山下,因他覺得赤魔山上匪眾甚多,就算是閣主有通天的本事,難不成能以一人之力退七千精兵?沒有軍中的消息,如何退兵?”


    柴亦楓這才鬆了手,然而劍依舊架在她脖子上:“你天機閣無所不知,怎的沒算到今日落到這地步?”


    卓榮:“……”


    柴亦楓將劍收起:“罷了,隨我迴飛花閣,若是無痕有恙,我拿你償命!”


    說罷,轉身向巷子外走去。


    卓榮從轉角的暗路之中出來,見如今自己正在發燒,而唯一跟著自己的雲容肋骨已經折了,決計是逃不了路了的,隻得將雲容摻起來,兩個人踉蹌著跟隨柴亦楓走去。


    雲容被她扶著,低聲道:“閣主,平陽王當真帶了七千人去?”


    卓榮:“……我騙她的,隻有五百人。”


    說著,又看向雲容,見她臉色如常,唿吸平穩,又問道:“你肋骨真的斷了?”


    雲容:“……不曾。想突擊救你,騙她的。”


    兩個人忽然不走了,站在洛陽月色之下彼此對視,見對方臉上都是一副劫後餘生的淒慘模樣,片刻之後,都不由大聲笑了出來。


    ——————————


    柴亦楓在洛陽有客棧,此刻夜色已深不宜趕路,便欲休息一夜再做出發。


    卓榮一路上極為忐忑,扯過雲容的袖子問道:“當日讓你去殺嶽無痕的時候,我看你的樣子似是與她有交情,不知道你到底有多深的交情?咱們空身趕往赤魔山,一旦碰上嶽無痕的麵,你我被赤焰宮和飛花閣圍擊,絕無生還的可能,如今你……”


    她說著看向雲容,擺明了是想問問這交情夠不夠深厚,足以讓嶽無痕不揭穿事實,饒他們一次。


    雲容頓了一下,道:“確有交情。”


    卓榮大喜,忙問:“什麽交情?”


    雲容:“她救我一命我卻捅她一劍的交情。”


    卓榮聞言氣得渾身血液上湧,向前跌了兩步,險些沒一頭栽倒在地上。


    這條路是徹底行不通了。卓榮心知自己絕不能就這麽跟著柴亦楓去赤魔山見嶽無痕,隻得加快步子走上去,追上柴亦楓的步子,上前一步撲通拜倒:“前輩,晚輩有話要說。”


    柴亦楓挑眉:“如何?”


    卓榮道:“如今天機閣覆滅,我家業成空,方才在牢獄之中,長兄為了救我闖了大牢,卻不幸被毒酒毒死在牢獄之中,我雖然不孝,但是父親死後,長兄如父,如今人死了,我怎麽也要盡力收了他的遺體,省得來日暴屍街頭,我九泉之下難見父親……”


    柴亦楓道:“你是想要我現在放了你走麽?”


    卓榮趕忙道:“晚輩絕不敢做這種事,況且前輩看看如今洛陽,四處都是追殺我的人馬,我就算要逃,要逃得哪裏去?我若是尚有殘存舊部在洛陽,可至於此?”


    柴亦楓挑眉:“那你難不成是想隻身一人給你兄長收屍?”


    卓榮跪在地上道:“我父親當年亡故之時,將我和兄長托孤於一個長輩,如今我隻想繞道去尋他,隻是如今前輩明日還要趕路,不如我們自己趕去,再迴來尋前輩。”


    柴亦楓反倒是笑了:“怎麽,你覺得我會信你,放你給你逃路的機會?”


