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說,秋天是個好季節,萬物都在這個季節吸收雨露、陽光,成長自己的肢體,收獲自己的夢。也有人說,秋天是個令人失望的季節,為的是嚴寒一天天逼近,不像冬天反給人希望,因為冬後便是萬物勃發的春。不管人們怎麽說,息波覺得這個秋天仍是它本來的樣子,無所謂好也無所謂壞,一如她的職業。

    九月中旬的一個禮拜四上午,息波到文廣局報到,知道龔局長為她安排的崗位是局辦秘書,非常意外。按當初的約定,她該去電視台新聞部。她想這事肯定搞錯了,急忙忙來找龔局長,可是龔局長迴避了不見。

    實話說這事怪不得龔局長變卦,要怪隻怪息波長得漂亮。漂亮常常是要壞事的,比如被擄掠的女人,哪一個是醜八怪?這事跟龔局長的兒子有關。

    龔公子名叫福來,今年三十有五,至今未成家。此公子雖然其貌不揚,可是擇偶的條件賽得過皇帝選妃。龔局長夫婦老來盼孫,急著四處張羅為兒子找對象,誰知介紹人推薦的一大堆國貨產品,寶貝兒子一個也看不上。不久前這位公子參加同學的婚禮迴來,羨慕那位同學娶了外國新娘,迴家就大談優生學,說什麽自己身材矮胖,非找個人高馬大的美國妞作老婆不能潤澤後代。

    這事讓老倆口特別犯愁,心想洋媳婦過門一不會說中國話,二不能燒中國菜,老倆口還打算跟兒子過日子嘞,總不見得大把年紀再改吃西餐,學什麽coffer、milk吧,因此雙方談判達成協議,兒媳婦仍選中國製造的,附加條件必須得選出口的一類,因為這一類大多是國優、名牌。

    龔局長那天聽宋局長推薦息波,初時不過敷衍敷衍。等到與她麵談後,立即決定錄用。心想這真是老天送給龔家的厚禮,傳宗接代的機器就是她了。後來他了解到息波要去電視台,心中就不樂意,暗想新聞工作整天東奔西跑,婚後那有時間生孩子。盡管息波是新聞係的畢業生,將來定有作為,電視台也的確需要這樣的人才。可是女人嘛,丈夫就是她的職業,有了丈夫有了家就等於有了職業。妻子的前途得服從於丈夫的仕途,自己有個輕鬆的地方拿拿工資就不錯,不需費心幹什麽事業。

    依龔局長之見,女人有張漂亮的臉蛋比文憑重要得多,有張漂亮的臉蛋嫁個好男人,就不愁吃不愁喝,此觀點倒與繁凡如出一轍。所以龔局長從小家而非大家的角度考慮,決定讓息波擔任局辦秘書。她為未來的兒媳籌劃好了燦爛的明天,隻等著息波過幾天想過頭來感恩戴德,乖乖就範嘞。憑良心講龔局長的這番打算雖 夠不上一位合格局長的行為標準,但絕對是位夠格的好父親,息波該以此為幸,聽話接受榮華富貴才是。隻可惜龔局長沒跟她攤牌,息波蒙在鼓裏,白白為自己的前途擔了不少心。

    一連三天找不到龔局長,息波心急如焚,她去找宋局長。宋局長對這個安排也莫名其妙,表態說:“這樣安排不合適,也許隻是暫時的。這樣吧,小石,你先別急,我去問問龔局長。”

    他的話讓息波抱了期待。

    宋正並不是那種隨便應諾的人,他做事一向守約,要麽不答應,答應了就一定辦。何況他也出自科班,與息波屬於同齡人,知道寒窗十載,一朝走入社會後渴望有所作為的迫切心情。而且,他身為一局之長,盡管是個副職,卻不敢有違為官者的職責,那就是知人善任,為人才提供一展才幹的舞台。為官之初他就下定決心,要做識馬的伯樂。今天他見息波學不致用,既替她本人可惜,也替局裏可惜。何況,小石還是石老師的侄女,於公於私、於情於理都不允許他沉默。雖然幾年來的副職經曆使他明白自己的建議對龔局長來說常常是毛毛雨,有時候還恰恰事與願違,這本是一切副職幾近尷尬的處境。即便如此,宋正也決定要找龔局長談一次,盡力讓息波到電視台去。

    事情可想而知,最終勞而無功,宋正麵對息波期盼的目光,感到說明真相的困難。息波見他欲言又止,心中已經明白,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和不解,說:“說好的事怎麽能變卦?”

