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珊娘三兩步衝進室內時,袁長卿正靠著迎枕坐在床頭處,和一個看上去都還沒到二十的小和尚說著話。她這一突然闖進來,把小和尚嚇了一跳,趕緊從床邊上站了起來。


    珊娘卻是看都不曾看向那個小和尚,而是急急撲到床邊,一把握住袁長卿不自覺衝她伸過來的手。立時,她便感覺到,一向手心裏暖暖的他,這會竟是手指冰涼。


    且,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如今則看上去更是蒼白得厲害,連一向紅潤的唇色都是泛著青白。


    珊娘鼻頭一酸,差點忍不住掉下眼淚來。可這還不是哭的時候,於是她做了個深唿吸,用力握著袁長卿的手指,問著他道:“你感覺如何?”


    袁長卿豈能看不出來,有一刻她連眼圈都紅了,卻因著時間地點不對,叫她硬生生把眼淚又給壓了迴去。他看了不禁一陣心疼,忙也迴握著珊娘的手,安撫著她道:“別擔心,我沒事了。”


    “什麽沒事?!”原都已經退到門邊上,正打算出去的小和尚卻忽然迴頭叫道,“要肅清體內的餘毒,怎麽著也得兩三個月的功夫呢!”


    珊娘一驚,迴頭看向那個小和尚。


    袁長卿則又用力握了握她的手,抬頭對那小和尚叫了聲:“師兄!”


    “原是實話……”接到他警告的眼神,小和尚一邊嘟囔著,一邊轉身退了出去。


    珊娘迴頭看向袁長卿,眼神裏的擔憂竟似要滿溢出來一般。


    袁長卿見不得她這樣的眼神,忙打著岔道:“那是我師父的徒弟,含一師兄。別看他看著年輕,其實比我年長了近十歲……”


    珊娘一捏他的掌心,惱怒道:“少貧嘴!我問你,你平常那麽仔細的一個人,且都已經猜到他們要使壞了,怎麽竟還上當?還吃了這麽大的一個虧?!”


    袁長卿看著她厚顏一笑,道:“八十老娘倒繃孩兒,陰溝裏翻船了唄……”見珊娘拿眼瞪他,他這才正色道:“我原也提防著的,那些酒水飲食我都沒碰,卻再沒想到,他們在祭祖時我要用的香上麵做了手腳。”又道:“你別擔心,身上的毒基本都已經解了,隻是些餘毒而已,不礙事的。”


    珊娘垂眼看著他的手,沉默了一會兒才道:“以前還都是些小打小鬧,最多不過是拿我們的名聲說事,怎麽突然就這麽下了狠手,竟想要了你的命?!還有……”她把那個婆子說的話給袁長卿學了一遍。


    袁長卿倒還不知道這些事情,聽了後不禁一陣皺眉沉思。


    珊娘歎道:“虧得你事先留了後手,不然隻怕我們再難逃過這一劫了。”


    袁長卿抬頭看看她,忽然笑道:“錯了,這一次最大的功勞可不是我的。”


    卻原來,便如袁長卿所說,他確實是有些大意了,隻以為老太太又是要針對珊娘搞一些什麽小動作,所以他把珊娘那裏安排得極好,甚至還把太子給他的暗衛也撥了兩個於暗處悄悄護著珊娘,他則自恃他智力上的優勢,除了太子給的暗衛外,竟就隻帶了個武力值最高的巨風去小梅林赴宴。卻再想不到,袁家人的目標竟不是珊娘,而是他。


    也虧得他留了一個暗衛跟著他。見他和巨風被人藥中後,那暗衛便趕緊去找了炎風。恰正好這時候花媽媽不放心,也翻牆出來找炎風。那炎風自小跟著袁長卿,也是個一肚子鬼主意的,略想了想,便把剩下人手分了幾撥,在整個袁府裏找著袁長卿的下落。也幸好袁府占地不大,也就有數的那幾間屋,等炎風花媽媽找到東閣時,那自以為得計的袁二,正得意洋洋地在全身癱軟無法動彈的袁長卿麵前耀武揚威著。


