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毫不誇張地說,我在大都市活了這麽久仍然覺得自己是個鄉巴佬,比起高樓大廈我可能會覺得街邊的大排檔和燒烤攤人情味更濃。我常會坐在露天的棚子下最角落的位子縮著手看師傅燒烤,人間的煙火氣往上飛,再高點就全散空了。往日煙消得慢一些,今夜好似有下雨的前兆,起了風,它們來不及飄到高處就散了。我眼睛往上滴溜溜地瞟著那些被熏黑的樹木枝丫,在想會不會有些木頭也吃不了辣,它們落葉的時候,會不會其實是被嗆到打噴嚏呢。


    “看什麽呢?”


    “看樹。”陸星嘉提了半打啤酒過來,我順手抽了一瓶,手上開著嘴裏也沒閑著:“都禿了。”


    “給煙嗆的。”


    我大笑,和陸星嘉碰杯:“知己。”


    陸星嘉碰了一下,往塑料椅上一靠,閑閑地笑:“我看你甭看樹了。”


    我沒好氣:“看你?”


    “看病。”


    ……


    這話說得我還挺沒法反駁的。


    我上飛機前最後一條消息半道轉彎發給了陸星嘉,然後就睡覺了。直到下了飛機有信號我才發現陸星嘉忙,我說你忙吧,我找個酒店倒個時差。陸星嘉說他得忙挺久,我說你忙多久我睡多久,晚安886。


    陸星嘉長脾氣了,居然和我爆粗口:“操你媽”。


    我毫不示弱,還手一個“麽麽噠”,倒頭就睡。


    其實陸星嘉人是好的,不然不會搭理我這個神經病。我睡了一天一夜還要多一點,醒來的時候是淩晨一點鍾左右,幹,我尋思我這個時差倒了跟沒倒似的。不過也巧,陸星嘉明天休息,今天收工補了個覺,醒了就給我打電話,我倆就出來走了三條街,找了個不大不小的燒烤攤坐下。


    其實越市井的地方對陸星嘉來說越安全,其他三五攤的客人大多是五大三粗的中年人,越忙於生計,就越無心關心明星,哪怕陸星嘉的臉獨占了4號線地鐵所有廣告牌,whocares.


    陸星嘉給我分了筷子之後我倒沒急著和他吐苦水,主要是因為餓了太久,烤魚炒麵燒烤亂七八糟的一上桌我餓得像條狗,連吃了好幾口麵才舒服了一些。陸星嘉沒我那麽猴急,一點點地夾著魚肉吃。


    吃著吃著我忽然說。


    “你和白芨差幾歲?”


    陸星嘉好看的眉頭就輕輕皺了一下,很快從嘴裏吐出一根刺:“差點卡著。”


    他不說話,我也不說話了。


    夜風越來越大,烤盤下的炭火太旺,我要叫老板過來,陸星嘉卻從桌下取了一根鐵簽子,慢條斯理地把炭給弄散,火星逐漸微弱,他的聲音混在魚肉烤得滋啦響的聲音裏,我差點沒聽清。


    “七年半。”陸星嘉說,“你和藍山呢。”


    得,我還真沒算過。


    “我知道你想問什麽。”陸星嘉口氣倒很輕鬆,“有些東西和年齡沒關係。”


    “一年出頭。”我固執地算完,然後說,“我知道。”


    陸星嘉就定定地看著我,說。


    知道又有什麽用呢。


    迴國後第一把刀,正中我心口。


    “我迴來之後隻找了你,不覺得很榮幸嗎?”


    “發生了什麽嗎?”


    “如果我說什麽都沒發生呢?”我酒勁忽然上了頭,一個鯉魚打挺就坐直了身子,“我他媽就覺得很奇怪,明明什麽都沒發生,但你就是知道情況在變糟。”


    “和她家人去世有關嗎?”


    我沉默了片刻,說可能吧。


    然後我花了大約半小時和陸星嘉一五一十地說了藍山和她外婆之間的故事,其實隻過去了小半年,但我忽然覺得那個坐在我車後座的姑娘已經隻活在我記憶中了。我在和陸星嘉說話的時候,思維是遊離的。我想起她帶我去療養院的時候在我後座上迎麵吹來的風,和那首被風吹得零散的歌,十個小時之後從天而降的滂沱大雨,穿越隧道時我後背濡濕的熱淚,來自她炙熱地對愛的索取,我把愛她說得像下一秒就會自我犧牲一樣地死心塌地。


    我說完之後陸星嘉想了想,說其實藍山是很愛她外婆的。


    我大怒,正想說你他媽這不是放屁嗎,陸星嘉擺擺手示意我聽完。


    “我意思是,如果藍山沒有別的家人,那她所有的愛都給了她外婆。現在外婆去世了,你以為……”