    宋正不好迴答。他沒有表露出對正職的不滿,違心說:“小石,先好好幹,以後……”以後如何,他心中也沒底,又不能隨便許諾,隻好打住。

    息波清楚問題所在,說:“我去找龔局長。”

    宋正一喜,暗想看不出外表嬌弱的小石,內心倒很有股不服輸的倔強,鼓勵道:“去問清楚也好。”——抱歉地——“這事怪我沒辦好。”

    息波忙說:“不!您千萬不要這樣說。如果不是您推薦——”宋正不願意聽人感激,擺手不讓她說下去。

    送息波出來前,他說:“小石,我想告訴你,我剛分到文廣局的時候,也有過和你類似的經曆。可是現在”——他堅定地把手一揮——“一切都改變了。人生不可能一帆風順,我們要經受得住波折,要有信心,還要有耐心。‘麵包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

    息波忍不住笑了起來。她感到身上輕鬆了許多。她想人與人之間真奇怪,相處一世的人未必知心,比如同床異夢的夫妻,而素不相識的人卻能一見如故,緣故大概正在於彼此有共同的觀念和理想吧。

    這番對話好比架設出一條心靈隧道,使宋、石兩顆心縮短了距離,彼此生出默契。

    息波找不到龔局長,龔局長卻宛如詩人“盡日覓不得,有時還自來”的妙句,突然光臨。他自以為給準兒媳考慮的時間夠充分了,這天主動把她叫進辦公室。

    “小石,工作還適應吧?”

    息波裝不出滿意,答:“局長,怎麽沒讓我去電視台?”

    龔局長料到準有此問,肚皮裏早準備下答詞,哄騙道:“不是不讓你去,是因為電視台現在沒有編製了。”——息波頗感意外,沒想到這是崗位變動的原因——“我知道你想當記者,當記者是很好嘛,可是沒有編製能讓你去嗎?哪不成了‘黑戶口’。我們得為你負責。所以我跟宋局長商量,打算先將你借調到局辦來,等有了編製再說。”

    息波心頭飄過一絲疑雲,想起宋局長說過不知道這事的話,還說電視台有兩個編製的。倆個人話對不上,究竟怎麽迴事。她想宋局長應該不會騙人,那麽——她正沉思,卻聽龔局長發問:“難道——你懷疑我說謊麽?”

    一般人撒謊不敢這樣問,龔局長是扯謊的老手,知道非這般這般、如此如此不能打消對方的疑慮。息波心驚,暗想自己不可言傳的心理活動竟被局長偵破了,很有些局促,仿佛說謊的倒是她自己。

    龔局長看在心裏,心中把握更大了,他恨不得說:“你放心,有爸爸在,包你不吃虧。”可是時機不到,隻好緘默不語。息波見話說到這個份上,也沒什麽好講了,怏怏地道:“那我走了。”

    龔局長拍著身旁的沙發,說:“急什麽。來來來,坐!別拘束!你來後我一直忙,還沒有時間找你,呃——今天總算有點空,坐下!我們隨便聊聊。嗯——小石,你對這裏還習慣嗎?嗯——晚上都做什麽。為什麽不上我家去玩呀?”

    息波還沒有迴答,司徒秘書推門進來問:“局長,剛才馮局長來電話,請你過去一趟。”

    龔局長問:“什麽事?”

    司徒說:“他沒講。”

    龔局長不耐煩地揮手說:“知道了,叫小王備車”——衝息波——“你看今天又沒空了,這樣吧,改天到我家來,我們好好聊聊,啊?”

