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二】


    笑完後,安錯忽然審視著遲衡的眼睛,困惑地喃喃:“怎麽眼睛也變紅了,你有沒有覺得不對勁的地方。”


    遲衡心裏一糾:“有啊,渾身汗出個不停,臉上還繃得一塊一塊的,有鏡子沒?”


    安錯立刻搖頭說:“出汗就對了,不過臉怎麽會這樣。”


    他這一說,遲衡心裏毛了,這半吊子郎中到底把自己治成什麽樣兒了,立刻揪著他問自己怎麽迴事。安錯開始不肯說,遲衡不依不饒。最末安錯實在心虛,說道:“七日癢非同小可,隻要醒來你肯定痛不欲生,我就下了最猛的紫茯藥……”


    “嗯,然後呢?”


    “以毒攻毒,猛過頭了。紫茯專攻七日癢的毒性,但也有個不好的地方:用多了會相火過盛,致使陰陽失調,腎虛不固。”安錯聲音越來越低,含混地說,“所以你會渾身發軟,不停地冒紅色的虛汗。”


    遲衡雲裏霧裏沒聽清,便追問:“會什麽,說得明白。”


    “說白了就是:腎虧、陽痿、早那啥。”


    一聽這話遲衡跳了起來:“什麽……你這個……你當初就不會少用一點。”這輩子,悲劇了。


    “所以,昨天你醒來後,我立刻給用了另一味專克紫茯的芏靈藥。”安錯奮力分辯,分外認真,“補腎,壯陽,十分見效,芏靈百裏才長一株,十分難得,我都沒有吝嗇。”


    什麽叫沒有吝嗇?


    好吧,都不是關鍵,遲衡著急地說:“可我現在還是不停地出汗,臉還硬成一塊一塊。”不但出汗,而且渾身開始緊繃,尤其是臉,不說則以,一說覺得繃成一塊一塊的龜殼似的,恨不能立刻摳下來。


    安錯冥思苦想。


    遲衡無力地提醒:“是不是,那什麽芏靈藥藥性太猛了,所以兩個正在我肚子裏打架呢?”


    安錯摸了摸遲衡的臉,忽然燦爛笑了,一笑還有兩顆小虎牙,十分無邪:“理是這個理,但我琢磨著,可能是所有的猛藥餘烈摻在一起……藥不比其他,它們滲入你的血脈,短的一個時辰能看出,長的蟄伏數月,乃至數年……”


    遲衡差點一口血飆出。


    不說還好,這一說就成不治之症了,還數月數年,這是要命呢。遲衡狠狠地拿起柴刀,麵無表情地一砍而下,剁草一樣剁著幹柴,一言不發。


    安錯心驚肉跳:“可以治的,不就是腎虧嘛。”


    遲衡牽起嘴角咬牙切齒,把幹柴剁成一斷一斷的一堆:“你要不要試試腎虧?我可以讓你連命根都沒了。”


    下意識地捂住胯|下,安錯心虛:“芏靈很管用的,你的臉很硬,就表明起效了……要不要我再給你煮一根芏靈試試,唔,師父迴來肯定罵死我了……總共就兩根……”


    遲衡忍無可忍,柴刀指著屋子:“你,滾迴去,睡覺。”


    安錯才要走。


    遲衡又叫住了他:“安錯,算命道士為什麽叫你安啞巴?”隱隱知道原因,但證實之前,他還留有一分僥幸。蒼天啊大地,不至於衰成這樣吧。


    這次,饒他威逼,安錯緊緊閉嘴死活不說。


    飛鳥歸宿,漫天紅霞將去。遲衡背著背簍跟在安錯背後,隻覺得汗出如漿,紅汗是越來越淡,漸漸透明,卻越來越黏手。許是心理作用,遲衡越來越覺得腹部很虛,胯|下疲軟,似有縮迴去的跡象。


    安錯說,他師父師兄至少得中秋後才能迴來。


    短期內無望。


    遲衡也不能罵安錯,萬一安錯急了,什麽猛藥都上,自己怕是得在這個庸醫手底下一命嗚唿了。他這邊糾結,安錯卻樂嗬,絲毫沒把遲衡的憂慮放心上,揮舞著細胳膊:“遲衡,這邊來,昨天咱們找到這裏,今天是這一大片。”


    看他意氣紛發的樣子,遲衡問:“你找多少天了?”


    “一個多月,雖然師父和師兄說那沒譜,我堅信一定有。”一笑一個梨花渦,眼神澄澈。


    遲衡肅然起敬。一個多月,連絳石的影子都沒找到過,安錯還能這麽興致勃勃地找,且根本就無視他人建議,非一般的熱忱和執著,真比打雞血還打雞血啊。也許在安錯眼裏,人世間其他都不要緊一樣,隻有內心的堅持永存。


    遲衡低頭,默默地翻開每一塊水碧石。


    水碧石的外表和普通石頭無異,粗糙的淡淡的綠色,遲衡認真地翻著,整個安靜的夜晚,他沒有再說一句話,隻有止不住的汗水汩汩流下來,滴在地上,發出輕微的啪噠聲。


    實在找累了他就靠石頭邊,偷偷地解下褲子,凝視手裏肉肉的一根。


    捏一捏,軟趴趴的。


    不怪遲衡心裏發毛發軟,猛藥什麽最可怕,既然七日癢無聲無息就讓自己痛苦成那樣,什麽紫茯什麽芏靈肯定也就有這種奇效,越猛越毒越可怕。刀傷還能養一養,可這幾味藥是直入血脈的,萬一把自己的根基傷了,可就麻煩了。