    炎風他們抓住袁昶興時,他正愚蠢地跟袁長卿炫耀著他下毒的經過。雖然他還沒來得及炫耀他們的全盤計劃,隻炎風他們進門的頭一眼就看到了外麵梁上吊著的人,還有地上躺著的巨風和六安,自然也就猜到了袁家人的打算。便是那時候袁長卿全身癱軟口不能言,也不曾妨礙他們做局反將了袁府眾人一軍。


    “所以說,所有後麵的那些布置,包括把巨風抬走,把六安留下,還有花媽媽進去把袁二揪出來,都是炎風的安排?!”珊娘聽了一陣瞠目結舌。半晌,搖頭笑道:“我們家這些人,放出去都能獨擋一麵了。”


    袁長卿的眼微微一閃,其實這正是他一向的計劃。想著這一迴的事,袁長卿摸著下巴又道:“平常也沒見袁二有這樣的能耐,怕是後麵有能人給他們支招吧……”


    他沉思時,珊娘卻想到一個更嚴重的問題,看著袁長卿道:“你如今感覺如何?我叫炎風去找抬暖轎來吧,這裏不是久留之地,我們先迴家再說。”


    袁長卿從沉思中迴神,點頭道:“正是。”又道,“我沒事,能走。”說著,掀了被子便要下床。誰知他才剛挪出一條腿,就全身一軟,倒在珊娘的身上,嚇得珊娘不由尖叫了一聲,立時引得含一和尚和炎風全都衝了進來。眾人七手八腳扶起袁長卿,袁長卿則看著珊娘苦笑道:“別怕,不過是藥性還在,身子還是軟的而已。”


    含一嘲諷著他道:“還當你是鐵人,這麽一會兒就恢複了呢!”


    珊娘吸著氣鎮定了一下,指揮著炎風道:“去,找頂暖轎來……”


    袁長卿忙道:“不用,來不及了。”又道,“炎風,過來背我。剛才我已經叫暗衛去報了官,怕是沒多久衙門裏就要來人了,最好我們能趕在來人前離開。”


    一眾人等趕緊行動起來。炎風過來背起袁長卿,珊娘在一旁護著他,袁長卿卻忽然道:“等等。”


    他看了珊娘一眼,又迴頭看了一眼他們搬家時沒有搬走的那張舊床,衝著珊娘曖昧一笑。


    珊娘被他笑得一陣雲裏霧裏,順著他的眼看過去,便看到床的裏側斷了一根欄杆。想著那根欄杆是怎麽斷的,珊娘的臉立時一陣通紅,伸手想要去擰袁長卿,可又舍不得,隻得瞪著他一陣咬牙。


    袁長卿卻是一陣滿意地微笑,道:“現在氣色看上去好多了。”——從剛才起,珊娘的臉色就是煞白煞白的,看著倒像她才是中毒的那一個一樣。


    他們出來時,果然袁府裏有下人想要過來阻攔。小廝裏年紀最小的景風亮出短劍,一臉殺氣騰騰地在前方開著路,花媽媽拿著根不知哪裏找來的木棒斷著後,一行人就這麽闖出了袁府。


    看著涼風把巨風背上了後麵的馬車,珊娘這才上了車。他們的馬車才剛剛啟動,珊娘便看到四老爺氣急敗壞地從府門裏追了出來。而從另一個方向,一隊穿著皂衣的衙役也正急急地跑來……


    探頭看了一會兒後麵,見四老爺無奈地迴身去應付那些衙役,珊娘這才縮迴頭。見袁長卿軟綿綿地靠著車壁,她便把他的腦袋搬到自己的肩上,然後伸手攬住他的腰,問著他:“可有哪裏難受?”


    袁長卿靠在她的脖彎處笑道:“有你在,哪兒都不難受了。”


    這一句,立時勾得珊娘壓下去的淚險些又湧了起來。她作勢拍著他道:“都這樣了還貧!人前的‘高嶺之花’哪去了?”


