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珊娘從太太的繡房裏出來,一抬頭,便看到她哥哥侯瑞和桂叔兩個都站在太太的院子裏。


    她忙過去問著桂叔道:“怎麽迴事?老爺怎麽好好的……”


    桂叔衝她擺了擺手,領著珊娘兄妹出了太太的院子。幾人來到偏廳裏坐了,桂叔這才把事情始末重又跟珊娘說了一遍。


    卻原來,從很久以前開始,五老爺就發現馬媽媽的手腳不太幹淨了。隻是,一來,那時候太太跟老爺的關係很僵,便是老爺想說,也怕太太不會信;二來,馬媽媽隻是沾點小便宜,於太太沒有大的損失,老爺覺得沒必要叫太太因為這點小事煩惱,能描補的他也就偷偷幫著描補了。


    “……以前馬婆子隻不過是拿太太莊子上的出息去放債,或者以多報少,都是些小手段罷了,可打今年開春後,她不知怎麽膽子突然就大了起來,一開始說是莊子上受了災,吞了莊子上的田租,後來又說佃戶們要救濟,哄著太太往外掏錢,今兒老爺更是得了消息,說她居然哄著太太要賤賣了太太的陪嫁莊子。老爺覺得不能再不管了,可又不願意太太知道內情難過,便想著叫馬婆子榮養算了,誰知那馬婆子竟鬧將起來,偏太太不明就裏,還替馬婆子求情,老爺就給氣著了。”


    珊娘皺眉道:“老爺是出於好心才瞞著太太的,可若是因為這個反而叫太太對老爺生了嫌隙,就是得不償失了。桂叔該勸著老爺些才是。”


    桂叔垂著的雙手相互一握,歎道:“哪能不勸呢?可老爺的脾氣姑娘也是知道的,這會兒在氣頭上,聽不進勸去啊。”


    侯瑞看看桂叔,再看看珊娘:“那,我們也不能這麽幹看著吧?”


    桂叔道:“要不,姑娘和大爺試著再去勸勸老爺?”


    珊娘正沉思著要怎麽勸老爺,侯瑞忽然道:“我去吧。總不能任由老爺太太這麽僵持著。”


    珊娘驚訝抬頭,她再沒想到,那麽怕老爺的侯瑞竟會主動這麽說。


    許是她的驚訝太過明顯了,侯瑞衝她翻了個白眼兒,道:“怎麽說我也是家裏的老大,該我擔著的事我總要擔著的。”說著,轉身就要走。


    珊娘趕緊一把拉住他,“你打算怎麽跟老爺說?”


    “還能怎麽說?就把你剛才說的話跟老爺再說一遍唄。”侯瑞道。


    珊娘道:“可這些話桂叔應該早就跟老爺說過了,老爺願意聽,早聽進去了。”


    “那怎麽辦?”侯瑞沒法子了。


    珊娘想了想,才剛準備說“我跟你一起去”,忽然看看侯瑞,改口道:“我們先商量商量。”


    她拉著侯瑞迴來坐下,又道,“老爺為什麽生氣……”


    她的話還沒有說完,侯瑞就道:“還能為了什麽,為了太太的不領情唄。”


    “可太太並不知道實情。”珊娘給他細細分析道,“偏老爺覺得委屈,就倔著不肯跟太太說實話。老爺這裏隻覺得自己委屈了,就沒想過太太什麽都不知道,突然聽說老爺要把自己的奶娘送走,太太心裏會怎麽想。換作是老爺自己,怕也要跟太太一樣,替自己的奶娘求上幾句情的。老爺這是鑽進牛角尖裏去了呢。”又道,“太太那人原就心重,什麽心思都隻藏在心裏,老爺若是再不肯說個清楚,跟太太的誤會怕是就再難解開了。”


    侯瑞眨巴了一下眼,忽地站起來道:“我知道怎麽說了。”一轉身,便風風火火地走了。


    珊娘看著他的背影一陣微笑。等她迴過頭來,就看到桂叔細眯著老鼠眼在打量著她。


    “怎麽了?”她問。


    桂叔笑道:“還以為姑娘會跟著一起去呢。”


