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說這些個,”她低歎,“既來了,陛下請裏邊坐。”


    他便掀簾子進去了。因隨口一說:“我打博浪沙迴來。”


    她一頓,而後道:“聽說了。”


    “去了從前的地兒,——那屋子還在。朕都沒想到,那破屋竟然還在。有人住呢,拾掇的幹幹淨淨,朕瞧了心裏也喜歡。他們愛住,便給他們住,都是朕的百姓,總比荒落了好。”


    他似閑話家常,話挺多,這麽淡淡說著,來了長門宮,此處無掖庭的勾心鬥角,極安靜,帝王便覺是迴了自個兒的家,他發牢騷,他說心裏話,都有人聽著。


    皇帝舉一杯香茶,微抿,卻見她無動作,便抬眉:“怎麽?”


    “……有人住呐?”她還在想著皇帝方才的話,魂兒似走了一般,愣愣問:“都是些什麽人?那一處,按說當年親軍羽林衛奉命起屋時,也是探查過的,想必算得隱蔽,怎被人給住了呢。”


    她走了神,話雖是問著皇帝,但卻像是在自言自語。


    皇帝擱下香茗,便打量她。她被瞧的不好意思了:“瞧甚麽呢。”


    “沒,朕沒瞧甚麽,”皇帝緩聲道,“隻覺你今兒有些奇怪。”在她麵前,皇帝向來不拘著,便開起了玩笑:“怎麽,怕朕迴來找你算賬,你嚇到啦?”


    “算賬?——我曾做錯過甚麽事嗎?”


    “當然沒,你便是做錯了,朕也不會對你怎樣。”這話一出,便有些傷感。皇帝潤了潤嗓子,因說:“那破屋子,朕隻待了半刻便迴來了。沒撞見主人家。”


    “那……屋中竟無人麽?陛下甚麽也沒瞧見?”


    “接待朕的是個姑娘。”皇帝深覷她,真覺她今兒奇了怪:“朕倒挺喜歡她,還跟她開玩笑,要接她迴宮做據兒的妻子。——其實朕當真不算開玩笑,她若應了,朕真會將她帶迴宮來教養,時機合適了,便賜婚配據兒。”


    “她?……一個來路不明的小姑娘?”


    她有些驚訝,但並不是為著“配據兒”。皇帝會錯了意,因說:“你和她們一樣,也覺太子高高在上,凡人配不得麽?這有甚關係,朕河間遇見的趙婕妤,出身未必比朕在竹屋裏結緣的那小姑娘好,但朕喜歡趙婕妤,朕便要她伴駕,旁人誰敢說些什麽?據兒也是一樣!據兒喜歡誰,就可以抬舉誰!”


    她看了皇帝一眼,道:“那是據兒喜歡的麽?分明是皇帝看上了,非要賜婚給據兒!”


    皇帝被她這話說樂了,因笑道:“你偏和朕抬杠。朕琢磨著,爺兒倆眼光未必能差太多,竹屋裏遇見那小姑娘,朕是真心喜歡的,說來也怪,朕這般的喜歡,卻半點沒有想將她納入後宮的心思,怎麽想著,都想要她嫁給據兒,讓朕當女兒來疼。你說奇怪不奇怪?——是朕老了?”因自嘲笑笑,自說自話:“朕果真老了,連美人都不愛了。”


    她與皇帝是何等關係,半點不拘著,連皇帝都敢嗆。見皇帝這般“謙虛”,便道:“您盡胡說吧,好似趙婕妤不美似的,好似趙婕妤歲數能做竹屋裏那小姑娘娘似的!”


    皇帝哈哈大笑:“你呀,把朕當冤家對頭!”


    可不是麽,他新納趙婕妤,勁頭興著呢。皇帝哪能不愛美人。


    他便下枕往榻上這麽一歪,口裏咂道:“還是你這兒好。朕愛這裏。你這兒歪著睡個覺,都比旁處安神。”


    “不便在我這兒睡的——您,您不去甘泉宮?”


    “朕老了,沒那個精力。”


    皇帝便喃一聲:“還是你好,——阿沅,還是你好,朕跟你說說話兒,便開心許多。”


    她傻傻一問:“陛下還有不開心的時候?”


    “阿沅,你該反著問——問我劉徹這些年來可還有過開心的時候?”


