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來的三位姑娘中,七娘和十一娘都跟珊娘一樣,是跟著老太太住在西園裏的。至於十四娘,雖然沒有住進西園,可最近似乎挺討老太太的歡心,經常會被叫來陪著說話聊天,甚至連今年的春賞宴,老太太都出人意料地點了她的名,因此家裏人都說,不定這十四姑娘將是下一個被老太太接進西園的玉字輩姑娘。


    雖然孟老太太其實挺喜歡看兒孫們在她麵前爭寵的,但她更懂得“家和萬事興”的道理,所以一直嚴令禁止出現一家子兄弟姐妹間鬩牆相爭的事。故而來看珊娘的這三位姑娘,不管抱了什麽樣的心思,在看到珊娘迎出來時,都是一律的笑容款款。


    十四娘更是搶著開口道:“十三姐姐好些沒?我還當今兒一早能在老太太那裏看到姐姐呢。”


    十四娘這句話,雖然有暗諷珊娘不知道把握這最後一次機會的意思,但更重要的,她是想要讓珊娘知道,今兒一早,她去給老太太請安了。


    要知道,雖說老太太隻有兩個親生兒子,可老太爺挺能生,除了那兩個嫡子外,還有五個庶子和七八個庶女。因此老太太膝下兒孫眾多。若真要一個個全都過來請安,隻怕是連老太太的院子都用上,也未必能全都站得下。故而除了住在西園裏的姑娘小爺們之外,其他的小輩們,若是沒有老太太的傳召,可沒這種請安的“殊榮”——而十四娘這句話的重點,便是在這裏了。


    十四娘的得瑟,珊娘還尚未有所表示,一向很有些目下無塵的七姑娘便聽不入耳了。


    她微一豎眉,擺出一副打趣人的姿態,伸手就去擰十四的臉頰,一邊笑道:“你這壞丫頭,這是故意的吧?明知道你十三姐姐身上不好,不能去給老太太請安,心裏定然已經很是不安了,偏你還這麽刺激她!”


    七娘這話可不是替十三幫腔的。若說起來,西園裏的姑娘小爺間可沒表麵看上去那麽友愛互助,何況每年學考時,七娘總是萬年老二,總比十三要低了一籌,如今眼看著十三娘要倒黴,她高興都來不及,哪還會幫著她說話?她之所以那麽說,一則是因為十四娘很有可能就是下一個進駐西園的姑娘,她自然更願意在十四進來前就在她麵前豎點威風;另一則嘛,就是她從小被老太太言傳身教,行事作派和老太太如出一轍。


    而與其說老太太那裏最忌諱的是兄弟鬩牆,倒不如說她最忌諱的是相爭時的吃相不雅——要知道,便是親王,在麵對乞丐時,也需得表現出應有的禮貌和教養——而如今雖說侯家缺了個爵位,可到底是五世鍾鼎的勳貴世家,便是沒落了,該有的氣韻風度卻是一樣都不能缺。


    十四這稍嫌粗鄙的炫耀手法,在高傲的七娘看來,簡直就是不堪入目。


    七娘是長房的嫡出次女,父親是未來的族長,雖說她父親和珊娘的父親是一母同胞,可有著很強嫡庶觀念的她,平時連成績比她好的珊娘都看不入眼,又何況這二房庶出的、如今還尚未能夠入住西園的十四娘。


    不過同為嫡出的三房長女十一娘心裏,就沒七娘那麽強的嫡庶之分了(可能因為她父親原本就是庶出的緣故),相對於高傲的七姑娘來說,十一姑娘的行事風格則要更為謙和溫柔。


    於是十一娘繞過玩笑著的七娘和討饒著的十四娘,過去扶住珊娘的手臂,關切問道:“最近你的精神好像真的差了很多。聽說大夫來過了?是哪裏的大夫?大夫怎麽說?妹妹這到底是哪裏有不妥?”


    珊娘一邊笑著把眾人讓進院子,一邊答道:“誰知道呢,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隻說脾胃不和什麽的。”


    七娘立馬丟開十四娘,接過話道:“怕是春天到了,換季的緣故吧。最近我娘也老說沒什麽精神,大夫也說是脾胃不和,可見很多人都這樣呢。”


    四個姑娘寒暄著,便迴到堂上分賓主坐了。


    七娘又道:“可惜你病得不是時候,這春賞宴看來你是趕不上了。”


    珊娘親自從雙元手裏接過茶盞,一一給三位姑娘奉上,那唇角微微一抿,故意在臉上露出些許客人們大概很想看到的懊惱神情,心裏卻暗道:要不是趕著避開這倒黴的春賞宴,我也不至於冒著惹毛老太太的危險,這般倉促行事了。