    息波答應著走了出去。

    迴到家,她把這事同父母討論,說:“噯!他讓我上他家玩,什麽意思?”石母聰明地迴答:“肯定是嫌上次送去的東西少了,想再撈點,這個人,看不出還很貪嘛。”石父搖頭道:“唉!現在的世道。”女兒持疑道:“不太像。”石母問:“哪你說他是什麽意思?”四清在一旁笑而不語,息波問:“你笑什麽?”四清說:“你交好運了。”

    “呸!我交什麽好運了?你說。”

    四清笑意更深。息波心頭起疑,也沒有再問。

    石母道:“管他什麽意思,再買點東西送去,禮多人不怪嘛。波波將來要在他手下吃飯,關係弄好了有好處——老頭子,你把剛收到的稿費拿出來。”石父原打算用這筆錢買本古玩珍藏畫冊的,嘟噥道:“就那麽一點,夠買什麽?”石母瞪眼睛說:“夠不夠不用你操心,你隻管交上來就行。不夠?不夠我去銀行取!”息波忙說:“今天單位補發我半個月工資,有三百多,也算上一份。”石母高興道:“波波就是懂事,你哥哥工作都五年了,沒交過一分錢不說,反經常向我們伸手。他要像你,媽也就省心了。”

    小女兒說:“媽,你又這樣說。我跟你講過多少次了,這話給大哥聽見,不高興。”

    石母說:“我管他高興不高興。他不高興,我還不痛快嘞。提起你大哥我就生氣,中午他突然跟我們說要結婚了,要我和你爸準備四萬塊錢。四萬塊,我去偷啊,這一時半時到哪去籌?隻有一萬零一點,我問他行不行?他說四萬是女方開出的最低價,沒有就不結婚。我問她是哪樣商品,賣肉啊?這樣說話嚇唬誰,不結,不結正好,我還不想要這種人當兒媳嘞。你猜你大哥怎麽迴答?”

    “他怎麽說?”

    石母兩手撫胸:“真氣得死我!他說——哼!再過五個月我們就可抱孫子了,想不要人家,到時弄出人命來可不要怪他。”

    石父直搖頭。息波覺得這事不簡單,問:“大哥女朋友人怎麽樣?我來了快一個月,倒一次也沒見過。”

    石母鼻孔裏出氣道:“哼!人家千金貴體,嬌嫩得很,輕易不肯踏進我們這塊賤地。別說你沒見過,我們也隻瞻仰過一次,還是在年頭他們剛認識的時候。瘦精精的,有什麽好看,文革偏偏就迷上她,迷上哪一點了也不知道。”

    “大哥沒說把新家安在哪裏?”

    石母歎息道:“按我們家鄉的規矩,長子討媳婦,應該跟公婆住。可是我們現在的條件哪裏行呀。”石父擔心石母又要怪罪於他,裝著吐痰躲到門外去。石母一心隻在兒子身上,沒有留意老頭的舉動。她對女兒們又說:“我跟你爸正愁這事嘞。錢我們是存了點,隻是不想都給他們,要為你們留下。房子就麻煩,一時半時到哪去找?”

    息波勸慰道:“爸媽,你們也別著急,總會有辦法的。依我看,與公婆同住隻是我們老家的習俗,這裏人未必信這套,說不定……”

    石母突然一拍大腿:“噯,老頭子,我們怎麽就沒有想到呢?可以按這裏的風俗辦嘛。我們單位老黃他兒子結婚,家裏房子小,就是住到女方家的。”

    四清讚同道:“這主意不錯。”

    石父進門道:“做倒插門女婿?”石母說:“做上門女婿怎麽了?”石父輕蔑的口吻:“丟人!”說過看見四清,想起大女婿馮剛可是石家的上門女婿,怕大女兒多疑,忙說:“當然馮剛除外,他可是個爭氣的孩子。”四清對此隻是笑笑了事。

    石母翻白眼道:“丟什麽人?你有辦法馬上弄套房子給他們,不用丟人。虧你還是個知識分子,滿腦子封建思想,和你那個老娘一樣。”

    石父無言以對。息波幫母親做父親思想工作道:“爸,目前也隻能這樣了,有些事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們實事求是吧。我隻擔心她家房子也不夠大。”

    父親看看女兒們,長歎一聲道:“唉!怪來怪去,隻怪我這個當爸爸的沒用啊。將來你們都好好幹,不要像爸爸……替石家爭口氣,你哥哥是靠不上了,唉!”

