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未完成的經書還安靜的躺在那兒,矯若遊龍的字跡因為突然闖入的人在尾端暈開一片墨色, 執筆的人卻毫不自知。


    兩人對視了片刻, 容嶼迴神, 輕輕將宣紙卷起,“進來吧。”


    庚鬿兩腳一跨就進去了。


    案桌後的人看起來沒有任何異樣, 庚鬿遲疑了半天道:“師尊,我們……是什麽時候上來的?”


    正在收拾筆墨的人聞言一頓:“你不記得了?”


    庚鬿不由自主地撓了撓頭:“我好像睡太沉了,是不是給師尊添麻煩了?”


    他是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上來上胥峰的了。


    抬起的手驀然一頓, 他又趕緊放下來,他怎麽也學著高要開始撓頭了,這個習慣不好!


    見師尊一臉古怪的看著他,又不禁訕笑。


    容嶼隻是盯著他,原本心裏就很忐忑,聽他說不記得, 要說慶幸是肯定的,他為人師, 做出了那種事情, 兩人身份又並未挑明, 於情於理都說不過去。


    可是他說做了噩夢。


    容嶼垂眸,手中微緊,狀似關切的問:“做什麽噩夢了?”


    庚鬿一怔,他滿口胡說, 哪裏想過做了什麽噩夢?美夢還差不多!


    隻是被問了, 又不好不答, 便支吾著道:“夢見,弟子貪玩,惹了師尊厭棄,師尊便不要我了。”


    聲音微弱,情緒低迷,好不委屈。


    容嶼:“……”


    無奈輕歎,他低聲道:“過來。”


    庚鬿朝案桌邊走過去。


    “坐好。”


    “嗯?”


    疑惑的抬眼,就見一雙手箍在了他腰側,少年的身體被他輕鬆提起,整個人坐到了案桌上,又見他從儲物法器中取了絨襪,細心給他套上:“以後不可如此莽撞,不會不要你的。”


    庚鬿被他一句話勾了神,也顧不得好奇他的儲物法器裏怎麽會放著自己尺寸的鞋襪了,隻是輕輕的問:“真的?”


    容嶼道:“嗯。”


    騙人。


    明明之前都把他扔迴朝風閣了。


    心裏雖然別扭,卻還是覺得高興。


    因為剛剛睡醒,之前記掛著事,現在心裏踏實了,他便忍不住打了個哈欠。


    容嶼抬頭:“還困嗎?”


    庚鬿毫不猶豫道:“困。”


    “再去睡一會吧。”


    “可我不敢一個人睡。”


    “……”


    “師尊陪陪我吧。”


    猶豫隻在一瞬,容嶼便點了點頭。


    煥然一新的寒玉床上,看不出絲毫之前的淩亂,庚鬿美滋滋的躺上去,等人靠上來,便攔腰抱了上去。


    親昵卻不會出格,像是撒嬌一樣。


    容嶼還是不可抑製地僵了一瞬,繼而又放鬆下來。


    他看著乖乖閉上眼的稚嫩的麵孔,膚白如雪,眼尾桃紅,一顆化了容顏也掩不去的朱砂痣,靜靜的躺在眼角下方。


    明明是不同的兩張臉,細看之下便能發現許多相似之處,腦中不由得浮現出葛風鎮上的那張臉,初見時他墨發如瀑,一身紅衣張揚肆意,神色不羈,性子直爽。


    什麽時候動了心,什麽時候生了意,他自己都說不清楚。


    現在人近在身側,他便是控製不住的想要他。


    隻是當時做了決定,他選擇了裝傻,現在想要揭開,卻並沒有想象中那般容易。


    陂毗山上因為他的隱瞞這人惱他怒他,憤而甩手離去,此次也是一樣,他知道了他的身份,卻沒有說破,現在挑明,這人又跑了的話,他可沒有第二塊聖物碎片再將人哄迴來。


    最初是為了什麽?