    陸星嘉斟酌了一下用詞。


    我挺沒力氣的,說你不用那麽客氣,嘴毒我知道。


    陸星嘉喝了一口酒,話頭一轉。


    “你來找我不是因為你想找我。”


    “我挺想你的。”沒羞沒臊誰不會啊,我張嘴就來,笑嘻嘻地看他。


    “藍山既沒有像你預料之中的崩潰,來向你求助,也沒有把傾注在家人身上的愛轉移到你身上。”


    我冷眼看著陸星嘉給我倒了一杯酒推到我麵前,突然好恨他。他講話口吻那麽輕易又動聽,每一句話都講得血淋淋,刻薄得不行。


    我好想、現在、立刻、馬上殺了他。


    “你是在怕嗎?”陸星嘉笑了笑,“怕她不——”


    陸星嘉說話的時候天邊忽然炸了一個響雷,我忽然駭笑,幸災樂禍地說你看吧,亂講話要被雷劈哦。陸星嘉就坐在那裏靜靜地看著我,然後抽出一張餐紙,遞到我麵前,溫柔地微笑,像我們第一次坐在一起聊天那樣:


    “眼睛漏水了。”


    “需要我給你一個報修電話嗎?”


    陸星嘉是體貼的又是笨拙的,隻帶了一把傘,而這場雨好死不死地直到我們迴到小區仍然在囂張地下。陸星嘉要送我迴家,我搖搖頭,說我先送你,傘借我吧。


    “這樣不安全,也不紳士。”


    “我一個人走走。”


    陸星嘉欲言又止,最終還是由著我。我們在他家樓下分別,陸星嘉說注意安全,然後擺擺手進去了。我撐著那把黑色的傘慢慢散步迴去——我意思是,迴藍山的家。其實這兩幢樓隔了挺遠的,我走了大約有十多分鍾。大約是雨太大,我進到密閉的電梯時,仍然能幻聽到清晰的雨聲。


    它們來自半年前的雨夜,又好像來自現在,又好像來自不可知的未來。


    誰知道呢。


    藍山唱的那首歌真的好老,老到已經成為一種可以輕易想起的記憶,和下雨的聲音混在一起,清晰得刀刀致命。


    ……徐徐迴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紅紅仍是你/贈我的心中豔陽


    我打開門的時候,屋子裏好安靜。


    阿水比我想象中的機警,我換鞋的時候他已經醒了,隻叫了一聲就認出了是我,興奮得隔著陽台門搖尾巴。


    我走過去打開陽台門抱他的時候感覺他瘦了一些,但還是快樂的。對於阿水來說或許快樂是簡單的,阿水很傻,有蘋果吃就很快樂了,如果我要快樂起來,要吃多少顆蘋果呢。


    我抱著他的時候腦子裏還在唱那首歌,副歌循環過了一次,間奏的時候我在想我對蘋果是過敏的,那麽我是要選擇快樂,還是選擇去死呢。


    阿水畢竟是困的,不過片刻又縮下去睡覺了。我把濕外套掛起來,忽然覺得自己隻是單純出門買了一聽可樂,我去洗了手和臉,才穿著襪子走在地板上,此時此刻覺得好恍惚。好久沒迴來,一時竟有了主客不分的錯覺。


    打開臥室門的時候,我刻意放輕了動作。可惜那首歌隻有我自己能聽到,不然的話,我可以唱給藍山聽,驕傲快樂又自豪,說我學會了你最愛的歌,你要聽嗎?


    ……何年何月/才又可今宵一樣/停留凝望裏/讓眼睛講彼此立場


    藍山睡覺時不拉窗簾的習慣我覺得挺不好,一個是隱私問題,另一個是窗外總有莫名其妙的光刺眼得讓人難以睡覺。可現在我卻很感激她這樣的壞毛病,不然我沒辦法看清楚藍山漂亮的臉。


    我一步步走過去坐到床邊,藍山還沒醒,我忽然有點想笑,如果我是個壞人,藍山現在可能已經死了。


    可我不是,藍山才是。


    她要殺了我,可是我好愛她。


    一窗之隔是滂沱大雨,我伸手去撩藍山頭發的時候輕輕唱著那首歌的調子,是熟悉這首曲子還是熟悉我呢,藍山醒過來的時候完全沒有被嚇到的樣子,隻是有些迷糊,揉一揉眼睛之後甜甜地揚起嘴角,說你迴來了啊。


    我說嗯。


    我幾乎信以為真,相信我隻是去買了一聽可樂迴來。


    可是我為什麽這麽,這麽地想你,就好像我們已經分離了幾個世紀。


    藍山頭發長長了一些,我熟悉的香水味和她的味道混合在了一起,我低頭去親吻她,重複著叫她的名字。我閉上眼睛,雨落在藍山臉上。


    我想那首歌終於結束了。


    “都洗不清今晚我所想,因不知哪天再共你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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