    若給她一點時間,她定然能把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叫老太太也抓不住她的把柄。可惜了。


    “是呢是呢,”吃了七娘的一癟後,十四娘隻安靜了不到半盞茶的功夫,這會兒又像滿血複活了,在寬大的太師椅裏蹦躂著笑道:“我聽老太太說,今年家裏的春賞宴請了好多客人來,比往年都要熱鬧呢。”


    她這般突顯著自己和老太太的親密,珊娘自是沒什麽反應,七娘和十一娘心裏卻被膈應得不輕。


    於是十一娘眨著雙純淨的眼,一臉驚奇地問:“真的?”


    “嗯!”小十四得意點頭,“我聽老太太身邊的人說,好像老太太的娘家,原陽孟家那邊也有人要來。”


    “啊,你連這個都知道?我竟什麽都還不知道呢。”十一娘有些失落地道。


    十一娘的表演太過逼真,叫深知她性情的珊娘忙不迭地低垂下頭,借著呷茶掩去臉上的笑意——她這十一姐,是最會裝佯扮像的了,任何事,隻要不是已經擺上明麵的,她便永遠都不知道。


    而比起謹慎多思的十一娘,七娘就心直口快了許多。她斜睇十一娘一眼,笑道:“你老是這樣,別人不告訴你的事,你永遠是什麽都不知道。不過昨兒我倒確實是聽老太太提起過,好像說是咱大周的‘頂梁柱’,京城袁家是要來的。”


    低頭呷著茶的珊娘忽然就叫茶水嗆住了。


    “瞧你,也小心些呀!”十一娘忙隔著茶幾在她背上拍了兩下。


    珊娘伸手捶了捶胸口,又搖手阻止想要上前幫忙的奶娘,卻忍不住還是咳嗽了兩聲——這袁老大,到底給她造成了多大的心理陰影啊?!明明早就已經做足了準備,這麽驀然聽到,居然還是叫她嗆到了。


    就聽到十四娘好奇問道:“什麽大周的頂梁柱?”


    “這你都不知道?”七娘帶著鄙夷瞥了十四娘一眼。雖說有資格進西園的姑娘,頭一條要求的便是相貌出眾,但才情和知識也是缺一不可的。而就七娘眼下看到的,這小十四如今也就隻占了這頭一條……啊,不,連這頭一條其實也不怎麽夠格。


    她抬眼看看仍捶著胸口的十三娘,忽然發現其實十三看著要比十四順眼多了。


    “這‘頂梁柱’啊,指的是忠毅公袁老令公一家。”七娘道,“你可知道十五年前的漠洛河保衛戰?那一役,老令公以七千袁家軍抵住了辮子軍近五萬的兵力,等援兵趕到時,整個袁家軍幾乎全軍覆沒,也沒叫辮子軍占了咱的一寸土地,老令公和幾個兒子更是全都殉了國。當今聖上親自給袁府提了‘頂梁柱’這三個大字,還親口把袁家軍比作前朝的楊家將,所以如今大家才都尊稱袁老將軍一聲‘袁老令公’。要說起來,這袁家跟咱家也算是有點親,老令公的妻子,跟咱家老太太一樣,都是出身原陽孟氏。老太太說,若論起年齡,那位還該叫咱家老太太一聲姐姐呢。”


    十一姑娘大概是聽得入了神,竟不知不覺漏出一句話問道:“可咱倆家向來沒什麽交往啊?”


    話剛出口,她便有些後悔,飛快地看了眾人一眼。


    七姑娘到底比十一姑娘活潑,抿著嘴兒看著她挑眉一笑,道:“現在是沒有,可不代表將來也沒有啊。”


    她一邊笑一邊拿眼怪模怪樣地瞅著十一娘。頓時,心思玲瓏的十一娘就想到了什麽,那小臉兒不自覺間竟紅了。


    如今住在西園裏的三個姑娘中,七姑娘十六,最近正在議親,對方是次輔家的一個孫子,據說才學不錯(以後世的話說,就是個潛力股),雖說兩家還尚未下定,可這事兒已經十成八-九。


    而在她之下,便是十一姑娘了。


    十一姑娘今年十五,袁長卿今年十六,倒正是年紀相當。


    珊娘默默想著,不禁微微有些走神。


    之後,十四娘倒有心想要挑著人出頭,說一說珊娘即將會被放逐出西園的事兒,偏那兩位姑娘早成了人精,不算計她就算她運氣好了,哪還能被她算計到。而且西園有訓:便是結仇下絆子,也要做得優雅從容,叫誰都看不出手腳。這會兒當麵想要做手腳,偏還落了痕跡的十四娘,對上被老太太精心培育著的西園姑娘們,自然隻能處處落個下乘。好在她還算乖覺,眼看著勢頭不對,隻微微試探了一下也就消停了。