    息波突然覺得父親衰老得厲害,禁不住心頭泛酸,說:“爸,你不要這樣講。”

    不等石家上門拜謝,龔家父子在一天晚飯後突然造訪。息波跟同事去看電影,沒能見上麵。龔家少爺本是衝石小姐而來的,見斯人不在興趣頓減。他住慣了自家百多平方官邸,麵對石家逼仄的鳥籠生出蓬蓬勃勃的優越感,心想石小姐生在這樣的家庭,得遇自己這樣的高貴弟子青睞,哪會有不稱心如意的。假想中石小姐似乎正嬌羞滿麵地依偎在他懷裏……

    龔公子沒有多少耐心,坐了一會不見伊人歸來,聲稱有事匆匆走了。龔局長自然也有些後悔沒有通知石家,讓小石在家恭候,但他顯得比兒子有涵養,邊等著小石,邊跟石家老倆口閑聊家常,走前還同石父下了兩盤棋。

    龔家父子走後,石家老倆口議論龔家此行的目的,彼此心照不宣,都猜到那事上頭。

    石父說:“我看那小子不懂禮貌,坐那裏東張西望的。問他話,也隻是鼻子裏哼哼,目中無人的樣子。”

    石母替未來女婿辯解道:“你懂什麽?人家是性格內向。做男人嘛,就得穩重些,整天婆婆媽媽的還行。聽說他還是甲殼蟲公司的經理,年紀輕輕的可不容易哦。”

    石父不以為然道:“這種人我見得多了,多半靠老著子有點權,自己不見得有什麽本事。光聽這個公司的名字就知道不會好,甲殼蟲,幹脆叫癩蛤蟆算了。”

    石母搶白道:“就你有本事——哦,龔局長一共有幾個兒子,你知不知道?”

    石父帶氣說:“我又不是他家娘舅,怎麽知道。”

    “老東西,又發神經了。”

    兩人互不理睬,過了一會石母忍不住又問:“噯,老頭子,你注意到沒有,小夥子好像比波波矮?”石父作迴憶狀,不肯定道:“好像比我高半個頭,我送他出門的時候——”

    “噯!那就跟波波差不多,男人不顯個頭。恐怕波波不願意,等她迴來,我問問她。”石父阻止說:“別忙問,人家隻是來坐坐,又沒有挑明,萬一不是那個意思……”

    “我看八九不離十。”

    隔天,石家三口去迴拜龔家。石母特意染了發,穿上新做的衣服。石父和息波仍是平常裝束。到了龔家,龔家保姆打開門,邊往往裏讓邊衝房內通報說:“大姐,來客了。”

    龔太太聞聲從房裏出來,懷裏抱著一隻卷毛狗。那狗養乖了,會向人討好,不停地舔主人的手,有一下還舔到主人臉上。息波由這根狗舌頭聯想到大便,不由替女主人惡心。龔太太卻習以為常,十分得意這人畜和睦的表演,連連說:“哦!乖乖,我的小寶貝。”

    石母敷衍道:“喲!這狗,真有靈性!”

    息波和石父沉默地不說話。女主人這才問道:“你們是——”

    石母說明自家的身份,同時雙手提高禮盒說:“大姐,我們特意來拜訪龔局長和您。”

    龔太太笑容滿麵道:“哦!老龔已經對我說過了——噯!你們不要客氣,下次可不許這樣哦——喲!這就是小石呀,長得可真標致——噫!老龔,石工他們來了。”

    保姆早接過禮盒,泡上茶來。

    息波聽龔太太一口一個“老公”,正有些難為情,龔局長龔公子同時走進客廳。龔公子不理睬別人,直奔息波而來,捉住手熱情道:“歡迎,歡迎!”又派頭十足地作個請坐的手勢,自己傍著坐下。那邊主客幾個也客套著落了坐。

    息波突然聞到一股濃烈的膻味,心中不由奇怪。龔氏夫婦離自己很遠,這氣味從何而來。正著捉迷藏,龔公子掏出一包more香煙說:“石小姐,來根香煙。”

    “謝謝,我不會。”

    龔公子自己燃上一支道:“石小姐真的不會抽煙嗎?”——再次得到了明確答複——“真是太遺憾了,現在的女人都時興抽煙的,這是潮流,像我媽媽這種上年紀的女性都不甘落後,石小姐年紀輕輕,就更不應該保守了——姆媽,我的話對嗎?”