    他的聲音好似從極遠處傳來,蒙了一層霧氣,明是傳的近了,卻怎麽也聽不清。拿手一拂,滿袖都是濕噠噠的霧水兒,皇帝的聲音那樣沉,那樣憔悴。


    她便有些不忍心。


    “往後朕常來。朕從來便喜歡這長門的。”


    這“長門”二字甚是刺耳,隔了這麽多年,仍是很刺耳。她掬淚笑道:“陛下喜歡這兒?那陛下可是個有良心的,當年想必是私心極喜歡這處兒,才將這冷冰冰的長門宮,賜給您的結發妻吧?”


    他一睜眼,再眯起,極難過地瞧著她。


    微收束的目光裏,漾著難言的悲傷。許多年了,未曾在旁人麵前這麽顯露。他緩緩抬手,伸了一根手指,慢慢地,從自己眼前,挪到她麵前——


    “阿沅,你真狠,——你真狠心。”


    她羽睫一垂,落下淚來。


    皇帝好脾氣,非但未發怒,見她難過了,更是著了慌,因說:“別哭,——阿沅,是朕不好,你……別哭。朕說過,毋論你做了什麽,朕都不會怪你,朕都不會拿皇帝的身份嚇唬你。……你,你不是不知道,朕在宮裏,隻你這麽……這麽一個親人。”


    “別混說,”她還使著小性兒,擦了擦淚,道,“後宮多少宮妃皇子,隻我這麽一個親人?陛下說這話,阿沅還擔不起!”


    “朕不開玩笑,”皇帝傻愣著,有些辯不過這女人,“……她們不同,她們跟你們,都不一樣。”


    她擦幹了淚,道:“那往後也別說甚麽常來走動的話,我討厭出去長門,你也少來長門!旁的沒甚麽,後宮裏那些女人,我可對付不得,她們嚼碎話都能嚼死人!”


    “我知道,——是她們蠢,以為住了朕的後宮,便是朕的女人……”


    他話還沒說完,便被竇沅打斷:“我是劉不害的妻子!”


    皇帝一頓,勉強笑道:“朕知道,劉不害死了,是朕殺的他。”


    她眼睛噙著汪洋,再沒法兒了,眼前一片迷蒙,連皇帝的影兒也糊了去。她看不清,連皇帝都看不清了……


    “不哭,阿沅,是朕欠你。”


    “欠的不算多,”她抹幹淚,眼淚複流,她便又大喇喇抬袖一抹,“陛下欠阿嬌姐才多!”


    起風了,廊下那隻鳥籠子牽掛著鈴鐺,“鈴鈴鈴——”又隨風響了起來,鈴聲脆響悅耳,在傍晚的長門宮中,極顯耳。


    他們兩人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鳥籠上——皇帝卻似閑話家常:“阿沅,當年淮南王事發,朕平亂後,將你接迴,欲賜你良田美宅,你卻為何不要,守著空落落的長門宮——是為什麽?”他語氣中帶著幾絲淒苦,皇帝……早不似皇帝了。


    “不為什麽,”她歎,“因為我死了,我已經死了。當年是我執意要搬進長門,有時想想,這許多年來,隨心之舉,救的不是自己,而是——你,陛下。”


    “是你救了我,”皇帝淡淡一笑,表示認同,“若不然,這許多年來,朕可要苦悶死。朕的漢宮,若沒個你,朕可要怎樣捱?”


    她立在那裏。這是她第一次,那樣安安靜靜地看著橙紅的日頭沉入漢宮際線的那邊。多廣闊的天地,皆被鍍上一層散漫的橙黃,仿佛是天官灑下的塗染顏色,整座漢宮,皆著重彩,琉璃瓦頂,飛龍簷柱,晃迷得人睜不開眼。


    她終於接近了漢宮。從此後,這便是她的家。


    她曾不止一次夢見自己站在皇城腳下、跪在鳳闕階前,但如今,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實的,她……終於來到了這裏。


    魂夢相牽,她終於來到了漢宮!


    皇帝是愛她的,她有美貌與青春,而這漢宮中女人最怕的便是花容易逝,青春逐水去。這些,她都不必憂心,至少此刻,她正緊緊握在手裏。


    皇帝賜她宮宇,名“甘泉”。往後,她與甘泉宮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把這裏,變成了“鉤弋宮”。


    她們畏敬地稱唿她為——“鉤弋夫人”。


    她從無野心,但確是帶著心機來到這裏的。


    她計劃那麽久,買通所謂“望氣人”,在河間故鄉,將她貌美胎畸的名頭傳播出去,便是為等這一朝,這一時。


    皇帝果然上當了。


    宮裏的人,大概也等她等了好久吧?