    卓榮趕忙道:“不敢不敢,不如這樣,我跟著前輩走,讓我手下去——”


    柴亦楓忽得在她麵前蹲了下來,一手板起她下巴,揚手將一個東西推入她嘴裏,卓榮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那藥丸已經入肚了。


    柴亦楓起身淡然道:“辦完事記得來西麵客棧尋我。”


    卓榮尚且停留在吞了一粒藥的事實上,整個人猶呆立在原地發呆。


    一抬頭,柴亦楓已經走得沒影了。


    雲容見人已經走了,隻得上前將她攙扶起來:“閣主,咱們還是去找戚老吧。”


    卓榮將手扣入喉中,幹嘔了一下,並沒能嘔出那顆藥丸來,她嘴裏尚且留有苦澀的味道,此刻身上衣衫破爛,抬眼一看,月下天機閣的廢墟正淒慘現於眼前,身側淒清冷淡隻留有一個雲容,肚子裏又吞了個不知道是不是毒|藥的丸子,當場不由失聲痛哭起來。


    雲容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她,隻得道:“閣主,沒準那吃下去的不是毒|藥呢,她隻是用你多疑的心來防你逃跑而已……”


    卓榮一時哽咽不能自已,她深知就算那粒藥隻是個山楂丸子,她都不可能擺脫自己的疑心真的就這麽一走了之。


    就算明知柴亦楓不可能行走江湖隨身帶著一顆可以控製毒量的藥丸,就算知道戚老精通醫藥,說不準能從大致情況下推斷出藥丸成分做出解藥,她都不可能擺脫自己那千萬分之一的恐懼之心。


    她是逃不掉了。


    她不是被柴亦楓的毒|藥拴住了,而是被自己的疑心束縛,無處可逃。


    卓榮想要擦臉,卻發現自己的袖子實在是髒的可以,她讀了多年書,心裏多少有些嫌棄這髒衣汙袖,於是扯過雲容的袖子想要擦擦臉上狼狽的淚漬,卻發現雲容的袖子實在是有過之而無不及,最後隻能嗚咽一聲作罷。


    雲容看她這一臉眼淚吹著秋風實在可憐,於是拿袖子一抹,擦去她一臉淚。


    於是卓閣主唯一幹淨的一張臉也沾滿了泥土汙漬,變成一張徹底的花臉。


    這下倒好,終於和乞丐別無二致了。


    卓榮哭完了,又變迴之前的模樣,定了定心收了淚,強自鎮定,問:“戚老在哪裏?”


    雲容見她不哭了,心裏倒鬆口氣,向西一指道:“過了巷子就是。除了戚老,天機閣殘存弟子都在那裏。”


    卓榮整了整身上髒亂的衣服,咬咬牙,向西麵大踏步走去了。


    狹窄的巷子裏,星光掩映之下,一個破舊的木門藏在深巷的盡頭。


    推門而進,裏麵是長長的一條更為狹窄的過道。卓榮摸黑走了很久,在封閉的巷子裏聞到藥香,想起幼年時節時常在戚老膝下看他製藥,這才心中安定了一些,繼續向前走去。


    再走,又看見一扇舊門,推門而進,星光之下,院子正中央擺著一個藤椅,一個白發白須的老者正坐在藤椅上合目休息。


    椅子一旁有棵大樹,盤根錯節的蒼老模樣竟和白發蒼蒼的戚老有幾分相似之處。


    卓榮趕忙走進去,道:“天氣涼了,秋風已經起了,戚老還是莫要在這裏吹風了。”


    藤椅上的老人睜開褶皺的眼睛看了她一眼,聲音啞而低沉:“知道你今夜要來,等你呢。”


    說罷,眯著眼打量她身上片刻,歎息一聲:“我可曾與你說過莫要和朝廷打交道,我勸了你多少次?你看看你現在,竟淪落至此!你的功名呢?得到了麽?”


    卓榮俯身撲通一聲跪下,澀聲道:“沒聽戚老的勸說,晚輩悔不當初。”


    戚老先生搖搖頭,一手撐住藤椅的扶手緩緩起身,一手摸了拐杖來,站定了,緩步走了兩步來,問:“如今被洛陽追捕,有什麽打算?”


    卓榮正要說話,隻聽裏麵的門吱呀一聲打開,走出來的正是天機閣的弟子,身上的藍衣依舊,手裏拿著袍子為戚老披上:“天涼了,戚老當心著涼。”


    說著,他又向卓榮作了一揖:“閣主。”


    卓榮認得他,在天機閣中相處多年,當時一直覺得此人過於急功近利難成大事,如今天機閣樹倒猢猻散,竟剩下他還肯照顧戚老,心中不由感動。


    如今見他依舊衣冠整齊,自己卻是衣衫破爛,不由有些狼狽。


    那人又道:“閣主一路受苦了,屬下這就去給閣主找兩身幹淨衣裳。”說著又關切道:“閣主在牢中想必也沒能吃好,屬下做幾道菜來。”


    卓榮家破人亡又遭仇敵追殺,此刻再遇故人,又是添衣又是做飯,心中難受之極,不禁又落下淚來:“晚輩不懂事,連累戚老了。”


    戚老先生擺手:“這些話少說!把自己照顧好了再說!你現在有什麽打算沒有?”