    袁長卿淡淡一笑,道:“你是我媳婦兒。”


    珊娘摟著他,二人一陣靜默。半晌,袁長卿忽然在她耳旁小聲道:“那會兒我真以為我要死了。我就想,我死了,你可怎麽辦呢?倒不是我擔心你不會照顧自己,隻是,留你一個人,叫我怎麽放心呢……”


    頓時,珊娘的淚就崩了,貼著他的臉罵著他道:“胡說什麽呢!我們都好好的,全都好好的……”


    見又招下她的淚來,袁長卿不由一陣後悔,想要抬手去替她擦淚,卻抬到一半就無力地落了下去。珊娘幹脆抓住他的手,拿他的手當帕子擦著淚,道:“以後再不許說這樣的話了。你死了,我仍要快快活活地活下去;我死了,你也要快快活活地活下去,誰也不許胡亂活著。人活一世多不容易,便是你死了,我也要替你好好活著。同樣,我死了,你也要替我好好活著。隻要你心裏有我,我心裏有你,誰又能說誰死了呢?隻有沒人記得的人,才是真死了。”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又是一陣傷感。


    袁長卿一陣無奈,道:“我道歉,不過隨口一句感慨,倒招得你成了淚人兒,什麽死不死活不活的全都掛在嘴上了,竟也沒個忌諱。”


    珊娘頓時就被他氣笑了,擰著他的腰間道:“誰先說什麽死啊活的?!”


    袁長卿故意倒抽著氣,道:“我,我。我的罪過。”又笑道,“你可以放心了,我已經能覺得痛了。剛才師兄給我施針時,把我紮成了個刺蝟我都沒一點感覺。”


    珊娘道:“對了,你師兄……”


    “啊,”她話還沒問完,袁長卿已經知道她想問什麽了,截著她的話道:“我師兄一直被太子爺供奉在宮裏,跟著我的那個暗衛迴東宮報信後,太子爺就把他給派來了。”


    珊娘一陣沉默,半晌才道:“總覺得這件事有點詭異。怎麽好好的,他們竟有了那麽的大膽子,想要毒殺你?還布了一套又一套的局。若說陷害你逼殺人命,就已經夠你吃官司丟前程了,幹嘛非要害你性命?要害早些年也該下手了,怎麽也不會輪到如今……”


    “你以為之前他們沒下過手嗎?不過我一直提防得緊,沒叫他們得手罷了。”袁長卿冷笑道。


    珊娘一驚,扭頭看向肩上的袁長卿。


    袁長卿卻趁勢在她的唇上偷了個香,又笑道:“倒是這一次,我想著,不管是袁四老爺還是袁二,應該都沒那個能力布置得這麽周詳,竟連對巨風的處置都算計得那麽細致,可見應該另有能人……”


    說到這裏,他忽地一陣沉默。


    珊娘知道,他是想到了什麽關鍵之處,便也不去打擾他,由著他靜靜沉思。她則細細迴想著袁府裏發生的事。


    說實話,自從知道袁長卿是他們的目標後,雖然她外麵裝著極堅強極鎮定的模樣,其實心裏早慌亂成一團麻了。甚至在東閣裏應對著那個婆子和老太太等人時,她都是憑著本能在行事的,所說的話,做的事,全都不曾仔細去想過。如今迴憶起來,她竟沒出什麽大錯,這真是僥天之幸了。


    “你在想什麽?”忽然,袁長卿的手落在她不自覺蹙起的眉宇間。


    珊娘眨眨眼,不禁一陣驚喜,“你的手有力氣了?”她話音未落,袁長卿的手又支撐不住地落了下去。


    他笑道:“瞧,比剛才又好點了。”


    珊娘這才明白,他是怕她擔心,所以才演示給她看的。


    “省省力氣吧。”她握住他的手,又看了一眼窗外,道:“今兒怎麽這麽慢?!”


