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四】


    莊期頓時了悟,道了一句遵命,匆匆離開,將眾人召集,略述該事並各司其職分工下去。不多時,藏書閣的書已全部收拾完畢,用大木箱子足足裝了近七八十箱,幾乎把所有的馬匹都用上,才勉強馱完。


    眾人才去收拾行李。


    就聽見鐵蹄聲聲,由遠及近飛奔而來。白胡子師父站在紫星閣,目視遠方,說道:“你們都從後門走吧,為師一人在此。”


    莊期不肯。


    師父麵色淡然:“紫星台三百年基業,盡在白馬之上。莊期,書在,你在,則根基在,紫星台即使毀了也沒什麽要緊。若這些都不在,紫星台又何以存在?不要緊,為師與濘州將領多有交往,他們不會為難。”


    聽了這話,莊期默默地讓眾人牽馬從後門一一離開。書多,山陡,馬行得慢,一行十數人,麵色悲傷地離開了。


    容越卻無論如何都不肯走。


    握緊了師父的雙手,滿是憤懣:“憑什麽!莫名其妙就搬了,不就是打傷了幾個人嗎?也是他們不占理在先!不都說紫星台是仙家之門嗎?難道還會怕那些無恥之徒。師父,你不走,我也不走。”


    師父歎了一口氣,撫摩著他的頭發:“越兒,快走吧,今天是紫星台的劫。”


    “我才不管什麽劫不劫的。”容越抓起青龍戟,憤怒地說,“要打就打個痛快,反正我沒有入紫星閣的門,也不是什麽修仙的人,殺就殺了!再說,我們能逃得過他們?就後山那些路,追上能要一盞茶的功夫嗎?師父,我出去!”不由分說,騎馬飛奔出去。


    遲衡握緊了大刀,縱馬緊跟其後,大聲喊:“容越,你要小心!”


    師父追之不及,二人已經衝出紫星台。


    將拐杖頓於地麵,長歎。


    那一群兵士團團圍在了紫星台門口,打眼看去至少有近百人。其中有一人是首領模樣,高昂著頭,旁邊就是負傷的司理參軍,滿是狼狽,不指容越,卻指著遲衡大聲說:“護軍統領,那就是矽州的將領!”


    這時隻見三個人都騎馬上前,睜大了眼睛看遲衡,而後慌忙後退,紛紛道:“護軍參領,是他,就是他,那天破了我們的罡明關,我們幾個守城的,跑得快。就是他,我認得這把刀!”


    這一下,坐實了遲衡的身份。


    司理參軍趁機說:“您看,他如今出現在這裏,可見紫星台與他們是一窩的。若不是他們,您的弟弟也不會守關殉職,所以這紫星台,以修道為名,裏應外合狼狽為奸,實在是該死!”


    胡扯!


    容越性子剛烈,血氣上湧,大聲怒斥:“血口噴人!明明是你挑釁紫星台在先,如今還想羅織罪名!”


    他這一激,更坐實了紫星台與矽州的“罪名”。


    護軍再看遲衡時,眼睛都通紅,怒氣衝衝:“可惡,該死,本將讓你死無葬身之地!”說罷,竟挺矛而出,衝著遲衡一揮長矛。


    遲衡一刀過去,長矛震了三震。


    護軍見自己不是對手,連忙唿人上前,將遲衡圍住攻擊。


    而在遲衡身旁,容越與司理參軍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參軍令眾人上前圍攻容越,容越也沒客氣,甩開青龍戟戰了起來。他本就年輕氣盛,如今又氣在頭上,一身好武藝就像脫韁的遊龍一樣肆無忌憚肆虐開來。


    兩個人就像野木遇上幹火,一點就燃。


    與容越不同,遲衡心知參軍和護軍兩人均是草莽之輩,與罡明城城民的敬畏不同,紫星台對他們來說就是一個道觀,並沒有過多的敬意。他也知道護軍報仇心切,今日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自己。


    束手就擒?


    遲衡一咬牙,絕無可能,他就算束手就擒,落在那兩人手中,紫星台的“勾結罪名”也是逃不掉了,倒不如一橫心,殺他個片甲不留,說不定置之死地而後生!


    這樣一想,手中的刀更恨了。


    刀刀迫人的淩厲,殺得那些將士們膽寒,也有邊緣的數十將士隻在最外麵,人多擁擠,還沒法靠近遲衡和容越。護軍一見情形,心如火上澆油,再看紫星台越發覺得麵目可憎,遂大聲喊道:“兄弟們,點火,把紫星台給我都燒了!”


    軍令如山倒,那些將士果真點了火,扔進了紫星閣。


    如有鬼助一般,那閣才沾了一點兒火星,瞬時大風起了,火苗一竄數丈高,連點火的兵士都瞠目結舌。眨眼間,那著火的閣樓竟將整個天空映得通紅,莫要說救火,連喊都來不及,已吞噬於火舌之中。


    可憐受人敬重三百餘年的紫星閣,一天之內,付之一炬!


