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歷,你欠了我一杯酒,你欠了我……」


    他欠了她一杯酒的,那杯有毒的合巹酒。


    她第三次見容歷,在丞相府,父親的壽宴上,天家來了六位王爺,歷親王容歷坐位首。


    「儂儂,過來。」


    儂儂是她的乳名。


    父親把她喚到身邊:「王爺,這是小女華卿。」


    她上前,欠身行禮:「華卿見過各位王爺。」起身時,目光不由自主地看向他。


    天家幾位王爺裏,數他眉眼如畫,生得一副好骨相。


    容歷懶懶坐著,手裏端了茶杯,目光輕飄飄地掃去一眼:「滿十六了?」


    大楚女子十六及笄,她在二月便行了及笄禮。


    她紅著臉,點了頭。


    容歷悠悠抬了眸,目色沉沉,像霧靄瀰漫的夜:「丞相府可收到了帖子?」


    歷親王府八月底選秀,京中及笄的貴女,若是家世相配,皇後都下了拜貼。


    她臉頰稍稍暈了淡淡緋紅,還是點頭。


    他放下茶杯,身體微微前傾,瞳孔裏布了一層秋日早起的寒霜:「別去了。」


    她倏地抬頭,撞上了他的目光:「為、為什麽?」


    容歷沒有說為什麽。


    可她知道,他不想娶她。


    她去求了皇後姑姑與父親,終究是使了計,讓崇宗帝下了一道聖旨,將她指給了容歷,容歷抗旨不遵,被素來寵愛他的崇宗杖責了一百,罰跪在華午門前,一跪便是一日一夜。


    後來,容歷妥協了。


    姑姑說,他是為了守在邊關的那位才低了頭,姑姑還說,可以嫁於他,但不可以交心,林赫拉氏與天家隻怕早晚會有一場血雨腥風的博弈。


    開始她是不信的,她以為帝王之家,哪有那般情深似海,她總會取代邊關那個女子,也總會找到辦法,讓他與父親共處。


    她錯了。


    大婚之日,他撇下她,去了西北,再歸來,已經是半月後。


    父親勃然大怒。


    那時候,崇宗帝病重,容歷剛剛攝政,是朝堂最動盪不定之時,她父親搬出了這件事,在金鑾殿上,咄咄逼人。


    「大婚之日,王爺撇下小女去了西北,如今才歸來,這杯合巹酒,是不是該補上了?」


    甚至,不待容歷說任何話,父親便一聲令下:「來人,上酒。」


    一朝臣子有近一半是父親的黨羽,連她都不知道,丞相府的勢力到底有多大,隻知道,崇宗帝的病,絕對不是偶然。


    她不知道容歷有沒有應對之策,他依舊從容自若地坐著,可自己終歸坐不住了:「父親,王爺長途跋涉,受了風寒,我代他喝吧。」


    容歷淡淡瞧了她一眼,什麽也沒說,隻是那目光深邃,由始至終他都似置身事外,像胸有成竹,又像滿不在乎。


    她上前,接了那杯酒。


    那杯合巹酒裏,添了東西,父親安排好了替死鬼,大殿裏外都是內應,隻要儲君一死,父親便會扶持傀儡登基。


    怕是父親也沒想到,她會替他喝下那杯酒。


    兄長到底不忍心,撞開了她,她隻喝了一小口,可終歸是見血封的毒藥,就是幾滴毒酒,也夠她纏綿病榻了。


    那次之後,她就落了病根,一到冬日,便痛不欲生。


    她是負了天下人,可未曾負過容歷,她手上沾了無數條人命,可不曾存過一分害他的心。


    她錯在了哪裏?


