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清晨時分,灰蒙蒙的天色裏夾雜著濕漉漉的霧氣,耳畔是一聲馬鳴,嶽無痕還沒來得及看清眼前的事物,就感覺到一雙粗糙的大手撫了上來,在自己的額頭上摸了摸,又輕輕拍拍她臉頰。


    馬嘶聲中傳來一聲歎息:“燒雖然退了,身子怕是依舊不舒服,隻可惜耽擱的時日太多了,咱們不走不成了,小姐,老奴背著你走罷!”


    嶽無痕原本頭痛欲裂,然而這一聲沙啞的聲音卻如同驚濤海浪衝入耳中,驚得她身上一個打戰坐直了身子,瞪大一雙無神的眼睛:“成叔!”


    眼前的老人皮膚黝黑,一雙眼睛因早年中毒而早已經盲了,此刻眯縫著狹窄的眼,正將那滿是褶皺的麵龐對著嶽無痕,幹裂的唇微微張開:“小姐,再行十裏路就到飛花閣了,到時候就能見到你姨母了,再忍忍吧。”


    聽見“姨母”二字,嶽無痕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隻覺得天地俱黯,萬籟無聲。


    她過了好久才再度聽見那馬的嘶鳴聲。


    嶽無痕不說話,隻是低頭看自己的衣服,見身上穿著一件淺粉色的衫子,正是母親最喜歡的顏色,而袖口那片蓮花是母親昔日親自為她繡上的,白蓮清淡,應著那句“落花也隨流水去”,正是飛花閣劍術裏三千繁花的最後一式。


    她在做夢?


    這分明是十年前雙親亡故之後,家破人亡的她跟隨成叔一雙盲眼,一路艱辛向北趕往飛花閣,求閣主柴亦楓收留她的時候。


    嶽無痕至今記得母親死後她大病一場,年近七十的成叔背著她走了無數城鎮,那時的她袖子裏揣著柴亦楓的一副畫像,帶著滿懷的憧憬趕往飛花閣,病中所思所想,全是母親口中那溫柔深情的姨母。


    嶽無痕下意識摸向自己的袖口,竟然真的從裏麵摸出一張皺巴巴的畫像來,她傻看了那畫像良久,覺得這畫中人慈眉善目,柴亦楓那冷酷無情的性子,才比不上這畫中的人。


    成叔見她不說話,以為她是病重尚且未愈,隻試探著問:“小姐?醒了沒有?”


    嶽無痕搞不清楚現狀,也隻得緩緩點頭:“醒了的,我燒已經退了,成叔莫要擔心我。”


    仿佛是察覺到了什麽一般,嶽無痕扶著發痛的頭站起身,下意識走出了客棧的馬廄,她拍掉身上的枯草,抬眼望向遠處。


    這客棧正位於管道的岔路口上,來往客商都在這裏休息。成叔身上沒有什麽錢,隻能帶著她睡在馬廄裏。嶽無痕自小和馬親近,因而睡得還算安穩。


    嶽無痕站在這岔路口,抬眼看——


    向東通往鼎鼎大名的飛花閣,而向西,是一座荒山。她從未想過自己竟然會在這個當□□過來——那西麵的荒山,就是日後為禍武林的赤魔山。


    此刻她若是按照當年的計劃向西走,怕是又要到柴亦楓那裏去吃十年的苦,若是她肯向東行,就能早早住進赤焰宮,早早見到她師父令狐波,不必跟那飛花閣有任何牽連。


    她生來就是要當女魔頭的,隻是十四歲那年燒昏了頭,走錯了路,誤入飛花閣而已。


    今日若是有機會選擇,她又何苦偏偏沿著那東路走去?


    成叔拄著拐杖走過來,擔心道:“小姐,怎麽了?”


    嶽無痕說:“成叔,我不想去飛花閣了,我們向西走可以嗎?”她說著,伸出小手指向那西麵的荒山。


    成叔一時間有些愣,他不很能理解小姐今日是怎麽了,這孩子尚在年幼的時候,從小就心心念念想要去飛花閣見一麵她姨母,為何今日好不容易要走到了,卻偏偏和他說要往西走?


    西麵有什麽?連像樣的城鎮都沒有,往西走,上山做野人麽?


    夫人死前要他照料小姐,他身為仆人,自然應該聽小姐的話,然而這孩子到底是孩子,十四歲的孩子說的話,能聽嗎?


