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


    袁長卿貼好簽條,迴頭看向珊娘,見她垂著頭,並沒有看向他,他下巴微動了一下,似想要說什麽,可到底不習慣主動開口,便依舊保持著沉默。


    珊娘那裏默默翻找著簽條,脖子後麵卻是一陣陣地刺癢。因為……


    那該死的袁長卿,正直勾勾地看著她!


    且還是一句話都沒有的、沉默地看著他!


    珊娘已經做了一輩半的“全乎人”,有些積習早已深入骨髓,她最怕的就是這種冷場!


    偏這會兒叫她開口救場,她自己就過不了自己這一關!


    她那裏胡亂翻著簽條,卻是越翻越心情煩躁。直到這時她才忽然想到,剛才袁長卿臨走時說的那些奇怪的話,未必是什麽心虛,不定他是在向她暗示,叫她在這裏等她……


    ——好吧,她又把袁長卿給黑化了。


    而隻要一想到袁長卿見她果然乖乖等在這裏,珊娘隻覺得一陣怒火攻心。她忽地一甩手裏的簽條,才剛要轉身開口,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背後道:“對不起。”


    珊娘一愣,驀地轉過身去。


    隻見袁長卿那烏黑的眼直直看著她的眼,道:“我們不該在背後議論你。對不起。”


    這道歉,可沒那麽容易把珊娘心中早被黑化透了的那個袁長卿給一下子洗白。她忍不住眯起那雙細長的媚絲眼兒,帶著三分審視和懷疑,把他從頭到腳一陣細細打量。


    袁長卿原就生得白皙,偏他還隻愛穿深色的衣衫。此時日頭又偏了西,整個三樓的迴廊間,光線已一片暗淡,以至於他那件鴉青色的衣衫,幾乎和周圍融為一色,隻有一張白皙的臉,於一片暗淡中分外引人注目。


    以及,和那白皙的臉龐形成鮮明對比的烏黑眉眼,和紅潤薄唇。


    珊娘一眨眼,移開視線,低頭看著手上的簽條道:“沒什麽好道歉的,你們又不知道我在這裏。”


    頓了頓,她忽然抬頭看向他,“我得聲明一下,我不是有意在這裏偷聽你們說話的。我原就在這裏,是你們沒看到我。”頓了頓,又道,“我也不知道你還會迴來,不然我早走開了。”


    袁長卿看著她,忽地笑了,“好像每次我們說話之前,你總要向我聲明些什麽。”他道。


    他笑起來的時候,平滑的臉頰兩側會皺出兩道紋路。兩條紋路沿著鼻翼向下繞過那張薄唇,包裹至線條嚴峻的下巴,令下巴微微翹起,勾勒出一道不甚明顯的淺溝。


    看著這忽然間變得有點肉肉的翹下巴,珊娘驀地連眨了好幾下眼。嫁給他那麽久了,她竟是頭一次發現,他笑起來時,下巴上會出現一道小溝……


    許是珊娘盯著他看得有點久,袁長卿怔了怔,緩緩收了笑,道:“不管怎麽說,還是得向你道聲歉,如軒他……對你有點誤會。”


    珊娘又眨了一下眼,移開視線,道:“他誤會不誤會的,原也沒什麽,隻要你不誤會就好……”頓了頓,她覺得她這話可能會產生什麽歧意,忙又道:“總之,你說對了,我不想嫁給你,我很高興你也不想娶我……”又頓了一頓,覺得她這話還是沒能說到點上,忙又道:“我的意思是說,我很高興我們能達成共識,不會產生什麽不必要的誤會。”


    她想了想,覺得這一迴終於表達清楚了,便看著袁長卿點了點頭。


    卻不想,自她說頭一個字起,袁長卿就一直那麽笑盈盈地看著她。看著他原本銳利的眼尾慢慢勾起,看著那線條堅硬的下巴再次變出一道肉肉的小溝,珊娘眨了眨眼,莫名就紅了臉。


    她移開視線,不自在地摸摸耳後,“那個……”


    “我明白,”袁長卿微笑道,“我們達成共識了。”


    珊娘抬眼,看到他的笑臉後,驀地又垂了眼。


    笑你個鬼啊笑!——她忍不住在心裏暗暗啐他一口,偏又不好直接罵出去——真是的,是因為前世太少見他笑嗎?才叫她這一世見了,竟跟見了鬼似的渾身不自在!