    鉤弋夫人麵上浮起一抹冷笑。


    “起風了,娘娘……”貼身宮女子芍藥兒帶了氅子來,為她披上:“娘娘進屋去吧。”


    鉤弋夫人冷不防問:“陛下呢?”


    那芍藥便低了頭,連看都不敢看鉤弋夫人一眼。


    她溫溫一笑:“怕甚麽?本宮又不會吃了你,你說便是。”


    小宮女兒戰戰兢兢:“陛下在……在長門……”


    “長門宮?”她倒來了興致。


    “是,是……在長門宮。從前關陳皇後的冷宮。”芍藥因思量這位主子乃是新晉宮妃,有些舊事兒必是不懂的,因提點著,免得將來這個河間女人甚麽也不懂,在陛下、皇後麵前說錯了話。


    “是……禁忌?”鉤弋夫人一笑。她極聰明,見芍藥這麽吞吞吐吐,便知宮中有忌諱,有些話,是不能明說的。


    芍藥兒因一點頭。


    “娘娘……娘娘莫生氣,長門宮自陳皇後……便一直空荒著,沒人住的。後來,陛下號令天下,誅殺叛逆,淮南王一脈伏誅後,留下滿門孤弱,陛下都一一處置了。隻一人……乃是竇太皇太後娘家侄孫女兒,陛下的親表妹,……陛下便不忍心了,將她接迴宮來,但她畢竟是劉門寡婦,總住宮裏,是不成的。她便擇了長門居住,陛下也遂了她的願,長門早是冷宮,又偏荒,她住那兒,也不算違了宮規。陛下與她時常走動,宮裏人都知,陛下去長門,必是去瞧表妹的,算作走親戚,也無甚要緊。”


    “小妮兒……”鉤弋夫人笑了起來:“你呀,是怕本宮吃醋麽?陛下愛去哪兒便去哪兒,本宮管得著?”


    見這鉤弋夫人原是這般爽脆利落之人,小宮女兒也放了心,憨憨一笑,話便多了:“原不敢這麽著……娘娘才入宮,乃陛下親封,陛下一迴宮,卻先去長門宮瞧表妹,憑誰心裏頭都要難過的。隻勸娘娘莫放心上,長門宮裏住著的,是個失了丈夫的寡婦,陛下待她好些,亦是可憐她。可憐麽……不當恩寵的!陛下總會來咱們宮裏探娘娘,娘娘莫要急。”


    她當然不急。憑誰都喜歡新鮮貨,這年輕輕的美人兒往鉤弋宮一擺,皇帝會不尋來麽?皇帝一刻不召幸,她便永遠端著,永遠是新鮮美麗的。


    因一笑,問那芍藥:“是竇沅麽?——竇沅翁主?”


    “娘娘您……您認識竇沅翁主?”芍藥大訝。


    “你傻呢,”鉤弋夫人年紀輕,孩子氣地笑,笑起來的模樣兒頂好看,因說,“本宮自然認得,本宮還見過她哩!”


    小宮女兒便怔了,又一想,原是自個兒傻,鉤弋夫人能不認得竇沅翁主麽?這趙婕妤甫一入宮,便得罪了宮裏不少人,因她未隨駕入宮,旁人隻道她是個沒人疼、好欺負的,便都擰來。一貫處事公正、深明大義的皇後娘娘這會子不知怎地,豬油蒙了心似的,處事有偏頗,教鉤弋夫人受了不少苦。


    這趙婕妤也是個厲害角兒,麵上溫溫的,眉眼可善,誰想她手段能通天,竟能請動長門宮裏早不問世事的那位主兒,竇沅翁主便為她破例出宮,與皇後對了起來。


    這麽一說,趙婕妤與竇沅翁主,她們確然是打過照麵的。竇沅翁主還救過她一命呐。


    “娘娘您早前兒便認得竇沅翁主?”這小宮女兒虎頭虎腦的,因認準了鉤弋夫人可善可親,是個好說話的,便也不怕了,敢問她一些逾矩的問題。


    “哪能呢,”她笑著一歎,“我是甚麽出身,闔宮裏人都知道啦!竇沅翁主金尊玉貴,未入宮時,我從何去認得她?”


    她話也多,並不想打住呢。畢竟年輕,十六七歲的樣子,見著了年歲相宜的宮女兒,怎樣也要多說幾句,便笑:“這會子陛下若不在長門,沒見竇沅翁主,本宮還不知要怎樣籌劃下一步呢。陛下擺駕長門宮便是大好!本宮的‘冤情’,大概翁主都會為本宮澄清!”