    手裏的玩意有氣無力的樣子,越看越不對勁。


    遲衡迴頭瞅著安錯離得遠,摸著沒有包住的地方,偷偷地上下搓了幾下,他的手粗糙無比,那肉又沒被碰過,頓時疼得他眉毛直跳,越發萎靡不堪。遲衡心急了,小心地握住皺皺的表皮,慢慢地上下順了一順,痛才慢慢消失了。


    看著它慢慢翹起來,遲衡舒了一口氣,放了迴去。


    安錯渾然不覺,見遲衡過來,還興高采烈地說:“遲衡,今天運氣好,揀了好幾顆奇石,不知道是什麽藥性。比如這顆,綠得很不一般。”把手中的石頭亮給出來,很小的一顆,遲衡看不出什麽異樣,心想放自己眼裏,這頂多就是一顆玉石,在安錯眼裏就是絕佳的藥材,他倒是能自得其樂。


    很快,遲衡也心無旁騖,見到有些奇怪的石子,不管三七二十一扔到背簍裏。


    這一夜過得很快,還是沒揀到絳石。


    遲衡這兩天可算折騰夠了,也不管汗透重衫,迴去就是唿唿大睡。身累,心有牽念,很快做起夢來,一會兒見岑破荊滿地裏找他,茶飯不思。一會兒見鍾序拿著他的刀,坐在地上傷心。


    醒來後又是一股味道,一大碗暗紅的湯。


    遲衡當即迴絕了安錯的殷勤和熱情,斷然說:“不吃,我現在挺好的,臉也不繃汗也不流,一定是昨晚幹了一晚的活,血脈的藥性散出來了,一定是。”其實臉還是跟龜殼一樣,總比胡吃的好。


    安錯撫慰:“這不是什麽猛藥,不治任何病,就補身子而已。你流了兩天汗,再不補就脫水了。”


    遲衡將信將疑:“是嗎?”


    安錯用勺子舀起碗底,一粒一粒小米一樣的東西:“這東西就是糧食,能有什麽藥性?再說我是郎中,也不敢什麽都給你喂,對吧,是藥三分毒。”


    你也知道,怎麽前兩天就不斟酌?


    遲衡琢磨了一下,是渴得厲害,吃還是不吃,看看安錯真誠的眼神,想想至少身上不癢是真的,出汗少也是真的,安錯還是有點譜的。於是端過碗,捏著鼻子咕咚咕咚吞了下去。


    安錯很快又去熬藥了,原先的幾大鍋要並成一鍋。


    遲衡與他一同抬起大鍋,慢慢倒在一起,濃濃的藥汁非常黏稠。並好之後,安錯往鍋裏扔了幾塊石頭,遲衡問:“扔石頭是為什麽?”


    “這不是石頭,是藥草,長了幾百年凝固成石的模樣,合進藥裏,能吸鐵性,令傷口不化膿,不淤血,且不會留下後遺之症。”安錯忽然惆悵,“其實好多傷者並不是被刀劍殺死的,而是被染上了兵器上的鐵性,五髒六腑衰竭,然後因體虛而亡的。”


    這個倒是好懂,遲衡說:“練好之後給我一些,我也常受傷。”


    安錯嘟囔:“為什麽要打戰。”


    遲衡笑而不言,找到一棵比人高的樹,揮斧砍下了十數下,他力氣大,柴刀被磨得也厲,樹很快就斷了。他把最接近樹根的地方砍出一截,最後削成幾十公分長,三個指節寬,最前頭尖尖的。又砍了兩截樹幹,削得又直又順,又是鑽孔又是綁緊,製成之後,竟然是一把有模有樣的木鋤頭。


    安錯醒來後,見了十分高興:“這個好用,我早就想弄個鋤頭了,鐵的容易傷著草根,壞了藥性。”身處火羅山,不是想弄就能弄到的。


    看他歡天喜地,遲衡趁勢問:“你一個人住這裏多長時間了?”這裏根本就不像住過好幾個人的樣子。


    “一個月。”安錯脫口而出。


    說完才意識到給下套了,安錯索性把實話都說了:“師父和師兄都說初冬天寒,人瘟就能停下,而且病過的人治不了,也說絳石隻是典籍中記過,根本難說。但我不信,任何東西,能攻就能克,沒有找到絳石怎麽能斷定。”


    果然固執。


    “你還說師父去了元州城。”


    “確實去了,那裏現在人瘟正肆虐,師父隻能做到讓人患病不死而已。師兄則在霍斥那裏,防止人瘟傳得更嚴重。”安錯說這話時,神情難得嚴肅,說到百姓疾苦,一派仁心。


    也讓人佩服。


    “其實你不是被人送過來的,那天我下山去,你被人打撈上來,隻有出的氣,翻白眼,渾身都僵了。有個赤腳大夫看過後說沒救了,正要埋時,我讓他們把你送過來,死馬當活馬醫。”安錯靦腆一笑,“看,你不也活蹦亂跳了嗎?”


    他這麽一說,遲衡才覺得,自己能活過來,也挺不容易的。


    心中升騰起感激,遲衡道了好幾聲謝。


    安錯為他診了一下脈:“你還覺得渾身乏力嗎?臉還是很不舒服嗎?”


    遲衡嘴角一抽,他倒忘記了這一茬,猶豫了一下說到:“臉還是像烏龜殼一樣裂開的感覺,而且,好像,尿不是黃色的,而是發青發黑,這是什麽緣故?”


    安錯目瞪口呆訝異地說:“不是發紅嗎?”


    遲衡心裏又一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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