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衍在b省停留了很久。


    太多事需要她處理,除此之外,成朗執意要她留下。如今許程均已伏法,樹倒猢猻散,初衍也沒了危險。成朗把初衍當做女兒一般看待,當然希望她留在b省。


    除夕將至,初衍被邀請到成家吃年夜飯。


    成朗和妻子秦雨結婚多年,秦雨是省院婦產科的醫生,兩人因為工作忙碌沒有選擇要孩子。平時沒什麽,一到過年就顯得有些冷清了。初衍正好填補了這點空白。


    秦雨在廚房準備年夜飯,成朗和初衍在客廳下圍棋。隻是初衍棋藝不怎麽樣,不過是陪著成朗過過癮。


    成朗指尖攆著黑子,神情放鬆,邊落子邊跟初衍閑聊。


    在初衍說到年後就迴海城去時,成朗不大讚同,濃眉緊跟著皺起來。


    初衍笑笑,說:“那挺好的,這幾個月呆習慣了。而且以後我也不做警察了,b省不適合我。”


    “不做警察了?”


    初衍頷首。


    “海城那邊安排著的也不幹了?”


    初衍垂下眼,點頭。


    成朗見狀把棋子一放,冷硬又失望地問:“你怎麽迴事!”


    她剛出來的時候就是他手下最優秀的孩子,後來因為許程均那事才不得已送到海城避一避,現在好不容易事情結束了,怎麽她——


    這事初衍顯然是深思熟慮過的,此刻顯得很冷靜,她問:“成叔,你知道我後來為什麽上警校嗎?”


    “你說。”


    “因為我爸。”


    成朗若有所思地看她。


    初衍父親他是知道的。


    原先是b省刑警大隊的一名警察,後來在任務中殉職。


    初衍把棋盤上的白子一粒粒揀迴棋盒。


    “我從小就沒怎麽見過我爸,後來他死了連葬禮都沒去,我媽不讓。不過新聞我看了。”


    當年她父親以身殉職轟動全城,隻不過初衍看到那則新聞的時候,已經是很多年以後了。那時,她僥幸在初潔的瘋狂裏活了下來,生命也再一次重來。


    那是初衍第一次意識到,人要麽徹底爛死在地下,要麽拚了命試試往上爬一次。


    她沒有勇氣徹底爛掉。


    所以選擇了向上爬。


    她看過父親身穿警服英姿颯爽的照片。


    為這一身警服,他一年迴家不超過三次,妻離子散;也為這一身警服,他賠上了生命。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我爸為什麽要做警察,那麽難那麽苦,為什麽他還是選擇當警察。所以我去考了警校,他走過的路,我想試試自己也走一次。”


    棋盤上,白子已經沒了,獨獨留下一盤錯落的黑子。


    初衍看著那盒白子,輕聲說:“現在我明白了。”


    其實哪有那麽多為什麽。


    不過是國家人民當前,義不容辭以身赴死罷了。


    “成叔,我這人不像我爸,心裏有大愛,裝得下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我從小就特別自私,心裏一杆秤明明白白,一分一毫都要計較。我捫心自問,做不到像您和秦阿姨這樣,全身心都撲在這上麵。我要還繼續幹下去,就是真的不尊重這份職業了。您說我找借口也行,但我的確不配。”


    初衍坦誠地說。


    成朗默然不語。


    “對不起,我這些日子盡給您添麻煩了。”初衍苦笑。


    成朗終於開口,他低聲道:“大約六年前,你秦阿姨跟我提過想辭職。我問她為什麽,她說覺得太累了,撐不下去。可她一直下不了決心,你知道為什麽嗎?她覺著做醫生讓自己活得有意義。所以,她最後還是沒辭職。”


    “初衍啊,不用說對不起,也別說什麽配不配。隻不過因為這條路是你父親的,不是你的罷了。”成朗微微一笑:“一份你熱愛且有意義的職業,才是你該選擇的。”


    初衍垂下眼,“可我現在還是沒有找到那條路。”


    成朗不在意地說:“這有什麽的,誰是生來就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的?你迴海城去吧,我不攔你了。你盡管去找,去看,去試,總能走對的。”


    話雖如此,可做起來並沒有那麽簡單。


    更何況,她並不是隻有自己一個人。


    年後沒多久初潔便出院了。初衍沒有照顧她的經驗,心裏又有抵觸情緒,最開始連著一周整晚整晚地睡不著。一閉眼,就是多年前那晚滂沱的大雨,歇斯底裏的母親,以及迎麵而來的貨車。


    最後,變成了渾身是血的遲野。


    他手裏的刀反射著寒光,眼裏的恨意要將她吞沒。


    她仿佛從一個深淵掉進了另一個更黑暗的深淵。


    肚子裏的孩子在一天天長大,初衍嚴重神經衰弱,身體虛得不行,最終,在春天來臨之前,她流產了。那個未成形的小東西無聲無息,還沒來得及看看這個世界,就消失了。


    那是她生命裏最難熬的一個冬天。


    比從前難過千百倍。


    最痛苦的時候,初衍想過就這樣死去。


    可是不行。


    她掙紮了那麽多年,好不容易有勇氣去尋找新的生活,怎麽就能死呢?


    但活著,實在太痛苦了。


    仇人一般時而瘋癲時而發呆的母親,保不住的孩子,遺失的那個人,一無可知的似乎沒有任何希望的未來。


    無論哪一件,都能將此刻的她壓垮。


    所以在江致再見到初衍時,她躺在床上,瘦得幾乎沒有了人形澤。


    從前的活色生香、妖精美人,仿佛隻是一場夢。


    最開始,江致說:我隻認你初衍這麽一個朋友,你要是走了,我咋辦?蔣眠那混蛋現在老跟我吵架,你得好起來給我出氣啊!


    後來,江致說:人活著都是在受罪,你隻不過更難一點,孩子沒了就沒了,那小子走了就算了,都會好起來的。好不起來,爺陪你扛著還不成澤?


    最後,江致說:初衍,我求你活著。


    ……


    窗外櫻花盛開的時候,初衍終於能下床了。


    江致帶她到外麵散步。


    初春的陽光灑在身上,她皮膚蒼白得近乎透明。


    初衍伸出手,皮膚雪白,指骨清晰得令人心疼。她迎著光,輕輕收緊拳,似要將那一寸陽光藏進掌心澤。


    而後。


    她輕聲道:“我們迴海城吧。”


    江致沒有說話,悲傷而沉默地看著她。


    他知道:


    這個冬天。


    初衍身體裏有一部分,隨著那個孩子,徹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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