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最不缺的就是悲慘故事的原料。


    初衍活到今天,嚐過的人情冷暖雖不多,但也絕不算少。雖然職業要求她保持絕對的客觀和冷靜,可不能否認的是,每當她多看清一分人間的黑暗,心裏築起的那麵牆就會高一寸。


    這是人與生俱來的本能。


    如今,初衍已經很習慣傾聽陌生人的悲慘遭遇了。即便人與人的悲歡並不相通,她也無可避免地一直扮演著傾聽的角色。


    可對遲野這樣親密過的人,確然是頭一遭。


    即便遮掩得很好,她心裏明白自己其實沒什麽底氣。


    遲野卻很敏銳地察覺到她比自己更緊張,半晌低笑一聲,拉起她出門。


    “去哪兒?”


    遲野沒說話,把頭盔給她戴上,“以後不要隨便摘掉,很危險。”


    初衍雙眼藏在一層護目鏡後,聞言用笨重的腦袋蹭了下他的肩膀,意思是知道了。


    此時天黑透了,遲野帶著她穿過海城最熱鬧的市區,在城郊的一處村莊外停下。正是秋收季節,大片的麥田在月色下顯得安寧,後麵連著幾排都是矮小的房屋。


    他們坐在車上沒下來。


    “小時候和葉阿姨在這裏住過。”


    “葉阿姨?”初衍一下就想起他戶口上那個不知所蹤的監護人。


    “恩,不過已經死了。”遲野看著遠處,目光的落點不知在哪,“阿姨身體不好,家裏沒什麽能吃的。這村子裏的小孩天天找我這個野孩子的麻煩,有一迴我跟他們打了一架,然後跑了。”


    他就這麽離開了那個家,流浪到了城東。


    初衍靠著他,“阿姨沒有找你嗎?”


    遲野幹笑一聲:“她下床都要人扶,怎麽找?”


    初衍於是閉嘴。


    混亂的底層世界自有一套運行法則。小小年紀的遲野很快找到了活下去的方法,他和流浪漢一起擠在天橋底下過夜,最開始因為“搶地盤”被揍得鼻青臉腫。可時間久了,反而混了進去。


    他聽他們說這城東裏最大的“銷金窟”,說那裏的女人有多美,男人肥得流油,一偷一個準。


    流浪漢裏有個偷中高手叫趙錢,褲腰帶裏藏著一根金鏈子,說是幾年前在“銷金窟”外從一個喝醉酒的老男人那兒偷來的。鏈子上刻了字,因為怕被抓,也沒敢去換錢,卻舍不得丟,就這麽一直藏著。


    “總有一天我也會弄根這玩意兒掛脖子上。”晚上睡覺前,趙錢總這樣說。


    大家便笑他,說他不如趁早把這鏈子弄成錢吃一頓來得實在;話落想起他這根鏈子換不了錢,又大笑,讓他趕緊扔了算了。


    趙錢切一聲,把鏈子揣進褲兜裏放好,說:“你們懂啥。”


    在趙錢心裏,這不僅是根金鏈子,這是他大半輩子的支柱。但他不想跟這群沒見識的流浪漢爭辯,嫌跌份。


    誰想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蹭過來,問能不能以後去那兒帶上他。


    趙錢盯著這小子,心裏算盤打得響亮。這孩子靈、精,一對眼睛透著野氣,看著像能辦事的。


    “叫什麽名兒啊你?”


    “遲野。”


    “你想去那地方幹啥?”


    “就看看。”


    趙錢咧開嘴:“那可不行,那地方進去要錢。錢,你有嗎?”


    瘦的皮包骨的小孩低下頭,吃都吃不飽,哪來的錢。


    趙錢便說:“小破孩,才多大啊就想著做夢,我看你啊不如找個孤兒院去——”


    “這樣行嗎?”


    小孩突然抬頭,細瘦的手裏捏著一根金鏈子。


    趙錢一愣。


    一摸褲袋,空了。


    “我也可以。”


    話音裏有些許不服氣。


    趙錢又是一愣,反應過來後樂了,“可以啊。”


    遲野把金鏈子還給他:“那你以後能帶著我去嗎?”


    “看情況吧。”趙錢含含糊糊地說,卷過大衣睡去了。


    遲野卻一夜未眠。身邊都是鼾聲震天的流浪漢,他沒有禦寒的衣服,大冷的冬天隻能緊挨著牆縮成一團。


    那晚過後趙錢也沒帶遲野去那兒。不過他開始注意到這個小男孩,偶爾也會“傳授”給他一點偷技。遲野學得很快,平時在外麵又常因為食物和地盤的爭奪跟差不多年紀的小混混們打架,漸漸就越來越能打了。


    就這麽過了一段時間,突然有一天,趙錢說要帶他去銷金窟。


    “就是這兒?”


    初衍看著麵前破敗的建築物,愣了一下。


    遲野從車上下來,順帶把她也抱下來,點了根煙咬住,“後來經營不好,又被警察查了,就開不下去了。”


    話是如此,但在當時,這地方是城東最熱鬧的地兒。


    後來,遲野才明白,從來都是敷衍自己的趙錢為什麽突然同意帶他一起去。鄧東那幾年常在城東銷金窟一帶流連,公開尋找好苗子。而趙錢作為引薦人,得到了一大筆錢,從此離開了城東。


    “我意識到不對勁的時候趙錢已經不見了,周圍都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孩子,那樣的情況下我不可能蠢到挨打都不還手……等所有人都倒在地上的時候,鄧東走過來,問我要不要跟著他。”


    “那個男人?”