    容越驚了。仰望著旺火中的閣樓,不可思議地看著。一個兵士見他發癡,一個長刺刺了過去,眼看要戳進他的心窩。


    鐺——


    遲衡大刀一架,將那兵士的長矛震落,大刀兩邊一砍,焦急大喊:“容越,容越……”


    被遲衡擋了一刀,容越這才從震驚中醒了過來。


    不知何時,容越頭上的束帶被挑,披頭散發。心內的憤怒一觸即發,迴過頭來,目光像刀一樣冷。瞬間他揮起了青龍戟,那戟如同鬼神附注,明如耀日,怒浪翻滾,餓虎出山,冷颼颼的兵器,像閻羅殿倒塌惡魂奔走。那青龍戟下,傷者前赴後繼。


    刹那天昏地暗,日月無光。


    映著熊熊烈火。


    在無名重刀和青龍戟下,百人廝殺血流成河,不多時,原本清風常襲的紫星台,如今成了活生生的修羅場。


    而參軍和護軍二人,最終不知死於誰的兵器之下,群龍無首,餘下傷者望著成魔一般的遲衡容越二人,嚇破了膽,縱馬而逃,容越還要追上去殺,遲衡攔住了他。


    秋葉斑駁,秋水漾漾,但紫星台已不再。


    閣樓燒成灰燼,處處斷壁殘垣,還有未熄滅的火苗,劈裏啪啦地燒著。曾經的修道之地,隻剩下逃亡不出的屍體。在紫星台的院子中,師父坐在石凳上,閉著雙眼,蒼老了十歲。容越長跪不起,淚流滿麵。


    直到慟哭變成啜泣。


    師父才睜開眼:“不怪你,這是紫星台的劫。世上任何東西,都難逃它的劫數,三百二十一年,紫星台已經夠長了。為師與你師兄也將尋一處風水寶地,再建一座就是,物是死的,人是活的。越兒,你常怨為師不讓你出門,如今,你想去哪裏,就去吧,再沒有羈數了。”


    容越的眼淚模糊了。


    師父為他擦去臉頰的眼淚:“走吧。”


    “師父,你常說,我十八歲就能離開紫星台,是早就知道這一天嗎?”容越說握緊了師父如老鬆一樣的手,“師父,我不走,我肯定能將紫星台重新建起來的!”


    師父搖頭:“限期已至,再建就不該是紫星台了。放心,有你師兄在,你,還是走吧。如今這樣,濘州是留不下你的。”


    要不了多久,濘州各處就會出現容越的通緝令。


    紫星台,恐怕也坐實了罪名。


    師父望了望內疚的遲衡,歎了一口氣,說道:“禍福相依,焉知此神煞不是大吉。越兒,你要是心裏難受,就在紫星台旁都種上銀杏樹,也算是積德。”


    容越升騰起期望:“師父,這是贖罪的法子嗎?”


    師父點了點頭:“樹是人之魂魄所聚,亡魂借銀杏之身消去前世罪過,亦可功德圓滿。我去找你師兄,將眾人安定下來。緣分止於此,元奚何其大,無需多慮。”


    容越果然信以為真,與遲衡二人踏踏實實跑去挖坑、挖苗、摘樹填土。


    白天黑夜不停歇,忙了三日,將所有能種樹的地方都種上了,最末,容越與遲衡累得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背靠著背歇息。望著天邊,無月,遲衡想起,今日是三月初一,歸程已至,沉默良久,他問:“容越,想和我去炻州嗎?”


    同樣是沉默。


    許久,容越說道:“師父常說師兄命中帶煞,責令我跟在他左右寸步不離。其實帶煞的,是我吧?我在紫星閣外被師父撿到,想不到,它卻因我而毀了。”


    遲衡迴身,抱住了容越的肩膀:“亂世,都是煞星。有毀,才有立,不要太自責,跟我去炻州吧。”


    容越迴過頭,二人雙目相對。


    眼神中滿是真摯,容越笑了一笑,點了點頭。


    容越以為他隻是短暫離開,很快就會迴來,還給師父和師兄一個嶄新的紫星台。若幹年後的一個秋天,戎馬征程,容越終於風塵仆仆迴到了這裏。看著曾如仙境一樣美好的地方,已經變成了金黃色的銀杏樹林,宛如黃金的光芒一樣,風一吹,向他搖曳著璀璨的光華,令人望之心醉。舊日的痕跡,消失殆盡,紫星台,竟如從未出現過一般,隻有兩棵大銀杏樹下,有一個石凳,滿是青苔,撥開了往昔的一角。凝望著他從未想到的這一切,容越忽然頓悟了,亡魂未必成樹;但樹,吸納了他所有無心的罪業,令他在往後的時光,能一如既往的坦坦蕩蕩率性不羈。


    這些,都是後話。


    迴到罡明城的第二天,遲衡向麻行之提出辭呈,他將即刻啟程,前往矽州城,與紀策匯合,一同迴元州或炻州。雖然很不舍,麻行之還是點頭同意了,兩人相約日後一定再聚。


    與此同時,容越找到了正忙於安頓眾人的師兄莊期,說和遲衡去炻州看看,並特意強調隻是看看,不是去打戰或當混世魔王,且很快就會迴來的。


    莊期雲淡風輕,笑了一笑:“師父他老人家說過,你十八歲就留不住了,果然如此。”


    秋日,秋色凝重。


    揮手道別,莊期的身影站在原地,許久許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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