    是了,為了貪一時之樂趣,想看他毫無防備地展露出最童真的一麵,致使現在騎虎難下。


    也隻有看著這張臉,他才能告誡自己強迫自己平靜下來。


    畢竟對著這樣一個半大少年,他著實下不去手,再多旖旎的心思也就可以消弭了。


    然而他鎮定了,睡著的人卻慌了。


    任誰裝睡占人便宜本就心虛的時候還被人一瞬不瞬的盯著,再強大的心理也裝不下去了。


    庚鬿眼睫微動,抬眼便對上了一雙澄澈的眸子。


    這人果然在看著他!


    他有些悻悻,悄悄把摸到腰後的手又收了迴來。


    怎麽能怪他的手不安分?這人從裏到外包的嚴嚴實實,腰封上用蠶線勾勒了一大串細密的圖紋,好看是好看,可是臉蹭上去,實在不怎麽舒服。


    他想趁機占點便宜,摸來摸去除了衣衫還是衣衫。


    這麽高的修為穿這麽多幹什麽呀?


    害他連做夢都夢不到想看到的。


    都說夢與現實相通,現實中都沒看到過,夢裏又怎麽會有?


    就算會有,那也是他自己幻想的,不算!


    對看不到心上人的“身材”而頗感遺憾的魔尊大人,琢磨著什麽時候趁他沐浴的時候去“誤闖”一下。


    “睡不著嗎?”


    容嶼見他睜著眼睛發呆,低聲問。


    他的聲音如玉,有時候似握在手中,溫潤而沁人心脾,有時候又似跌落清泉,冷冽而震人心饋。


    而在庚鬿麵前,他總是輕聲低語,神色溫柔到令人心醉。


    原本隻是在胡思亂想的人,在抬頭的瞬間,卻是真的呆了。


    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好看的人?不愧是他看上的人!


    庚鬿用力在他腰側拱了拱腦袋,突然一個軲轆從床上爬起,半跪在床上,拉住容嶼道:“師尊,我睡不著,你教我修煉吧?”


    從他入門起,他們師徒還從未提起過修煉之事。


    雖然不能修煉,裝模作樣他還是會的!


    到時候修為境界提升,這人沒準能誇誇他!


    容嶼卻是一怔,眼前這人是魔界中人,經脈與常人不同,天芷宗修煉的心法並不適合他修煉,隻是他與山下弟子接觸,若是修的不同,很容易會被發現。


    “你沒有基礎,貿然修煉猶如急功冒進,於修行不利。”


    多麽冠冕堂皇!


    庚鬿很是受用,他的確沒有任何基礎,他這一身修為是走了狗屎運與生俱來的,領會貫通之後便成了他的。


    “那要如何學習基礎?”


    他極為認真的模樣,容嶼想了想道:“書閣裏有書,你若是有興趣,我給你找些來。”


    庚鬿頓時苦臉。


    他看書會困!


    況且他若看書的話,這人為了不打擾他,一定不會再陪著他!


    見他麵露苦色,容嶼又道:“你若不想看這些,我便與你說說別的。”


    庚鬿:“……”


    瞌睡來了有人遞枕頭!


    你給人當師父怎麽能這麽好呢?


    他的眼眶裏瞬間溢滿了感動,點頭道:“好。”


    容嶼一笑:“你想知道什麽?”


    庚鬿想了想,“弟子想知道,皇族的事。”


    這事他琢磨好久了,本想找機會套話的,現在這人自己肯說是再好不過了。


    在魔宮裏被盯得緊,他不敢讓木山去打聽太多關於皇族的事,若被冷凝霜逮到,隻以為他又對皇族有了興趣要去桑中城,把他看的更緊就沒法再偷跑出來了。


    蠍子也是,對皇族之事一字不言,肯定是和蝴蝶商量好的!