    珊娘咬咬唇,忽地轉過身去,幹脆暫時放棄那隻銅熏爐,向著下一個目標走了過去。


    再前麵一個,是隻白玉洗筆。


    珊娘看了一眼舊標簽,便垂頭開始翻找著手裏的新簽。


    袁長卿站在原地一陣躊躇。他自是不知道珊娘心裏怎麽黑化著他,而其實要說起來,當時他那麽說,真的隻是一時的心虛,他隻是本能地不想珊娘誤會他出現在這裏的原因……而,至於說他為什麽又迴來……他也不知道。


    其實袁長卿也沒有料到珊娘居然還在這裏。他以為,經過剛才那尷尬的一幕,她一定早就已經走開了……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刻,他告訴自己,他是來道歉的。可現在已經說完那句“對不起”了,他該走開才是,他卻莫名地有些抬不起腳。


    他在那裏站了一會兒,才向著珊娘走過去,道:“分我一些簽條吧,兩個人一起找會快一些。”


    珊娘都沒有迴頭,隻默默把手裏的簽條分出一部分,迴身遞給他。


    她這裏將簽條遞出去時並沒有抬頭,卻不想袁長卿沒像她以為的那樣伸手來接。她一皺眉,抬起頭,便隻見袁長卿看著她的眼微微有些發直。


    “嗯?”她疑惑地一偏頭。


    袁長卿一眨眼,這才忙不迭地接下那簽條,然後一低頭,一邊翻看著那些簽條,一邊往前麵一件捐贈物那裏走過去。直到感覺到珊娘重又迴過身去,他這才住了腳,又迴頭看向她——確切說來,是看向她那低垂的脖頸。


    才剛他走過去跟她要簽條時,她正低著頭。於是,一截瑩潤細膩的脖頸,就這麽一下子映入了他的眼簾。那脖頸低垂的弧度,不知怎地,叫他聯想起那年在關外的雪湖中看到的天鵝。然後,他還沒能意識到,一雙眼就這麽直了……


    於是,那種事後總叫他不安的迷亂,再次漫上他的心頭。且,這一迴,除了那種無法理清的混亂外,他還頭一次體會到了什麽叫作“砰然心動”——那一刻,他的心果然是在“砰砰”跳動著,跳得又沉又重。


    “砰然心動”,便是喜歡嗎?!


    視而不見地翻著手裏那疊簽條,袁長卿理智分析著此時內心的感受。


    這種心髒跳得又沉又重的感覺,其實他並不陌生。每次和高手對弈,眼看著對方即將步入他的圈套時;或者他看中的某些東西,正被別人拿在手裏的時候,他的心髒都會跳得這麽又沉又重——也就是說,便是“砰然心動”,也不代表他對她,就是那樣的一種喜歡。


    得出結論的袁長卿滿意了,卻又有些不滿。因為那種令他不安的混亂,他仍是沒能分析得出來,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而,更叫他感覺很不好的是,明明每迴事後想起來都會令他深感不安,可每每那種感覺在他心裏漾開波瀾時,他卻越來越有一種不願擺脫的迷戀……如上了癮一般。


    袁長卿習慣於掌控一切,那些令他不解困惑的陌生事物,他總要了解個透徹才能安心,但他並不是個死板執拗的人,一時想不通的事,他也不會去強行拆解。他默默梳理了一會兒思緒,見仍是解不開那個謎題,便暫時把那種迷亂的感覺擱置到了一邊。


    直到這時他才發現,他已經漫無目的地把手裏的簽條翻了好幾遍了。看看那些簽條,他忍不住再次扭頭看向侯十三兒。


    而直到袁長卿沉默著走開,珊娘才意識到,她多少把眼前的袁長卿,和她記憶中那個老謀深算的內閣大學士給弄混淆了。這會兒的他,充其量不過是個青澀少年!


