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小胖墩侯玦受寵若驚地伸出小爪子,小心翼翼握住珊娘的手指,然後抬著頭目不轉睛地看向她。


    珊娘的眼眸卻是微微一閃。她伸出手,原隻是示意他跟著走的,誰知那小胖墩竟一把就握住了她的手。


    而感覺著掌心裏那軟軟的觸感,珊娘腦子裏卻在想著,前世時她是否曾這樣牽過她那對兒女的手……


    珊娘驀地一挺肩,衝著自己一陣皺眉,暗暗發誓,再不提前世了——既然此生已經決定不再迴頭,便該連同那些所謂的“前世”全部拋開,再不去迴首。至於那“夢境”中的一切,兩個孩子也好,林如稚也罷,都隻當是一場夢吧。便是那袁長卿此刻站在她的麵前,對於此時的她來說,其實也隻不過是個陌生人!


    所以,從這一刻起,她該放下過去,重新為人,隻把自己當作一個全新的人,一個沒有過去、一切都在等著她重新書寫的人!


    “姑娘,”她走出巷口時,五福迫不及待地迎上來,噘著個嘴兒抱怨道:“姑娘也真是,這種事哪用得著姑娘親自動手?姑娘該吩咐奴婢的。”


    “吩咐你?”珊娘看著她一陣似笑非笑,“你是敢踢小十四的屁股呢,還是敢擰老九老十的耳朵?”


    五福一窒。


    珊娘彎唇一笑,低頭見小胖墩仍那麽直勾勾地看著她,便微一挑眉,把他推到方媽媽的身邊,道:“給二爺整一整衣裳。迴頭再問問跟他上學的人,這會兒他應該在學裏的,怎麽竟在大街上?”


    方媽媽答應一聲,趕緊拉過侯玦替他整理著因打架而弄得一團糟的衣裳。


    侯玦則期期艾艾道:“我、我,我……我沒有逃學……”


    珊娘又是一挑眉,於是侯玦的小胖臉紅了,垂下頭,低聲嘟囔道:“我真的沒有逃學……”


    三和歪頭想了想,忽然明白過來,上前稟道:“竟忘了,今兒正是學裏沐休的日子。”


    學裏每五日一休,今兒是二月初十,正是沐休的日子。珊娘“逃學”日久,竟給忘了。


    “跟著你的人呢?”她問。


    小胖子又垂了頭。


    “抬頭!”珊娘一聲低喝。


    小胖子條件反射似的趕緊抬頭,見珊娘盯著他,那小胖臉憋得又紅了一些,畏頭縮腦道:“我……躲開了……”


    珊娘一陣皺眉,正要迴頭吩咐方媽媽,叫她迴去好好敲打一下跟著侯玦的人,忽地又是一頓——如今她隻是家裏的姑娘,並不是那袁府管著內宅的夫人,家裏一應大小事務,還不需要她來操心!


    這麽想著,她忽地一陣輕鬆,當真放開那些前世打死也不可能會放過的家事,衝著被方媽媽整理一新的小胖墩伸過手,笑道:“快到午時了,可是餓了?你應該經常在這街上逛吧?說說,哪家的飯菜好吃?”


    她晃了晃手裏的錢袋,“怎麽著也要把它吃了才叫合算,是吧。”


    ——如今她才十四歲,便老老實實隻做個十四歲的姑娘吧,該玩的玩,該笑的笑,把前世她錯過的悠閑時光好好補償迴來。


    至於那些不該她管的,打死不管!