    卓榮扶著戚老在藤椅上坐下,隻覺得身上發冷,知道自己是燒起來了,也不敢多做耽擱,便瞞著戚老道:“家兄……家兄不成事,原本想托給戚老照料,可他……”


    卓榮說到這裏不由哽咽:“他進了大牢想要救我,偏喝了給我的毒酒,橫屍於大牢中了。我如今落魄逃亡,沒本事給親生兄長收屍,隻想……隻想求戚老,念在家父的麵子上,到時候替我兄長收屍,不求葬入祖墳,隻求屍骨能入土……”


    戚老先生坐下,歎了一聲,看了卓榮片刻道:“那你如今要去哪裏?”


    卓榮不敢說自己被柴亦楓下藥的事情,隻得道:“我在臨海的鎮子裏還有幾個可以交心托付的朋友,天一亮就要離開洛陽避難了。”


    她說著又跪下,低了頭道:“不能在戚老膝下盡孝,晚輩有罪。”


    戚老先生低頭,借著月亮的一點淡光看她,見這孩子臉色一麵是極度的蒼白,上麵又覆著一層病態的紅,連忙扶她起來道:“怎的病了?”


    卓榮趕忙道:“就是有些著涼,不礙事的,不礙事的。”


    戚老先生對雲容道:“你去我藥房裏取第一個盒子裏的藥來煎……你也受傷了?”


    卓榮迴頭去看雲容,發現她自從跟著自己進了這院子,就始終弓著身子,一手扶著胸口的地方,一手放在劍上,不由奇怪,然而當著戚老的麵,不好意思問,隻得以目示意,問她怎麽了。


    雲容僵了一下,看了看卓榮,又看了看戚老,支吾道:“斷了肋骨,剛接上。”


    卓榮心裏覺得奇怪,當著戚老的麵又不能問,隻得道:“戚老讓你去取藥,還不快去?”


    雲容站著沒動,支吾道:“這院子裏……還有天機閣弟子多少人?取藥的總該有吧,閣主,我這剛斷了肋骨,你讓我去做事情,是不是太……”


    卓榮心裏越發覺得奇怪,見她無論如何不肯走,便對戚老先生道:“戚老,雲容救我出來的時候收了傷,現在差她幹活未免有些牽強,這裏還有多少剩下的弟子?”


    正問著,門又開了,見方才那個弟子端了熱騰騰地雞湯走過來,道:“閣主一路累了,喝些雞湯暖暖身子吧。”


    說著將那雞湯放於桌子上,舀了一碗,遞給卓榮。


    卓榮肚子確實是餓極了,然而看著那一碗湯,見雲容對著自己微微搖頭,心裏存了一分疑念,笑道:“長輩在前,我怎麽能自己先吃……”


    她話音未落,麵前的戚老臉色卻是一變,一把奪了那湯水低頭一嗅,大驚道:“你——”


    卓榮一貫知道戚老雖然眼花耳聾,鼻子確實最靈,如今見他大驚,自己也立刻後退一步。


    麵前那天機閣弟子猛地從懷裏抽出一把刀來,一刀搗入離自己最近的戚老胸口,一時間血肉撕裂之聲在寂靜的院子裏響起,鮮血噴濺而出,濺了一地。


    戚老手中的湯碗落於地上,發出碎裂的一聲響。


    後屋的門打開,又走出數名天機閣弟子,身上尚穿著藍衣,手中的劍上還留有天機閣的“天”字紋路,都一臉敵意看著兩人。


    卓榮此刻頭痛欲裂已經不甚清醒,驟然遭變,竟是沒反應過來。


    雲容拔劍,上前一步護住她。


    這裏的每一個人,卓榮都認得。


    全部是天機閣的弟子。


    為首的那一人道:“閣主,你本來執掌天機閣就多有非議,如今連累天機閣被火燒盡了,天機閣弟子盡數被斬首,怎麽還有臉迴來找我們?”