    這麽想著,她頓時感覺輕鬆了許多,剛才那怎麽找都找不到的銅熏爐的新簽,便這麽一下子跳入了她的眼簾。迴身過去更換完簽條,她心情不錯地一轉身,卻意外地跟袁長卿看過來的眼撞在了一處。


    她一怔。袁長卿也是一愣。


    珊娘眨眨眼,衝著他詢問地一偏頭。


    袁長卿也眨了眨眼,跟著茫然地一偏頭——就好像是她主動看向他的一般。


    珊娘眉頭一蹙,不想跟他玩這種幼稚的遊戲,便一撇嘴,拿著簽條又繼續工作了。


    袁長卿又看她一眼,這才收迴視線。他的記憶力一向很好,隻用心看了一遍簽條,便已經記住了那些簽條上的內容,所以他對照著舊簽找起新簽來,要比珊娘速度更快。這便給了他足夠的磨洋工時間。於是,他假借著對照簽條的機會,掩在那些捐贈物的一側,時不時地偷眼看向珊娘——別問他為什麽,他就是有點管不住自己的眼。


    認真工作著的珊娘一開始並沒有感覺到任何異樣,直到每次一迴頭,她都能跟袁長卿的眼撞在一處。


    這麽撞著撞著,她又有點混淆了。所以當她的眼第四次跟他撞在一處時,她忍不住歎了口氣,主動出聲問道:“你想說什麽?”


    不想袁長卿竟給了她一個不知道她在說什麽的表情,反問了她一句,“什麽?”


    珊娘衝他一眯眼兒。


    袁長卿則仍是一臉的無辜。


    二人一陣默默對峙,最後,珊娘不耐煩地一揮手,“算了!”——愛說不說!


    而,等她又一次抓住他在偷看她時,她徹底不耐煩了,將手裏的簽條往那矮櫃頂上一拍,皺眉衝到他的麵前,抬頭瞪著他道:“我說你這人怎麽這樣?!有什麽話不能直說嗎?你什麽都不說,就隻知道拿眼看著我,你以為你這麽看著,就能把你的話看進我腦子裏了?!我又不是你肚子裏的蛔蟲,天生該知道你在想什麽嗎?!”


    她這混淆著前世記憶的抱怨,卻是叫袁長卿一陣發愣。他以為她會指責他頻頻偷看她的,卻不想,她竟當他是有話要說……


    他眨了眨眼,指著自己的手肘道:“這裏。”


    珊娘也跟著眨了眨眼,然後傻乎乎地探頭過去,看向他的手肘。


    袁長卿不由笑了,改而伸長手臂,指著她的手肘道:“那裏。”


    珊娘這才知道,他指的是自己的手肘。她抬起手肘,見衣袖上沾著一片灰塵,便訕訕地解釋道:“大概是不小心在哪裏蹭到的。”


    拍著衣袖,她忽然就想起剛才她探頭看向他手肘時,那模樣一定很傻。這麽想著,她忍不住就笑了起來,一邊頭也不抬地道:“我還以為你是指你自己的衣袖呢。”


    一如既往的,袁長卿沒有接話。珊娘也沒指望他會接話,便迴身準備走開。不想她這裏才剛一轉身,就聽得袁長卿在她身後說道:“你真的很愛笑。”


    珊娘一怔。卻是莫名的,心頭就升起一股惱意。前世臨死之前,她已經很久很久都沒有笑過了!