    青寒就更不用說了,他什麽都不知道。


    容嶼見他黑眸中閃著光輝,沉默了一會兒道:“為什麽想知道這個?”


    當然是因為你。


    庚鬿不敢這麽說,他想知道容嶼確切的身份,還得拐個彎抹個角,想到高要之前說的,他道:“弟子從小被拘束在家裏,人雖然在桑中城,卻對皇族一無所知,我在山下聽他們說,宗門裏以前有位蘇師姐,原來是西戎皇族的公主,既然是公主,她為什麽來了這裏?”


    既然來了,學未有所成又為什麽離開?


    容嶼微微抿唇,似乎是在思索什麽,片刻後道:“西戎皇族,帝號明德,立國已有數千年,比之天芷宗立宗更為悠久,當今皇室,明德帝於兩百年前繼承帝位,因仙門勢起,皇族勢微,便與各大宗門聯姻……”


    他輕聲說著,庚鬿便仰頭聽著。


    對皇族他並非真的一無所知,畢竟有關容嶼的身份,基本的了解的還是有的。


    西戎皇族,明德帝原有六位兄弟,繼位百年間以雷霆手段鏟除四位生有歹心的兄弟,隻餘兩位王爺,三王爺閔王,七王爺湛王。


    新帝登基,帝位不穩,為防皇子奪權亂政,明德帝在位百年無所出,就是有,生的也都是公主,直到百年後,地位穩了,便想著培養繼承人,兩年內生了三個兒子,皇室大喜,不料幾年之後,正魔大戰,各大宗門受到重創,反而是皇族因不敢與各大宗門爭搶聖物,參戰人數最少,損失也最小。


    要說最大的損失,便是大戰後湛王閉關,在修煉中走火入魔,爆體而亡,明德帝在這世間便隻剩了一位兄弟。


    “既然他們無意參戰,為什麽還要將湛王派去戰場?”聽容嶼說到這裏,庚鬿適時開口。


    聽聞湛王天賦異稟,雖是最小的王爺,修為卻遠高於明德帝,且在桑中城威望極高,為皇者,對自己的四位兄弟痛下殺手,真的能容忍剩下的兩個?


    庚鬿滿腦子都是:借刀殺人。


    對此容嶼似乎也不知道,見他微蹙了眉,庚鬿又道:“那三位皇子呢?現如今如何了?”


    容嶼沉吟道:“大戰中,湛王與魔界護法結仇,大戰之後,有魔界中人入桑中城尋仇,到湛王府後,得知湛王已爆體而亡,遷怒之下血屠了整個湛王府,為防止魔界護法再來報複,所有皇子皆被接入皇宮安置……”


    話音未落,便被打斷,庚鬿驚道:“血屠了整個湛王府?”


    “嗯。”


    庚鬿心中一凜,瞬間直起身道:“哪個護法?”


    容嶼直視他雙眼,一字一頓道:“四大護法之首,魑護法,解北影。”


    “……”


    不可能……庚鬿原本想脫口而出,卻又啞了口。


    腦中閃現出解北影那雙空洞的眼,他的眼睛是百年前所傷,他又向來睚眥必報,如果是同湛王結仇,就算屠了湛王府,也不是沒有可能。


    魔宮裏四個朝夕相處的人,他最看不透的人便是解北影。


    可是一座王府,上百條性命,他當真這般心狠手辣?


    真正傷他的人都已經死了,他有必要再去殺那些無辜的人嗎?


    百年來,除非有人主動招惹,他從未見解北影主動對誰出過手,他不是是非不分的人。


    庚鬿在心裏替他辯解,自己的脊背卻涼成一片。


    解北影屠了湛王府,魔界和皇族結下死仇。


    容嶼也是皇室,他和湛王是什麽關係?


    兄弟?叔侄?


    他不由得惱怒自己在魔宮裏沒向木山問清楚!