    珊娘笑了笑,沒吱聲。有那麽一瞬,她確實想要自己出麵的,可後來想想,又覺得正好可以利用這個機會,讓侯瑞父子相互多溝通一二,所以也就隻從側麵指點了侯瑞幾句——若是換作以前,她一定不會放心,可經曆了操碎一世心還不得好的前世後,她覺得也該是學著放手的時候了。


    “總覺得姑娘迴來後,家裏什麽都不一樣了。”一旁,桂叔忽然道。


    珊娘一陣詫異,抬頭看向桂叔時,桂叔卻已經向著她欠身一禮,告退著出了花廳。


    看著桂叔遠去的背影,珊娘不禁歪了歪腦袋,便是直到如今,她仍然覺得桂叔才是家裏最神秘的一個人,叫人看不透。


    也不知道侯瑞到底怎麽跟老爺說的,珊娘坐在偏廳裏喝了半壺茶後,便看到老爺以和侯瑞一模一樣的風風火火,闖進了太太的院子。


    在老爺身後,侯瑞雙手背在身後,正得意洋洋地踱著方步。見她站在廊下看著他,便以一副討賞的表情,趾高氣揚地衝著她一陣挑眉。


    珊娘忍不住就笑了起來——果然,便是她放了手,也不代表別人就做不好事情。


    侯瑞晃過來,湊到她耳旁悄聲笑道:“要不要去看看老爺怎麽向太太求饒?”


    珊娘拿手肘往他懷裏搗了一記,翻著白眼兒道:“老爺那裏才給你一點好臉色,你就又要造反了?!”又道,“侯玦那裏還不知道怎麽樣了呢。”


    侯瑞一默。馬氏母女對侯瑞並不怎麽好,以他和珊娘的立場來說,這兩個禍害從此遠離了府裏才好,可對於侯玦來說,那卻是養育他長大的親人。


    “馬媽媽的事,要告訴他嗎?”侯瑞道。


    “當然要!”珊娘道,“不告訴他,反而要叫他心裏生了誤會。”又歎道,“老爺這次的事就是個教訓,有時候,你以為是為了對方好,其實這麽瞞著,反而對兩邊都不好。”


    侯瑞默了默,道:“那家夥定然又要哭個稀哩嘩啦了。”


    其實五老爺一家都挺像的,都是那種不擅長表達情感的,侯瑞隻要一想到侯玦哭哭啼啼的樣子,就隻覺得渾身的不自在,忙對珊娘一陣搖手道:“我可不去看他哭。”


    等珊娘來到侯玦的院子時,小胖墩正蔫頭耷腦地趴在榻上。見珊娘來了,小家夥忙跳將起來,衝過去一把拉住她的衣袖,巴巴問道:“老爺可說了什麽時候去接我姨娘迴來?”


    珊娘暗暗一歎,伸手摸摸他的頭,拉著他迴到榻邊坐了,細細將事情一字不落地都告訴了他,又道:“她們做錯了事,自然是要受罰的,這原跟你無關,你若想你姨娘了,便跟老爺太太說,等逢著休沐時,讓人帶你去看她們就是。”


    侯玦鬆了珊娘的衣袖,站在那裏任由眼淚吧噠吧噠地往下掉著。


    珊娘心頭一軟,伸手抱住小胖,道:“你若願意,我陪你去。”


    *·*·*


    老爺太太這麽一鬧,倒叫珊娘分了神,一時竟忘了有關她的那些“緋聞”。直到第二天在大講堂裏看到陳麗娟和林如亭,她才忽地想起這件事來。


    倒不是她心大,而是如今的她早已經不再像前世那樣執著於別人對她的評價了。而一個人如果徹底想通了,總會變得比一般人更要通透三分。如今珊娘隻關心她所關心的人對她的看法,至於那些不相幹的路人甲會怎麽想,她才不在乎,反正除了氣急敗壞的十四外,大概也沒人會把這些閑話直接搬弄到她的麵前來。