    於是,這一次三位姑娘的到訪,倒顯得格外地親密平和。


    隻是,等送走三位姑娘後,那兩位舉止優雅、風度從容,從頭到尾都沒說過一句失禮的話的西園姑娘,仍是達到了她們此次來訪的目的。


    姑娘們走後,便是心裏仍記掛著各自前程的雙元四喜她們,在聽到袁家人即將來訪的消息後,都忍不住聚在一處悄悄議論了幾句,又何況其他人。


    而後世有一句話,叫作“群眾的力量是無窮的”(許該叫“群眾的腦洞是無窮的”),這般三三兩兩的悄聲議論中,那被老太太半遮半掩起來的、袁家人此次來訪的真正目的,竟就這麽漸漸被眾人勾勒了出來。


    到了晚間,珊娘洗漱上了床,連奶娘都忍不住和她嘀咕起這件事來。


    “其實要說起來,這也能算是一門好親事。”——可不,比起給人做填房的六姑娘,這樁親事可真算得上是上乘的。


    如果事實真如大家所猜測的那樣的話。


    珊娘一陣冷笑,“什麽好親事!奶娘都不知道那袁家的內-幕,竟還說這是什麽好親事。”


    “你又知道了。”奶娘笑道。


    “我還真就知道!”珊娘翻身坐起,奶娘趕緊拿過衣裳給她披上,她這才又道,“那個孟氏,其實是老令公的續弦。老令公之前有個妻子,留下兩個兒子。這兩個兒子和老令公都死在漠洛河了。不過好歹長子還留下一點血脈,但次子卻絕了嗣。照理說,老令公的爵位應該傳給長子長孫的,可後來竟傳給了老令公的第四子,就是孟氏的那個親生兒子……”


    “咦?怎麽會這樣?!”奶娘一陣驚奇。


    珊娘一撇嘴,“奶娘忘了?宮裏可還有位風華絕代的孟娘娘呢!一點點耳邊風,再加上那孟氏也是死了個兒子的,這事也就沒什麽難度了。何況當年那位長子長孫還不到一歲的年紀,便是傳了他,以後能不能順利長大成人怕都能成個問題。總之,如今看來,這爵位是再不會傳迴長房了。而這袁家,有一點跟咱家很像……”


    許是心裏到底對袁長卿的冷漠存了恨意,珊娘的聲音裏帶著幾份她都沒有意識到的刻薄。


    “……要說咱侯家,窮的就隻剩下了錢;那袁家呢,富貴得就隻剩下了那點爵位。這一個想要錢,一個要地位,兩邊老太太一合計,哪有不一拍即合的。隻是,咱家老太太想要借袁家的高枝,可人家袁家也不傻,人家還想要借個更高的高枝呢,偏咱家除了錢就沒別的能讓人看上的。奶娘您想,這種情況下,袁家哪會拿個正經能襲爵的公子來結親?我看啊,也就那位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袁家長孫,袁大公子拿來湊合湊合的事。”


    “這樣啊……”


    不管奶娘當初動了什麽心思,聽著姑娘這麽一說,便什麽心思都沒了。所以奶娘的思緒隻在袁家和春賞宴那裏打了一會兒轉,便又轉迴她家姑娘有可能會被趕出西園的事情上來了。


    這麽想著,奶娘忍不住就是一陣發愁,拿手捅著已經有些迷糊的珊娘道:“要不,明兒姑娘還是去向老太太低個頭吧?萬一真被送迴去可怎麽辦?姑娘怕是要一輩子都抬不起頭來了。”


    “為什麽抬不起頭?”珊娘帶著幾分迷糊道,“又不是被趕出去的,我可是自己不想留在西園的……”


    奶娘一呆,這才明白,原來她家姑娘是存心的!


    “哎呦!”奶娘忍不住就是一聲輕唿。


    已經半迷糊的珊娘嫌她吵,推著她道:“奶娘去睡吧。放心,有我一口吃的,就有您一口,您怕什麽。”


    “這倒是。”小姐控奶娘立馬變得眉開眼笑。在她眼裏,她家姑娘簡直是無所不能,隻要是她家姑娘想做的事,她便會無條件支持。


    不就是離開西園住迴家去嘛,多大的事!


    “這不就得了,”珊娘翻了個身,口齒不清道,“奶娘放心,沒了他袁長卿,我們隻會越過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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