    *·*·*


    小胖墩果然不虧他長的那一身肥膘,竟是個“老饕餮”,又因他年紀小,上不得酒樓,故而對小吃的了解遠甚於酒樓的飯菜,竟是帶著珊娘主仆穿街走巷,把深埋於梅山鎮深處的有名小吃吃了個遍。


    等眾人吃得腦滿腸肥地往迴趕時,日頭已經偏了西。


    珊娘笑道:“我怕是吃不下晚飯了。這一下午,我們一個個的竟都沒個住嘴的時候,我總算是知道,你這一身肉是哪裏來的了。”她親昵地掐了一下小胖墩的臉頰。


    許是廝混了一下午,小胖墩不再像之前那般畏懼珊娘了,抬頭憨笑道:“還有好幾處沒吃到呢,等下次沐休的時候,我再帶姐姐過去嚐嚐。”


    珊娘忽然想起他被人攔著搶錢的事,便問道:“老九老十他們幾個搶你錢,哥哥可知道?”


    小胖墩的小胖臉上頓時沒了之前說起吃的東西時的神采,垂頭蔫腦地不吱聲了。


    珊娘擰起眉。想著之前那幾個熊孩子的話,便猜到,怕是她哥哥侯瑞就是知道,也沒有插手管事的意思。


    看著一臉可憐模樣的侯玦,珊娘的眉又是一皺,“抬頭!”她低喝一聲,以指尖抵住小胖墩那低垂的額。


    小胖墩竟被她喝得抖了一抖——顯然,珊娘的積威甚盛——他忙不迭地抬頭,看向抵在眉間的細白手指時,一雙眼睛險些對了起來。


    珊娘皺眉道:“越是害怕的時候,就越該抬頭挺胸直視對方。像你這般垂著腦袋,看著就叫人知道你在怕他們,便是原不想欺負你的,見你這樣,怕也要忍不住欺負上來……”


    說到這時,珊娘怔了怔。果然一個人的稟性難改,前世時她便好為人師,看到不合心意的地方總想著叫別人聽從她的……所以才最終落得個眾叛親離……


    珊娘搖搖頭,衝著自己一陣冷笑,又從小胖墩的額頭上收迴手,扭頭看向車窗外。


    車窗外,他們正從一條不寬的小巷裏穿過去。過去便是通往長巷的石橋了。


    不想就在這時,旁邊的一條巷子裏竄出來幾個少年,也虧得這巷子窄,車夫駕車時小心,才沒叫馬車撞到那幾個竄出來的孩子。


    車夫攏住受了驚的馬,才剛要大聲喝罵那些不長眼的孩子,就隻見那邊的巷子裏又追出來一個少年。少年身後,還七七八八又跟著衝過來一些孩子。


    因珊娘的馬車正好擋住了巷口,那少年便放棄了追捕,迴身對後麵陸續跟過來的手下,叉腰作一副仰天狂笑狀,大聲笑道:“今兒是他們好狗運,叫這馬車救了他們一命。明兒若是他們還敢過來,咱們就……”


    少年正放著狂言,手下一個眼尖的看到馬車上的標誌,忍不住過來小聲道:“好像是你家的馬車……”


    少年吃驚迴頭,見那馬車上果然坐著自家的車夫,頓時便跟被人抽了一鞭子似地往後一跳,指著那車門結結巴巴問著那車夫:“老、老、老爺?!”


    馬車裏,珊娘忍不住伸手就撐住了額——她那胖弟弟被人欺負著,而她這十六歲的哥哥,卻正在忙著欺負人……


    不知道那車夫是怎麽迴答這侯家七爺的話的,總之,等珊娘再次看過去時,她哥哥侯瑞已經遣散了他的手下,一把拉開車門,就這麽不管不顧地擠進這已經坐滿了人的馬車裏。


    侯瑞一把扯起小胖墩,把他往對麵已擠成一堆的三和五福方媽媽身上一扔,自個兒則搶了小胖墩的位置,坐在珊娘的身旁,扭頭問著珊娘:“聽說你被送迴來養病了?”又從鼻孔裏嗤聲一笑,道:“別是被老太太趕迴來的吧?”