    當然,便是直接搬弄到她的麵前她也不怕,她雖然已經有一陣不曾跟人逞過口舌之利了,她相信她的功力應該還在的。


    在珊娘替袁長卿送了那封信後不久,冒領善款的事也就被查清了,所有那些善款善物也全都趕在端午節前發放完畢,這一次珊娘和林如稚她們再次聚到大講堂,卻是為了最後的盤點總結。


    其實要說起來,珊娘並不是個很細心的人,之前不知道那些“緋聞”時,她還沒有感覺出什麽異樣,如今知道了之後,那些平時沒有注意到的細節,便叫她瞧出了一些端倪。


    比如,林如亭林學長對她似乎比以前更加地客氣有禮了。


    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她似乎也比以前更加客氣,更加有禮了。


    再再比如,陳麗娟陳學長對林如亭林學長,也變得更更客氣,更更有禮了。


    而林學長看向陳麗娟的眼神,則帶著幾分暗淡和頹喪。


    還有,柳眉柳學長,似乎更喜歡黏在林如亭的左右了……


    當然,還有每次她一靠近林如亭,幾乎在場所有的人都會下意識地停下交談,扭頭以奇怪的眼神在她和林如亭之間一陣來迴掃蕩,就好像生怕一個錯眼,就漏過了親眼見證他們“奸-情”的機會一樣。


    前世時,珊娘最愛用迂迴曲折的方式去表達她的意見和想法,而這一世,在經曆過幾次暢快淋漓的直抒胸臆後,珊娘便愛上了這種直來直去的方式。


    當她抱著賬本來到大講堂中央的講台上時,再一次,樓上樓下所有人的眼都悄悄盯在了她和林如亭之間。


    珊娘把那賬冊往林如亭麵前的書案上一丟,然後以雙手撐著桌子,看著林如亭笑道:“林學長,我聽到一個笑話,好像現在學裏很多人都在傳,說你我之間有點不可告人的秘密呢。”


    這會兒,林如亭正坐在書案後麵和柳眉陳麗娟二人核對著賬目。珊娘這麽一說,頓時令林如亭的筆在那賬本上拖出一道蚯蚓似的長線,拿著賬本的陳麗娟傻傻看著珊娘,柳眉則伸手捂住嘴,整個大講堂裏也在瞬間變得一片安靜,就仿佛此處無人一般。


    珊娘很是滿意這樣的效果,便笑眯眯地又放了一炮,“還有人說我偷偷背著人給林學長寫了什麽情書。”


    她忽地一轉身,看著被她的話驚得呆住的眾人笑道:“今天這半天也辛苦大家了,這一邊做著事,一邊還要偷偷看著我和林學長的動靜,我看到好幾迴都有人差點踩空了樓梯呢。為了能讓大家安心做事,今天我就在這裏告訴各位一句實話,我這人最痛恨的就是‘偷偷摸摸’四個字,我若是喜歡誰,我一定會當著他的麵告訴他,才不會假惺惺地寫什麽情書,更不會偷偷摸摸去拿給誰!我倒覺得,傳這話的人十有八-九是自己想要給林學長寫情書,偏又沒那膽子,才編出這樣的瞎話來!”她迴頭瞥了柳眉一眼。


    柳眉的臉頓時就紅了。


    珊娘微微一笑,扭迴頭看著眾人道:“好了,我該說的話都說完了,大家也該收收心了,該做什麽做什麽去吧。下次再有什麽話,當麵問我就好,為了這些捕風捉影的事踩空了樓梯栽掉牙,那才是個笑話呢!”


    珊娘這麽說時,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林如稚也被她給驚呆了。直到珊娘拉著她一同出了大講堂,林如稚才迴過神來,一臉驚愕地看著珊娘道:“我的老天爺,怎麽竟還有這樣的閑話?你怎麽都沒告訴我?!”又道,“我以為我就算是個膽子大的了,沒想到……”


    她的話還沒說完,忽然就聽得大講堂裏如一滴水掉進油鍋一般,“嘩”地一下炸開了,原來是裏麵的人直到這時才反應過來,頓時一陣議論紛紛。便是如今大周算是開明的,世人對女孩子的名節要求仍是甚嚴,一個女孩子遭遇這種流言,往往都隻能裝作不知情默默忍了,因此,珊娘這番自我辯駁的話,在眾人聽來頗有些驚悚,有那保守的,說珊娘厚臉皮不知羞,竟敢當眾跟人議論這種事;自然也有那明理的,認為珊娘做得對。但不管是哪一種,倒是都相信了,有關她和林如亭的那些傳聞是造謠。