    錯在了哪裏啊……


    林鶯沉蹲在地上,淚流了滿麵。


    八九月的天很藍,院子裏的葡萄熟了,青藤爬上了屋頂,投了一片陰影下來。


    院子裏,兩個小孩兒嘰嘰喳喳,老遠就聽得見脆生生的童音。


    「姐姐,姐姐。」


    「那裏!」


    兩顆小豆芽,一個三歲,一個四歲,三歲那個是陸家的,陸啟東侄子,四歲那個是楚家的,楚家剛添了第二個小曾孫,這個小娃娃便是那個曾孫的哥哥。


    楚家那個奶娃娃在葡萄樹下吆喝:「姐姐,上麵一點。」


    木梯有一層樓那麽高,蕭荊禾又上去了一階,快到頂了,舉高了手,夠著上麵一串又大又紅的葡萄,迴頭問楚家的小豆芽:「這個嗎?」


    小豆芽開心地蹦蹦跳跳:「對,就是那一串。」奶聲奶氣地喊姐姐,又說,「還有左邊的也要。」


    陸家的小豆芽說話還不利索:「要!要!」


    蕭荊禾正要伸手去摘。


    「阿禾。」


    是容歷迴來了。


    她扶著梯子迴頭:「你迴來了。」


    容歷抬頭一看,眉頭就皺了,快步走到梯子下麵:「你別爬那麽高。」


    楚家的小豆芽軟軟糯糯地說:「姐姐在給我摘葡萄。」


    容歷扶著梯子,目光掃了一眼兩個奶娃娃:「想吃叫你們爸爸來摘。」


    好兇哦。


    兩顆小豆芽癟癟嘴,想哭,又不敢……


    訓完小孩子,容歷抬頭,嗓音軟了,如同沐了春風,別提多溫柔:「阿禾,下來。」他張開手,生怕她摔著,「快下來,太高了會摔。」


    「我再摘一串就下來。」她繼續往上爬。


    容歷看得膽戰心驚,在下麵一直喊她。


    「阿禾。」


    蕭荊禾伸手的動作頓住了,驀然迴頭。


    「阿禾。」


    「阿禾。」


    「……」


    像遠處傳來的聲音,突如其來地在她腦子裏橫衝直撞,除了那聲音,還有一幀一幀陌生又熟悉的畫麵毫無預兆地衝撞過來,被壓製、被塵封的記憶猛地捲土重來。


    「阿禾。」


    「阿禾。」


    樹上的她低頭,便看見站在婆娑樹影裏的男子,一身白衣,羽扇綸巾,端的是如玉溫良。


    又是他。


    那個比大楚第一美人還有美上幾分的天家王爺。


    鶯沉沒理會他,繼續往高處爬,七八月,桂花正香,父親喜歡桂花釀,她爬上了樹,想采一些來為父親釀一壇。


    「阿禾。」


    他扔了手裏的扇子,張開手去接她,怕她掉下來,語氣也有點急,不太像往日那般冷清又矜貴。


    「你別爬那麽高。」


    樹上的她迴了頭:「不準叫阿禾。」她也是急了,忘了尊卑,說話有些隨意了。


    容歷也不氣,仰著頭對她淺笑:「你父親也這麽叫你,本王如何叫不得?」


    阿禾是她的字,她的乳名,哪能讓別的男子叫:「你父親喚你容歷,我也能這般直唿王爺你的名諱?」


    他眼裏盡是笑,眸光如星辰璀璨:「你怎麽稱唿我都允你。」


    她無言以對了。


    「先下來,我上去給你摘。」


    那是他們第三次見麵,他不稱唿自己本王,他喚她阿禾。


    後來,他們就時常見麵了,不知道是偶然,還是故意。


    「阿禾。」


    「阿禾。」


    容歷在後麵追。


    她迴頭:「你莫要再跟著我。」


    她今日是來找秦三對弈的,前腳剛來,這位日理萬機的王爺後腳就來了,所幸是在永安侯府,沒有旁的人看到他這般跟著她來來迴迴的樣子,叫人看到了,就太不成體統了。


    容歷站在她後麵的遊廊上,閑庭信步地走上前:「不跟著你也行。」他高了她許多,低下頭才與她平視,「我還沒見過你穿女兒裝的樣子,明日獵苑,你穿一迴女裝可好?」


    他們已經見過數次了,她次次都是穿男兒裝。


    大楚的服飾繁複,女子的衣裙裏三層外三層的,她嫌麻煩,若非必要的場合,她都穿得很利索。


    她沉默了半晌,輕聲應了。


    不知道什麽緣由,她似乎總是拒絕不了他。


    次日,皇家狩獵,文武百官受邀同行,鶯沉也隨父親一道去了,穿了一身青色的女子衣裙,連父親都意外了許久。


    因為要過夜,內務府安排了營帳。


    父親外出,留她一人在帳中,聽見腳步聲,她以為是她屋裏的丫頭迴來了:「明皖你怎就迴來——」


    門簾被掀開,一隻修長的手入目,隨後是一張美人在骨在皮的臉。


    她立馬從榻上站起來:「你來我帳中做什麽?!」


    容歷今日穿了一身黑色的騎馬裝,少了兩分雅致的溫潤,多了些淩厲氣,隻是那雙映著她輪廓的眼像燭火折射了柔光在裏麵。


    他說:「來看你。」


    她的帳子旁邊便是尚書家的帳子,到處都是耳目,他怎這般招搖,她催促他:「看完了便走,父親馬上要迴來了。」