    她沉下臉,迴頭狠狠瞪他一眼,“我不笑,難道還整天哭著?!”說著,又白他一眼,轉身走了。


    她的身後,袁長卿不禁一陣莫名眨眼——他不明白了,她前一刻還笑盈盈的呢,怎麽眨眼間就變臉了?!


    他想了又想,終究想不到答案,便帶著一肚子的不解,迴去繼續工作了。


    所以說,一個人的稟性真的難改。珊娘原就是個受不住寂寞的人,如果她被迫一個人呆著,沉默也就沉默著了,可這會兒明知道這裏不是她一個,哪怕另一個是她前世的冤家,她也希望身邊能有點人氣兒。


    於是,沉默著又換了幾張簽條後,她到底沒能忍住,自言自語道:“看來今天是換不完了。”


    她真的隻是自言自語,根本就沒指望那隻鋸嘴葫蘆會接話,所以,當空曠的迴廊間響起袁長卿的聲音時,珊娘嚇得小小哆嗦了一下。


    “原也沒指望我們一天裏能做完。”袁長卿道。頓了頓,他看著她,神情似有些猶豫的樣子。珊娘以為他又是有意想要引她主動開口,不想他接著就道:“要不,今兒就到這裏吧,這會兒太陽快要下山了,確實有點冷。”


    “什麽?”特別是那最後一句,珊娘沒聽明白。


    “你……”袁長卿頓了頓,小心問道:“你……是不是覺得有點冷?”


    珊娘眨了眨眼,這才明白,他竟是注意到了她剛才那小小的一哆嗦。於是忽然間,她眼裏有些混淆的兩個袁長卿,就這麽一下子分開了。看著眼前的少年,想著他那不怎麽高明的轉彎抹角,她忽地咬住唇,低頭憋了半天,到底沒能憋住,便悶聲笑了起來。


    袁長卿則被她笑得一頭霧水,不禁向她走了過去。


    他這一臉困惑的模樣,叫原已經笑完了的珊娘見了,忍不住又笑開了。


    而每當她快要止住笑時,一抬眼,見袁長卿仍是那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的挫相,想著當年那麽精明擅謀的一個人,居然也會有這樣稚嫩的時候,她不禁笑得更歡了。


    袁長卿一臉茫然地看著她,直到她笑得捂著肚子蹲了下去,漸漸的,他的唇邊也掛上了一抹笑。現在他終於明白他為什麽不想走開了,跟她在一起時,他的心情總能很好。


    “我說的是真的,”他忽然道,“我希望我們能成為朋友。”


    珊娘抬頭看看他,沉思了片刻,站起身,抹去笑出來的淚,道:“我可以試著拿你當朋友。但有一個條件,你有什麽想法,就直接給我說出來,我可不會慣著你,再去猜你的心思。”——隔了一世,該放下的就放下吧。


    雖然以現實來說,袁長卿和她認識隻不過才一個月,但在珊娘的感覺裏,她和他已經相識一輩子了,所以說話間,便一時沒留神,一些語氣和用詞,根本就不是還不怎麽熟悉的人之間該用的。


    這帶著熟稔的口吻,令袁長卿疑惑看她一眼,心念間卻又是一動,更加覺得二人間有種不一樣的熟悉了。“我盡力。”他道,“不過,我不太擅長跟人交談。”


    珊娘不客氣地一撇嘴,“你跟林如軒不是挺能聊的嗎?”又冷哼一聲,“我倒覺得你這不是擅不擅長的問題,是你願不願意的問題。”


    她白他一眼,提起漿糊桶,一轉身,向著樓梯的方向走了過去。


    袁長卿愣了愣才追上去,接過那隻漿糊桶,對她道了聲:“對不起。”


    珊娘看看他,心裏默默把這一身青澀的少年,和記憶裏那個年輕有為的袁大學士又做了個對比,然後再次忍不住笑了起來。


    好吧,袁長卿又被她笑蒙了——這姑娘,忒喜怒不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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