    下意識抬頭,看向身邊的人。


    容嶼沒在看著他,視線朝著前方不知道在看著哪裏,察覺到他抬頭,也側頭看過來,這一看整個人一愣。


    隻見原本還興致勃勃聽他說話的人一張小臉褪了血色,渾身都在透露著不安的情緒。


    “怎麽了?”


    庚鬿搖了搖頭,又重新躺下去,趴在容嶼腰腹,“我困了,我不聽了。”


    他自欺欺人地把頭埋起來。


    沒關係的,容嶼曾經被皇族追殺,他對他的“家”或許沒那麽眷戀,不會因為這個敵視他的。


    沒關係的!


    “……”


    容嶼垂首看他,他將臉埋在自己腰側,雙臂緊緊的纏著自己,隻留了一個後腦勺對著他。


    迴想自己說過的話,容嶼不禁有些懊惱。


    他不過順著他,他問什麽自己便答什麽。


    怎的他裝出一副年少求知的模樣,自己竟也真的將他當成不懂事的少年了!


    可是他的不安來自哪裏?


    為什麽突然這麽不安?


    他在意湛王府被屠之事?


    容嶼仍舊不明所以,隱約猜到他在意什麽,便抬手撫上他的後頸,輕輕的道:“世間之事由世人傳說,並非我們所聽到的就是事實,曾有人來天芷宗求救,言之葛風鎮有姑獲鬼作祟,所有人皆道是魔界所為,誰又知道正道宗門也會行傷天害理之事?”


    甚至比魔界行事更瘋狂也更殘忍。


    這是他們兩個人經曆的事,曾經庚鬿借此澄清魔界,現在容嶼竟會用這件事來安慰他?


    隻是對自己唯一的弟子灌輸這種魔界非魔的想法真的好嗎?


    庚鬿沒有深想,他莫名覺得心安,深覺陂毗山之行果然是值得的!


    他又在容嶼腰間蹭了蹭,悶悶的道:“嗯。”


    頸後撫摸的手力道輕柔,舒適的催人欲睡。


    庚鬿本就疲憊,沒一會兒便想起來輕微的唿嚕聲。


    容嶼等他睡熟了,將人輕輕翻過來,因唿吸不暢而泛紅的臉,額前被蹭的亂糟糟的發,他一縷一縷給他捋順,露出白皙光潔的額頭。


    眸色微沉,迴過神來時薄唇已經印了上去,猶覺得不甘,輕吻向下,蹭過鼻尖,最後落在紅潤的唇上,輕輕吮了一下,才放過了他。


    睡夢中的少年絲毫不覺,或許真的會因此而做上一個美夢。


    次日一早,庚鬿醒來時身邊又是空無一人,並不覺得失落,因為他還有事要做。


    套了衣裳打理好自己之後他從清憂閣裏跑迴朝風閣,站在庭院裏的白石橋上,從儲物鐲裏取了一隻黑漆漆的烏鴉,原本如死物一般的烏鴉在他掌心裏撲騰著翅膀站起,聽他啟唇說了幾句,飛向山外。


    若非傳音會引起護山結界波動,他才不會用這種蠢法子!


    傳遞消息太慢!


    目送著烏鴉飛遠,庚鬿又悄悄鑽迴了清憂閣裏。


    誰也沒再提起湛王府的事,庚鬿沒有基礎,也不願去書閣看書,每日拿了幾本心法,賴在容嶼身邊翻看,心法隻為入門,對他並沒助益。


    他也見過容嶼修煉,隱隱生出幾絲豔羨,他雖有天賦靈力,卻並非無敵,以容嶼的資質,追上他超越他是遲早的事,他不想差人一步,卻連基本的修煉都沒法辦到。


    或許和他嗜睡的根源有關,他又對此毫無頭緒。


    隻盼係統真能靠點兒譜,激活之後能有解決的法子。


    趁著睡覺之前,他朝身邊的人問出了口:“師尊知道荒澤秘境在哪兒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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