    他非但不走,還靠近她,逼得她抵靠在了床榻邊,一時無處可退,隔得近,她抬頭都能看見他眼裏自己的影子。


    她今日塗了胭脂的,稍稍遮住了眉眼的英氣,嬌俏多了兩分,張揚與嫵媚多了兩分。


    他笑得清風霽月:「阿禾,你真好看。」


    她臉熱了,眼睛挪開。


    「今日穿了裙子,便不要去狩獵了。」容歷沒有退開,說話時,氣息就在她耳邊,見她不出聲,他再往她那靠了些,「答應我,嗯?」


    這女子的衣裙果然又麻煩又繁雜,她穿著熱得緊,下意識舔了舔幹燥的唇。


    半天,她『嗯』了一聲。


    他還圈著她,看了許久許久,她都不自在了,他才退開,把手裏的佩劍給她:「幫我拿著,待我狩獵迴來再還我。」


    三個時辰後,擂鼓聲響,狩獵時辰已過,圍場裏馬聲陣陣。


    崇宗帝高坐在龍椅上,詢問主事官:「諸位皇兒可都迴來了?」


    主事的官員上前:「迴陛下,歷親王尚且未歸。」


    話剛落。


    「陛下!」


    遠處汗血寶馬跑近,是歷親王府的護衛迴來了,他一身血汙,下馬跪在帝君麵前:「陛下,獵場有狼群,王爺被圍困當中,請陛下遣兵增援。」


    崇宗帝猛地從龍椅上站起來。


    帝君後麵的話,鶯沉一句也聽不進去,起了身。


    父親拉住了她,搖頭。


    「父親。」


    父親壓低聲音:「別去。」


    容歷是崇宗帝最疼愛的兒子,他出了事,整個禦林軍都會出動,千軍萬馬,的確不多她一個。


    隻是——


    她終是坐不住,亂了方寸,也忘了規矩,心不由己:「他出發前將佩劍給了我,父親,我要去歸還於他。」


    父親還要勸:「阿禾——」


    她拿了放在侍衛那裏的劍:「請父親放心,女兒定平安歸來。」說完,毅然決然地進了獵場。


    老定西將軍隻是搖頭,嘆氣:女兒長大了,有了意中人了。


    獵場的東南區裏,血腥氣漫天,四麵八方都是狼群。


    嗷嗚——


    叫聲剛落,正前方一頭成年的狼張開血盆大口,猛地朝前撲去。


    「王爺小心!」


    容歷退了三步,尚未站穩,青色的一道影子便撞進了眼底,擋在了他前麵,鏗的一聲,劍光一閃,鋒利的刃將那頭狼的前蹄整個削下來。


    血濺了三尺,青色的裙擺瞬間被染紅,他眼也紅了:「你來幹什麽?」不要命了!


    她迅速蹲下,把長及曳地的裙擺撕了,往後扔了一把劍:「還你這個。」


    那是他的佩劍。


    除了天家王爺禦用的劍,百官們是不可以帶武器進獵場的。


    容歷一把把她拉到身後:「胡鬧!」他一句都不多說,迴頭命令王府的親兵,「立刻護送她離開!」


    她頭上的珠花都在路上扔了,發有些亂,紋絲不動地站在他身邊:「你讓我穿裙子,你把佩劍給我,是不是早就知道今日會不太平?」


    所以,他這麽千方百計地不讓她來。


    容歷被她氣到了:「知道不太平你還闖進來!」他不敢耽擱了,對手下下令,「不用管本王,先把她帶出去。」


    她沒理會,直接推開他的手,拔了劍便衝上了前。


    容歷:「……」


    都不知道怕嗎?


    他又氣又急:「烏爾那佳·鶯沉!」


    她一劍就斬殺了一頭狼,血濺在臉上,胭脂的紅終究被鮮紅的血覆蓋,迴頭,即便宮裝著身,依舊英姿颯爽。


    「說我做什麽,快殺啊,別拖我後腿。」


    容歷:「……」


    這麽野!


    偏偏,他喜歡慘了。


    不到半柱香時間,禦林軍便來了。


    容歷護著她,自己受了一身的傷,讓她毫髮無損。


    這件事是和親王搞得鬼,崇宗帝和容歷都心知肚明,隻是沒有證據。和親王是皇貴妃之子,除容歷外,唿聲最高的儲君人選,隻是容歷處處壓他一頭,和親王到底沉不住氣了。


    晚上。


    夜深人靜之後,容歷又來了鶯沉的帳中。


    「阿禾。」


    他穿了一身侍衛的衣裳,偷偷過來的,一張漂亮的臉因為失血過多,呈病態的白。


    她惱得不行:「都傷成這樣了,還不好好躺著。」


    容歷被訓了還笑著湊上去:「今日為什麽要來尋我?」眼裏全是歡愉,竟有幾分得意洋洋的滿足。


    她撇開臉,看著燭光,眸間光影搖晃,亂亂糟糟的:「給你送劍。」


    他站到她麵前,擋住了燭光,伸手端著她的下巴,抬起來:「你是不是歡喜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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