    龔太太頗洋派地“哼哼!”兩聲道:“不過小石,我建議你抽”紅健“,外煙過癮,中國煙做工太粗糙,口感太差,我從來不抽。唉,沒辦法,外國貨就是外國貨,連宗教也是外國的正宗——石太太,你信什麽教?”石母羞答答承認說是菩薩。

    “哦!”——斬截地——“我從來不信菩薩,菩薩全是泥捏出來的,能解救眾生脫離苦海麽?我就不信。我隻信奉基督,我主耶和華才是萬能的主宰。”

    龔太太國語比丈夫說得好,可是時時流露出清川土音,像飯裏摻的沙子,磕得耳朵生痛。石母從不允許丈夫對自己的菩薩評頭品足,可是麵對龔太太的怵逆,她卻連連稱是。

    龔太太在教會裏擔當得有一種任務,就是發展新教徒,據說發展得越多,自己的功德就越高,死後可以升天堂,即便在世也能夠逢兇化吉,安享太平。因此她進一步鼓動道:“石太太,說來你也許不相信,有一次我燒開水,水瓶爆炸,啊唷,炸得滿地是水,我就站在跟前,居然一點也沒沾著水星,你說奇怪不奇怪?不瞞你說,我家老龔自從當上局長一直一帆風順,福來的公司也生意興隆,托的都是耶穌的福。石太太,你不如改信基督,保你先生官運亨通,全家富貴。”想必這是龔家沒請保姆前發生的事,否則龔太太不用燒開水,就沒有這次基督顯靈。

    龔局長身為共產黨員、國家幹部,自然不相信——至少表麵上要裝著不信異教邪說,反正夫妻同體,夫人信教帶來的福氣他可以共享。當了外客的麵,龔局長聽太太說得露骨,岔話道:“桂花,天熱得很,你去拿點冰鎮的燕窩——來,老石,她們婦道人家說不出什麽正經事,我們不用理睬——”瞟一眼肩並肩說話的兒子和小石——年輕人也有他們自己的話題,我們兩個老朽下盤棋,自己樂樂怎樣?石父連說:“好,好!”

    龔太太自然不會親手去端冷飲,她隻調頭喊王媽。石母忙說:“別麻煩,別麻煩,坐坐就行。”龔太太道:“不麻煩,很方便的——王媽!”王媽應聲而至,又應聲而去,不一會用托盤盛出白瓷碗裝的冰糖燕窩,一碗碗送到客人手邊的茶幾上。王媽迴廚房後,石母便誇讚王媽利索,又問雇用的市價,龔太太最好表現,樂得一一炫耀。

    那時候息波聽龔太太談耶穌,心裏好笑,臉上不由帶出一絲笑意。龔公子誤會是他的話引出了石小姐的興趣,很有些得意,因為他正好說到日本的絲納庫,索性進一步發揮道:“在絲納庫,隻要每小時付一萬日元,就可以和小姐隨便聊天,說什麽都行。小姐是不允許生氣的,她們的工作就是要讓客人高興。有一次,我在新宿的一家絲納庫碰到一位非常好看的小姐,是地道的東京人,哦喲!那份溫順真讓人難忘。不過,絲納庫再好,據說也沒有情人旅館的小姐溫柔。”稍停,注意觀察石小姐的反應,補充道:“那種地方我從來不去。年輕人應當潔身自好,再說出了國門,我就代表中國,不能有損國家形象呀。”

    中國該為有龔經理這樣的愛國者自豪。不過愛國者迴國,形象不必再講,所以龔經理又說:“我聽說東京的情人旅館是世界上生意最興隆的的旅館,原因就在於它的建築風格和服務項目搞得很有特色。從外觀上講,走在大街上你一眼就可以把它們找出來,那些旅館全部裝著假窗,也許你會奇怪為什麽隻裝假窗,這裏麵當然有道理,我馬上告訴你。那裏的停車場都拉著一米多寬的橫幅,目的是為了遮避汽車牌號。正同安裝假窗一樣,都是為了替客人保守秘密。情人旅館的服務員是絕對不允許與客人見麵的,如果在走廊上迎麵碰到,她們必須臉朝牆壁迴避,等客人走去後才可以動,真是有意思得很!石小姐,你想不到日本那麽封建的國家,在性方麵竟會如此開放吧?!”