    珊娘自七歲離家後,跟家裏的兄弟們就沒什麽接觸了,也就隻在年節間,大家族一同聚在西園裏時,才能偶爾和這倆兄弟說上一兩句話。所以,其實珊娘對這個兄長並不怎麽了解。


    但這卻並不妨礙她曾聽說過她這大哥在市井間的“威名”。


    於是珊娘免不了把侯瑞一陣上下打量。


    十六歲的侯瑞個子已經很高了,看著比那十七歲的孩子還要高一些。許是長得太高,身上的肉沒能跟上,看著精瘦精瘦的。此刻他雖然一身綢製衫褂,那打扮卻跟街頭扛活兒的粗漢一樣,衣袖直卷至臂彎,肩頭接縫處露著一道綻線,長袍下擺掖在腰帶下,露出其下深藍色的褲管,以及一雙高筒烏靴。


    “是啊,被趕迴來了。”


    見那雙高筒烏靴裏插著一截銅尺,珊娘順勢抽了出來,卻被侯瑞反手就奪了迴去。


    “你隨身帶著這個做什麽?”她問。


    “搶地盤時當武器用。”不顧這時候車廂裏擠滿了人,那侯瑞竟拿著銅尺揮舞了起來,叫珊娘好一陣皺眉。


    她這個大哥,雖然長得像她爹,眉目生得甚是清秀,偏那性情不知道像了誰,頗為頑劣,便是珊娘住在西園裏,都曾聽說過他的不少“事跡”。


    “才剛那些,都是你手下的嘍囉?”她一把奪過侯瑞亂舞著的銅尺。


    這侯瑞雖然已經十六了,卻是聽多了說書先生們的江湖段子,一心向往著江湖,向往著能成為一個除暴安良的俠客——換作後世的話來說,這就是位“中二病”資深患者。


    偏這“患者”自以為他身手了得,至少在這梅山鎮上可算是打遍天下無敵手,誰知才一個照麵,居然就叫自家那個才名在外的文弱妹妹一把奪了武器。頓感顏麵有失的侯瑞當即斜眼看向珊娘,歪著嘴不懷好意道:“你這一迴來,怕是家裏得熱鬧上一陣子了。我猜,想要看你熱鬧的人一定很多。”


    “也包括你嗎?”珊娘挑起眉梢。


    “當然。”侯瑞奪迴銅尺,又裝模作樣地摸著他那根本就還沒長毛的下巴,帶著滿滿的惡意看著珊娘笑道:“我可樂意看你的笑話了。我倒要看看,你被人踩下去時,是不是還能像在西園裏那麽高高在上。”


    珊娘的眉梢又是一跳。她想起來了,就在不久之前,大家族聚在一處吃年夜飯時,她還曾當著人,一本正經地把她這喜歡嬉戲甚於喜歡讀書的哥哥好好說教了一通,引得老太太也跟著教訓了侯瑞一句“你該好好學一學你妹妹”。


    而當時珊娘那麽說,雖然也有兩分為了侯瑞好的意思,以及一分恨鐵不成鋼,更多的七分,其實是她借著這不成器的哥哥替自己豎一豎規勸的賢名罷了——不然她完全可以背著人說教的。


    所以,既然當時踩著侯瑞的臉麵替她贏得讚譽時,她沒覺得心裏有愧,這會兒被侯瑞看了笑話,她自然也沒那資格覺得委屈。


    “好吧,虧得你沒‘好好學一學’我。”她笑道。


    而她這毫不介意的笑容,頓時就驚著了侯瑞。便是他們兄妹相互並不怎麽了解,至少有一點他知之甚深,那就是侯珊娘這個人——好麵子。


    卻是沒想到,她會這般不介意地這自我解嘲。


    “你是何方妖孽,竟敢占據我妹妹的軀殼?!”侯瑞並著食指中指的左手指向珊娘,右手則拿著銅尺當劍,在窄小的車廂內拉出個架式。


    “白癡!”珊娘白他一眼,伸手將小胖墩拉過來,把他當盾牌一般,硬是塞在她和那個中二少年的中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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