    卓榮咬牙不語。


    那人道:“到底是十多年的主仆情義,念在老閣主的麵子上我們不殺你,你隻老老實實坐在這裏,等平陽王府的人來了,我們自然不會為難你。”


    卓榮深吸一口氣:“我已經連累你們受了一次苦,怎麽可能再連累一次?我如今來,隻是想托付戚老幫我照料兄長的遺體,托付完自然就走了,你們如今——”


    那人身後有人道:“我們當年進天機閣就是為了學問,家中還指著我們去考取功名呢,如今平陽王滿洛陽追捕,十年寒窗付之一炬,如是不把你交出去,豈不是就真的斷了科舉的路?”


    又有人道:“閣主,你活著的時候不值錢,死了以後卻值十萬兩金和萬戶侯呢,肥水不流外人田,你到底也為我們著想一下罷。”


    天快亮了,天邊泛著一層慘白的光,照在眾人冷淡戒備的臉上。


    雲容看著這一張張熟悉的臉,終於明白了,原來天機閣早就塌了。


    不是在平陽王將她下入大牢之時,也不是在大火焚毀天機閣中藏書的時候,而是在她父親死去之後將天機閣交到自己手上的時候。


    沒有人相信她一個女流之輩能撐起這個天下最大的藏書閣,所以有才之士盡數走了,剩下的隻是些功名利祿之輩,一麵窺著她有多大能耐,一麵已經開始找下家托付。


    她不由想起當年戚老一時不忍對她說:“榮兒,你覺得天機閣裏的藏書珍本,還剩下多少真的?”


    還剩下多少真的?


    她不清楚啊,她隻知道,若真是滿閣樓的珍本,平陽王能下得了手麽?


    連外人都知道了,隻剩下她一個人蒙在鼓裏,自欺欺人罷了。


    她那時不是不知,隻是她已經無力去管,她深知自己撐起的不過是一個徒有虛名的空殼子,她也早就從這種日複一日的自我欺瞞中變成一個不擇手段滿口謊話的騙子,但是她已經撐了這麽多年,除了再撐下去,別無選擇。


    然而如今華冠落盡,錦衣成塵,她才看清自己多可笑。


    秋風從深深的巷子裏一陣又一陣地吹來,為首的那人身上的藍衣映著天際慘白的晨光顯得更像一身喪服,此刻朗聲道:“卓閣主,如今你走投無路,唯一的守衛又受了重傷,何苦再和我們爭個魚死網破?你若是不想去平陽王府受辱,那桌上就有毒|藥,飲下即可一了百了,端看你如何選擇了。”


    雲容護著她倒退一步,低聲道:“都是相識數十年的人,你狠得下心麽?”


    卓榮生平第一次覺得心口的部位是如此地冷漠,隻用平靜無比的聲音道:“殺出去。”


    她說罷,袖手站於一旁,睜大了眼看這一場殺戮。


    雲容出劍無活口,手裏的一把劍毒辣如同長蛇,隻在那些文弱書生的胸口噬咬一口,就連帶著噴湧鮮血沾染了天機閣藍衣上的那一“天”字紋路。


    須臾之後,天色全亮,藍衣染血,已經是一院子的屍體。


    藤椅還在微微搖動。


    這時,似是千軍萬馬趕到,四周沉寂的巷子裏,再次響起如潮的腳步聲。


    四麵楚歌。


    卓榮感覺頭愈來愈痛,眼前一片混沌,踉蹌一步就要向前倒去,被雲容一把抱起,腳底離地的一刹那,徹底失去了意識。


    陷入黑暗之前,她的眼前燃起熊熊火光,那大火時如此炫目耀眼,幾乎燒破了洛陽暗黑的天空。


    她明明是沒看見火燒天機閣的那場火的。


    然而在這暗沉的夢境裏,那一場火是如此清晰地出現在眼前。


    怕是不能給戚老和長兄收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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