    他突然瞥見紅暈從石小姐皮膚深處一層層湧出來,暗想石小姐害羞時更加漂亮了,恨不得抱在懷裏輕薄一番。這時他早忘了洋貨國貨說,全心隻盼著擁石小姐早入洞房。

    息波十分窘迫,想不到頭一迴見麵,龔公子竟然說這些話,心中又羞又惱,麵子上卻不好發作,正尷尬中,王媽端來冷飲,便用碗遮住臉,沒頭沒腦地喝起來,。

    這時龔太太響亮的嗓音傳過來道:“我最討厭洗碗、掃地這些事情了,寧肯出錢雇人。我們老龔很體貼我,他說自己工作忙,幫不上我,如果請了人我說可以輕鬆些。福來也是個孝順兒子,非常讚成請阿姨。噯!你看,我們家就請人了。嘻嘻!在我們片區這可是頭一份,別人都沒請嘞。我做事總喜歡跟人家不一樣。”

    石母道:“是是是!龔太太你就是有遠見,福氣也好,要不這麽理想的丈夫和兒子怎麽都給你找到了?”石母這話說得不通,丈夫說找還可以,兒子怎麽是找來的?好在龔太太的水平還沒有達到準確辨別的程度,她聽了這不合邏輯的恭維,舒坦道:“正是這樣說的,我現在做人沒什麽不滿足了——石太太,我勸你做人不要太苦自己,錢是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你也請個阿姨好了,我給你介紹?!”

    石母歎口氣說:“噯!我哪有你這麽好的福氣?!真要請上人,連住的地方也沒有了,算了,算了。”

    龔太太不無優越地說:“房子很重要,沒有房子什麽事也辦不成。”

    石母勾起心事說:“可不,我兒子要結婚,房子——哎!我們原先的房子很寬敞的,四室二廳”石母不知不覺中就把內地的住房增加了一間,“現在兩個女兒都住在別人家裏。”

    龔太太詫異道:“這怎麽成?大姑娘不好隨便住別人家的。”

    石母忙補充說不是外人,是她姑姑家。

    龔太太又問:“你兒子多大,就要結婚了嗎?我們福來的房子早就準備好了,就等著他結婚嘞。可是你不知道,我們這個兒子眼光挑剔得很,人家不知為他介紹了多少好姑娘,他全看不上。好多姑娘主動找上門,他一概拒之門外,弄得人家很傷心,我們都罵他。可是沒有辦法,罵他也不聽。”放低聲音,朝兩個年輕人呶呶嘴,湊近石母耳邊:“不過,我看福來跟你女兒倒蠻談得來。”龔太太這番話大有深意,既是替兒子炫耀,又是向對方傳遞信息。

    石母不傻,表態說:“他們能談得攏當然最好了。”

    兩個女人達成默契之時,也正是龔公子與石小姐僵持之時。息波聽到龔太太誇讚兒子,心想龔公子可不像說得那麽穩重。她生怕龔經理口不擇言再說出什麽話來,站起身告辭,龔福來卻沒有盡性,恨不得化出如來佛的無形之手把石小姐捆綁在椅子上。龔局長放下手中的棋子,狐疑地打量兒子。龔太太親密地挽留來來的兒媳婦,連稱謂都改了說:“息波,還早嘞,吃了飯再去?”

    息波執意要走。石父本對龔來福印象不佳,跟著辭謝,唯獨石母想留下與龔家攀親,連連拉石父衣角。可是她孤掌難鳴,又不好當著外人的麵訓斥丈夫,不情願地隨著父女倆起身。

    局長夫婦把客人送到大門口,龔太太揮手說:“有空常來!”龔公子舍不得石小姐,情意綿綿直送到樓下。他見自己一番深情不能感動美人,便決定以物取勝,開出一輛油光水滑的公爵王,說要送他們一程。

    石母平生頭迴坐這檔子車,怎麽也打不開門。龔福來在駕馭室裏不知按個什麽鈕,三道車門全部自動打開來。息波的意思要打的士,龔經理公務繁忙,不便打擾。石母卻一腳跨進豪華車說:“怎麽能辜負龔經理美意呢。”一邊拉石父。石父也有些好奇,想試一試坐高級車的感受,身不由己鑽進去,息波也隻好上車。

    有美麗小姐坐在身旁,龔經理忘記駕車不許交談的告誡,一路高聲說笑。息波則少有應答,她眼睛直視前方,仿佛職責已與龔福來調了個,不是坐車而是開車。

    公爵王開到石家逼仄的弄堂口,啾啾直按喇叭,有一、二鄰居聞聲探出頭來。息波暗怪龔經理張揚,想等好奇的鄰居縮迴頭再下車。石母卻大有揚眉吐氣之狀,精神飽滿地跳下來,高聲邀請龔經理到寒舍小坐。龔經理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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