    “才剛停雪,地上積雪也沒掃。”袁長卿道。


    珊娘忽地一陣恍然。從雪停後到現在,也不過才一兩個時辰,她卻感覺她好像已經久久地煎熬了一整天似的。這麽想著,她忽地一陣疲累,好不容易忍下一個哈欠,又道:“迴去後你想吃點什麽?怕是席上我倆誰都沒敢動筷子。”


    “長魚麵。”袁長卿忽然道。


    “什麽?”


    “就是我在你家生病的時候,你給我做過的那個。”


    ……


    有……嗎?說實話,她已經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而這麽想起來時,她才發現,果真是時光如流水,轉眼她認識他已經很久很久了……當然,從上輩子算起,更久!


    “其實那時候我就想叫你再給我做一迴的,”袁長卿靠在她的肩上笑著又道,“可你那會兒正糾結著要不要嫁我,我不敢惹你。後來你嫁給我,我倒忘了那麵了,偏今兒竟想了起來……哎呦,竟越想越饞了。”


    珊娘睇他一眼,道:“少在這裏耍癡賣乖!不就是一碗麵嘛,給你做不就得了?偏你做出這種模樣來!叫你兒子瞧見,看不笑話你!”


    “那小東西!”袁長卿抱怨了一句,忽然道:“對了,你才剛皺著眉頭在想什麽?”


    “啊!”珊娘道:“都怪你老打岔!我剛才問你的問題你還沒迴答我呢。他們都要害你性命了,還演那麽一出戲幹嘛?還白白害死個丫鬟。”


    袁長卿動著手指握了握她的手,緩聲道:“我猜,許是這樣的。如今好歹我是朝臣,且太子那裏又很是看重於我……”


    “看出來了。”珊娘嘀咕道。


    袁長卿咂著嘴橫她一眼。珊娘忙吐舌一笑,他這才又道:“我若無緣無故死了,朝廷定然是要追問緣由的。而我若是逼-奸出人命,然後服毒自盡的,朝廷應該也就不會細究了。而為了坐實我逼殺人命之罪,必然要布一個完整的局,至少叫太子爺那邊挑不出毛病的局。且誰都知道,我不可能單身一人行動的,身邊至少也要跟著個小廝,如果我出事時小廝不見了,自然會遭人懷疑。可我的小廝又不可能被他們收買,所以最好的方法,就是叫小廝的供言顯得不可信……”


    “所以他們才陷害說巨風和六安有私情。便是事後巨風和六安作證,說自己是被人打昏的,袁二他們也可以說,他們是害怕自己的私情外漏才說謊的。”珊娘道。


    “嗯。”袁長卿道:“他們應該另備了一個什麽串通好的丫鬟的,到時候那個丫鬟一反口,這件事也就坐實了。至於六安,許是袁二自作聰明,認為你的丫鬟跟我的小廝有染更能叫人相信。至於之後,六安和巨風就算死咬著不肯認,有那個婆子的證實,再加上一些手段,想要定他們的罪並不難。而坐實了他們的罪名,也就能順理成章地跟著坐實了我的罪名。一個有罪之人,且還是一個沒了任何用處的死人,想來連太子爺也不願意花大力氣去查我是否清白吧。”


    珊娘默默摟緊袁長卿的腰。便是太子如此器重於他,她卻知道,袁長卿於心底深處始終對太子爺保持著一定距離的。想著他從小受的種種磨難,想著那把他養成這種對誰都不信任不親近的罪根禍緣,珊娘一陣咬牙切齒,道:“我要叫他們一家子都死得很難看!”


    “放心,一定的。”袁長卿道。又冷笑道:“之前是我沒那個能力,如今卻是再不同了。”


    頓了頓,他扭頭看看外麵的天色,皺眉道:“怕是要變天了。”


    他說的是天氣,可那語氣卻叫珊娘覺得,他指的不一定是天氣。


    見她看著他,袁長卿笑了笑,拿鼻尖蹭著她的臉頰道:“隻此一次,下次再不讓你擔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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