    嶽無痕見他猶疑,勸說道:“成叔,我們縱使是去了飛花閣,也不過是求姨母憐憫我撫養我罷了。可是你也知道,當年母親被逐出飛花閣的時候,柴亦楓是下了死令一輩子不見她的,你說她連我母親都不見,如今我迴去,還有什麽用嗎?就算是你求我收下了她,她那麽恨我父親,會教我飛花閣的武功嗎?”


    兩個人正說著,忽的,客棧裏傳來一陣嘈雜聲,嶽無痕扭頭看過去,隻見那二樓的樓梯上,有幾個人影正在纏鬥,一個個都是武林高手,刀光劍影間來去皆是要命的招數,成叔耳朵好,聽見這聲響連忙拉住她往路邊站,生怕她被其中的人傷到了分毫。


    嶽無痕依稀記得好像是有這麽一件事的,隻是當年她病得重,腦袋太沉了,也沒仔細看過,如今認真一看,竟然見好幾個大漢氣急敗壞地追著一個十來歲的姑娘,竟然還追不上。


    那姑娘身形靈巧如蛇,手中出劍極為迅速,兼之輕功極好,所以那幾個漢子每每就差一點就要追上她的時候,都被她一錯身閃開。


    一個漢子接連幾次都刺空後,氣急敗壞地怒道:“賤人,你既然敢來殺人,有這樣的膽子,就和我們好好打一架!一味逃跑算什麽!”


    另一個人也道:“再不說清楚是誰派你來的,我們就真的下殺手了!”


    數人圍擊她,顯然是不想殺她,可是這少女每一劍都致命,毒辣得緊,因而那幾人本事使不出來,越發的氣急敗壞,言語之間粗俗難聽,罵的越發厲害起來。


    那姑娘也是奇怪,不管對方怎麽罵,她就像聽不見一般,半句都不迴複,隻出劍,閃躲,出劍,閃躲,一聲不吭,倔的很。


    嶽無痕遠遠看著那身影,隻見那姑娘瘦的清奇,一身黑衣,袖子在袖口處收緊,越發顯得那手腕單薄纖細,然而這纖手拿著的一把細細的劍,竟然同時迎戰三個大漢,雖然劍法有點生疏,但是出手極其狠辣,真像一條狡猾的黑色毒蛇。


    正看著,忽得見那少女從二樓一躍而下,猛地抬頭向客棧門口衝出來,與此同時,早有人守在門口,見她來了,就將那大門驟然闔上——


    嶽無痕站在外麵,眼中的客棧頓時就變成了那高大的兩扇木門之中的一線,在那一線之中,一個黑衣少女一躍而起,手中長劍一揮,向那大門處躍來,那麽纖瘦的人,仿佛就要被夾死在這兩扇巨大的木門之中一般。


    砰的一聲,門闔上了。


    遲了。


    嶽無痕歎息,可惜了。


    然而,就在下一瞬,巨大的碎裂聲猛地傳出來,隻見那厚重的木門竟然硬生生被人破開,木屑飛濺,巨響如雷,而那黑衣少女的臉頰被木屑劃傷,一絲妖冶的紅色血痕垂在眼角不遠處。她旋身而出,踉蹌摔在地上,又迅速施展輕功,躍向門外!


    少女輕盈落地,從嶽無痕身畔風一般掠過,卷起一陣血色的腥風,一瞬間躍上一匹快馬,一路絕塵疾馳而去!


    嶽無痕此刻的身子尚且隻有十四歲,怔在原地,失神看著地上的一串血色的腳印。


    陰鷙的眉眼,毒辣的手法,打死都不肯吭一聲的頑固性情。


    破門而出時,身上帶著腥氣的血味。


    那少女的長發高高束起,從她身邊掠過時,幾縷青絲因她踉蹌跌撞而拂到了嶽無痕的麵頰,微癢。


    一瞬間,那少女陰冷的眼神、緊緊抿住的薄刃一般鋒利的嘴唇,猛地和前世無限度地重合。


    啊,那個木頭。


    雖然麵容與成年後尚且有別,雖然那刀法還極為生疏,雖然手裏還拿著一把不知哪裏搶來的不倫不類的劍,但是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嶽無痕極度清晰地認出了那人。


    雲容。


    那是幼年時就開始作為殺手而輾轉掙紮在江湖邊緣的,雲容。


    嶽無痕看了看西麵的赤魔山,又看了看東麵綿延的長路,看著那一串血色腳印延伸的地方,心中的迷霧一掃而盡。她感覺到自己笑了起來,並且無比清晰地告訴正困惑的成叔:“成叔,我們走東麵。”


    “去飛花閣。”


    原來她們早在這時就已經相遇了,甚至早於鹿如微出現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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