    “恩。”


    那年,遲野剛滿八歲。


    天資再優越的孩子,要在一群同齡人中依靠武力活下來依舊非常不容易。最開始那兩年他幾乎活不下去,濃重的血的味道要把他吞噬。可他已經逃不了了,也沒有人敢逃。更何況,在鄧東這兒,雖然苦,但至少有食物果腹,有瓦遮頭。


    日複一日的高強度訓練中,他越來越像為打架而生的機器。沒有感情,失去理智,一旦開啟開關就隻有無盡的血腥。


    除非對方先倒下,否則就不會停下。


    “我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麽,眼前除了血什麽都沒有。鄧東卻很高興,我越失控,他越滿意。”


    遲野說著,嘲弄地扯起唇,眼底一片冰冷的淡漠。


    初衍站在他身邊,什麽都沒說,隻靜靜看著他。


    機車再一次啟動。


    停下時,初衍發現自己認識這裏——


    海城富商,賀家。


    遲野淡聲道:“我和所有人一樣,隻是鄧東可以隨時拿來用作利益交換的工具之一。”


    是鄧東把他送到這裏生不如死。


    “我不能反抗,房間很小,根本躲不掉。每次我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可是沒有,然後一次次重來。”遲野抬起頭,語氣愈發地淡:“那時我想,要是有一天真的死了,就好了。”


    初衍眉心不受控製地一跳。


    半晌,啞聲問:“我看到的那幾次,也是……”


    “恩。”


    “鄧東入獄後為什麽不結束這種交易?”


    “結束不了,不可能結束的。”遲野看向她,“我是鄧東送給賀家的‘禮物’,‘禮物’沒有權利決定去留。”


    生死無法做主,去留全由他人決定。


    他怎麽會這樣……


    初衍心像被什麽驟然刺入,帶起大片的酸和疼。


    遲野緊接著又說:“而且,我雖然恨鄧東,但還得謝謝這裏。”


    鄧東不知道,在他進去後,賀老見遲野沒有緊跟著離開的念頭,心情大好,許諾滿足他一個願望。


    初衍下意識反問:“什麽願望?”


    這迴遲野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讓他們把阿姨接過來了。”


    初衍怔住。


    小時候撫養他的那個葉阿姨?


    遲野點頭:“她叫葉葵。病情太嚴重,半年前去世了。”


    “小野……”


    遲野倏然一笑:“你想安慰我?”


    初衍搖頭,踮起腳,摸摸他的耳朵:“你難過嗎?”


    遲野看著她,良久,慢慢搖了搖頭。


    遇到她以前,他根本已經麻木了。


    什麽是痛,什麽是苦,什麽是悲傷,什麽又是快樂,遲野根本感受不到。


    初衍緩緩放開手,遲野卻重新抓住。毫無緣由,他隻是下意識排斥她的離開。


    初衍笑笑,傾身抱住他,低聲問:“後來呢?”


    後來呢?


    後來,葉葵死了。


    後來,他離開了le。


    “為什麽離開那個車隊?”


    因為……


    遲野抿抿唇,“想找一個人。”


    “找誰?”


    一個……他真的該叫爸爸的男人。


    葉葵死前曾對遲野說過一番話。


    或許是生命即將終結,反而讓她願意對過去釋懷。


    “你不是我撿來的孤兒……咳,不然,你也不會有這個名字。你媽媽生你的時候難產去世了,她姓遲,我就給你取了整個名字。至於你爸爸……我和他一起長大,愛了他很多年……但他……”


    一個俗套的故事,青梅竹馬遭到了第三者的介入。


    可那個第三者,卻也慘遭拋棄。


    可葉葵最終沒能說完全部就斷氣了,甚至,沒來得及說出他的名字。


    初衍皺起眉:“沒有別的信息?”


    遲野扯唇:“她說,他涉.毒。”


    初衍一怔,差點以為自己聽錯。


    遲野毫無感情地說:“我隻知道他還在國內,以及,有很重的.毒.癮。當然,不知道現在有沒有戒掉,還是說……已經死了。”


    直到這一刻,初衍原來對他的疑惑才都有了答案。


    為什麽吳茜倩受害那天賀藍會在;為什麽他明明能打卻會一身傷地迴來;為什麽他才十九歲,卻活得這樣累。


    還有很多為什麽,初衍卻不想再深究了。


    這個人,此刻依舊完整帥氣地站在她麵前,就已經是奇跡了。


    她知道這世上總有很多陽光照不到的角落。


    可從沒想過,那照不到的地方,會這樣的黑。


    初衍啞著聲,一字一句問:“為什麽想找他?”


    遲野垂下眼,他唇角嘲弄的弧度未變過,卻在此時,流露出一股無可名狀的悲哀,“想找個活下去的理由。”


    十九歲,他卻早已厭倦了世界。


    想死過很多次,卻始終沒有。雖然不懼怕死亡,也始終沒有真的去死。


    葉葵死的時候,遲野突然意識到死亡是如此地輕,如此地近。生活是巨大的賭場,他意識到自己還沒有輸透。


    原來,他有爸爸。


    至少,他還有個爸爸。


    不該叫“遲野”,也不是野孩子。


    初衍一聲不吭地抱緊他。


    ……


    夜風一刻不停,終於,他們迴到了最初的地方。


    遲野把車停在單元樓下,卻沒有上去。


    初衍疑惑地迴頭。


    看到他披著月光站在夜色裏,笑得格外爽朗。是真真正正的,十九歲少年擁有的笑容。


    “最後一個地方是這裏。”


    他看著她,笑意稍斂,低沉而堅定地說:“我以後的家。”


    流浪了那麽多年,他終於……有家了。


    這一刻,初衍似被什麽擊中,驀地落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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