    那遊慧和趙香兒拉著手跑過來,遊慧一看到珊娘就吐著舌道:“你膽子也忒大了,這種事,到底對我們女孩子的名節有損。被人那麽說,便是聽到也要裝作不知道的,偏你竟當眾嚷嚷開了,你也不怕人說你不知羞!”


    珊娘冷笑道:“越是見不得人的東西才越不敢拿出來見人呢,我是心底無私天地寬,有什麽不敢當眾說開的?!而且我覺得,他們之所以敢這麽肆無忌憚地亂說話,就是以為我定然不敢跟他們對質,可我偏就這麽做了!我寧願被人說我不知羞,也不要忍受那些無中生有的中傷。我倒要看看,他們誰還敢在我背後嘀嘀咕咕,有本事,就當著我的麵嘰歪,看我不拿大耳括子打歪她的臉!”


    “對!”趙香兒猛地一拍珊娘的肩,“就該這樣才對!你越是不敢吱聲,那些人就越會放肆起哄!之前我是不知道的,我若知道,一定先幫你一耳括子打過去!”


    低頭沉默著的林如稚忽然一抬頭,恍然道:“我說這兩天我哥哥怎麽都愁眉不展的呢,原來是因為這些流言啊!”她待還要說什麽,一抬頭,忽然就看到林如亭也從大講堂裏出來了。


    見林如亭看著她們過來了,遊慧和趙香兒忙迴避了,林如稚也悄悄退開一些。林如亭看著有些尷尬,對珊娘歉意說道:“這樣的誤會,原該由我出麵澄清才是,隻是,那些人全都是在背後說著小話,叫我想解釋也無從解釋起……”他歎息一聲,“還是你勇敢。”


    珊娘忽地一撇嘴,承認道:“我還真就比你勇敢!”


    林如亭一窘。


    珊娘又道,“不是我多嘴,你心裏喜歡誰,就趕緊跟人挑明了說去,該請媒人請媒人,該怎樣怎樣吧,趕緊斷了那些人的念想!若不是你這裏整天跟誰都是和和氣氣的,叫人心裏存了妄念,我也不至於會被人盯上!”


    雖然這件事怪不得林如亭,可此時的珊娘卻覺得,還是袁長卿那樣的性情好,清清冷冷的,不會給人什麽多餘的念想——當然,這會兒她是一時忘了十四娘了。


    不過,似乎袁長卿和她的“緋聞”隻有少數幾個人知道,外麵傳得沸沸揚揚的全是她和林如亭的閑話,倒少有人會提及袁長卿。


    珊娘以為,她那番大膽辯駁之後,這件事應該也就到此為止了。卻不想,這件事隻消停了兩天,又有流言說她其實是在暗戀著林如亭,那番話不過是要引起林如亭對她的重視而已……


    珊娘把該說的話說透後,也就懶得再搭理這些閑言碎語了。她哥哥侯瑞卻是不能裝作沒聽到,於是在書院裏跟人狠打了兩架,便被學裏把五老爺給叫了去。


    如今老爺總算有了點老爺的模樣,倒沒有再派桂叔或珊娘頂替家長,而是親自來了。侯玦先還倔著,不肯告訴老爺打架的原因,可終究紙包不住火,到底還是叫老爺知道了這件事。老爺暴跳如雷,差點親自動手把對方那熊孩子又給揍了一頓。還是珊娘勸著五老爺道:“身正不怕影子斜,為了不相幹的人生氣,不值得。”


    很多時候,流言不是因為它是事實才傳播開來的,而是因為它正好符合某些人獵奇的低劣心態,以及某些人出於某種不可告人目的的故意傳播。總之,便是不久之後林如亭和陳麗娟正式定了親,仍會有人時不時地提起珊娘和林如亭的那一段“緋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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