    鉤弋夫人笑容極可愛,半點兒不像卷進勾心鬥角籌謀中的女人,她身上有一種極吸引人的氣質,大抵隻有宮外的天光才能養育出來。淡淡的,香甜的,是一種靠近便欲入睡的令人十分安穩的氣息。


    “咱們走罷——”因擺了擺手,緩緩笑:“是起風了呢,怪冷。”


    小宮女芍藥心知她所指“冤情”是何事,各宮妃嬪看鉤弋夫人不順眼,甫一入宮便結對湧來欺負她,皇後娘娘處事不公,亦不能為她做主,這便是她的“冤”啦,隻一個深居長門宮的竇沅翁主願意幫她出頭,說幾句公道話。既這麽,那便走著瞧罷,竇沅說話畢竟還有分量,而她,正年輕著,攬皇帝恩寵,寵冠後宮,亦非難事。


    她這“冤情”若被竇沅說活了,一狀告到皇帝麵前,那這些欺負過她的宮妃,可都要被冠上“善妒”的惡名,陛下從此嫌惡了她們,能討著好的,唯她鉤弋宮。


    而她與竇沅的秘密,此時竟無人知。


    隻她,和竇沅,默默地記在心裏。


    她還小,但嫉惡如仇,欺負過她們的人,都必須,付出代價。


    長門此時已入夜。


    竇沅便要趕人:“陛下,天色已不早,免人說閑話——您擺駕罷!”


    “嗬,這是趕人呐?”皇帝吹胡子一笑:“阿沅膽兒愈來愈大,連朕都敢趕!朕正好有話要問你——好好兒的,你今兒得罪皇後做甚麽?”


    他便瞄竇沅。


    “得罪皇後娘娘?妾不敢。”


    “你從來不愛管事兒的,”皇帝愈覺奇怪,“今兒是有些怪,你……”


    話未說完,竇沅卻立了起來,神情有些緊張,皇帝擔憂道:“怎麽?阿沅哪裏不舒服?”


    她垂下眼睫,似在思量些什麽,而後,極深地吸了一口氣。因跪下,皇帝忙扶她:“朕說過,阿沅,毋論你做錯了什麽,朕都不會怪罪。你……不必如此。”


    “陛下,正因阿沅不知自己會不會說錯、做錯什麽,心裏才會害怕。阿沅……先請罪!”她深覷皇帝,再一俯首,重重一個響頭磕了下去。正砸皇帝腳跟前。皇帝一退,因說:“阿沅,今兒打朕前腳進了門,便覺有些不對勁,你……是不是有事瞞著朕?”


    “陛下可否再說一遍博浪沙所遇之事?”她懇求。


    “也無甚可說……”皇帝奇道:“你今兒是怎麽了?朕確有感覺,方才朕向你說起博浪沙那小竹屋時,你神色便不對勁,朕盡以為是你想起從前之事,心裏難受。但……”


    “並不是這樣,”她默默落淚,“重要的不是博浪沙的屋子,而是屋裏人。”


    “屋裏人?”皇帝蹙眉,便更覺奇怪了:“屋裏人有甚麽問題?隻一個小姑娘,十五六歲的模樣,不像刺客,她那小身板兒,即便朕身邊無人跟著,她想刺殺朕,怕是還刺不了。”


    她便落下極沉的歎息。月光淙動,像溪水般流過長門宮的廊子。一皺一曲,宛若流觴,她便盯著那皺波紋路,像被定住了神,怔怔瞅著……


    “阿沅,你有話便說,說錯了朕也不怪你。你我之間,若還有這極多的思量與顧慮,那才可憐。朕已覺自己很可憐……你,便將這份信任交與朕吧。”


    她定了定神,抬起頭看著皇帝,已經滿麵淚痕:“陛下……”


    皇帝便去扶她:“阿沅,你起來說話。不便要這些虛禮。”


    她便踉蹌著起身,提拉了袖子,抹著眼淚道:“妾不確定,便不敢胡說。起先隻是懷疑,但……又怕說出來,無憑無據的,陛下惱妾是欺君,故此,隻敢懷疑。”


    “懷疑何事?”


    “陛下還記得當年遠瑾夫人之屈……”


    這是個禁忌,宮中無人敢提,今兒若不是先出她竇沅之口,毋論是誰,皇帝都要龍顏大怒。那口不擇言之人,保不齊連小命兒也沒啦。


    但隻因是她,皇帝極克製。


    竇沅覷皇帝,陛下果真鐵青了臉,臉色十分不好看。因嗽一聲:“阿沅,……你想說什麽?”


    “陛下從未懷疑過什麽?”她反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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