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


    鬆滿雲林,荇芽浮水,初秋風景如畫。


    遲衡是被疼醒的。


    他本陷入渾渾噩噩的昏迷之中,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肚中燃起了一團烈火似的,火燒火燎,生生將他從昏迷中燒醒了。疼痛難耐,他睜開眼,視線模糊,重疊了好幾次之後終於看清:一名十六七歲少年一手端著碗,一邊跳腳,一副火燒眉毛的模樣,嘴裏連連唿喊:“這可怎麽辦、怎麽辦、怎麽辦。”


    遲衡仰躺著,勉強收了渙散思緒,忍著痛低頭一看,一碗滾燙的黑藥汁在自己肚子上流得到處都是。


    頓時哭笑不得。


    “放下碗。舀瓢冷水。衝一下。”遲衡開口了,聲音啞啞的。


    乍聽遲衡說話,少年驚得又跳了一跳,恍然大慌慌張張把碗啪嗒一聲擱在桌上,急急忙忙舀了大大的一瓢水,嘩的一聲,把遲衡的肚子澆了個透。


    無語地看著少年毛手毛腳把這局麵搞到最糟糕,唯一值得安慰的是,遲衡發覺手腳已經不癢不痛了,就是很無力。他迴想起自己跳入大河之後,任由激流拍打,將他卷入懸崖,之後就是人事不省。如此看來,大難不死,被這個少年救了起來。


    不等遲衡問詢,少年已經風一樣卷出門出,而後風一樣卷了迴來,手裏拿著一塊抹布一樣的東西,稀裏嘩啦把狼藉一片的床擦幹。一陣雞飛狗跳之後,終於喘著氣累癱在一邊。


    等少年不跳腳了,遲衡才開口問他是誰。


    聽他說話,少年忽然想起什麽似的,急促促地扔下一句:“我叫安錯,是郎中,遇上我你就有救了,等著,我再給你熬碗藥去。”


    想攔也攔不住。


    遲衡張大嘴巴,聞著滿室的藥味,怎麽也不相信安錯是郎中,至少從沒見過這麽舉止毛糙的半吊子郎中。安錯年齡與遲衡一般,但遠比遲衡弱,一笑嘴邊有個梨花渦,看上去有三分靦腆。隻要不跳腳,往那裏一站,任誰都會覺得他很機靈;他一跳腳,原形畢露,更別提毛手毛腳的樣子,看得人都心裏著急。


    給人治病?算了吧,給人添病還差不多。


    足足一個時辰後,遲衡才等到這碗藥。藥濃黑如墨,帶著一股濃烈的黴味,聞得就想吐,遲衡使出吃奶的力氣,抬手捏住了鼻子:“這是什麽?我不吃!”


    “為什麽不吃?知道我費了多大功夫!”安錯怒目以對。


    “我沒病。”遲衡喘了一口氣。


    “沒病?你跌進河之前沒覺得渾身又癢又疼嗎?你中了‘七日癢’,別說什麽都不知道啊。要不是遇上了我,你現在肯定癢到生不如死。”安錯嗤笑,大不咧咧地坐到床沿。


    這個郎中似乎靠譜,至少什麽話沒說他也知道自己的病狀,遲衡將心放下來。


    “可我現在不癢了。”


    安錯撓了撓頭,理所當然地抬頭:“我當然知道你不癢了,早在昏迷的時候,就幫你把毒性解了,但傷了氣,得補一補。現在是不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要想一輩子躺床上,就別吃!”


    遲衡猶豫了一下,張開嘴。安錯拿著勺子一下一下喂著他,動作倒是嫻熟,得意洋洋地看遲衡。


    “你該慶幸遇上了我,要是別人,醒來你也得痛苦死。”


    遲衡無奈地說:“謝謝恩人,這是哪裏?”


    “火羅山。”


    火羅山?遲衡一驚,倒是衝得不遠,還是夷州的地界,但火羅山方圓百裏都是霍斥的地盤,這可真不妙。


    “我什麽時候能好啊?”


    “不好說,至少得在這裏呆七天才知道。”安錯優哉遊哉地說,“七天,方能把毒除幹淨。話說迴來,誰那麽毒要害你的,‘七日癢’可是稀世珍品,平常人不容易得到啊。”


    “什麽七日癢,我就是在河邊割草,忽然就癢了。”遲衡斟酌著詞語,隱瞞真相比較好。


    聽了這話,安錯沒有深問,反而歡喜起來:“為了治那‘七日癢’,我給你下了重藥,現在是不是渾身沒力?不打緊的,很快就好。對了,要不要人捎口信給你爹娘?”


    不知道岑破荊怎麽樣,找不到自己肯定著急得不行。捎口信迴去?隻怕一說是梁千烈的人,直接就逮住扔地牢吧。


    遲衡搖頭道:“沒事,全家隻我一個。”


    父母俱已不在?安錯同情地說:“那你就老實呆上七八天吧。你叫什麽名字?我師傅和師兄都沒在,正好等你恢複一點力氣,就可以來幫我幹活了,都快累死了。”


    不知道什麽活能讓安錯發愁,遲衡躺在床上,感覺手邊的力氣一點一點增加,心情也變得輕鬆,鬼門關溜了一圈,竟然逃得如此輕易,要說還有不自在的地方,就是臉不知怎麽的一點一點繃緊了。


    約莫過了兩個時辰,已是下午,遲衡撐著所有力氣下了床。


    秋風颯爽。


    安錯正坐在門口的小矮凳上,一邊哼著小曲兒一邊抽著竹條編藤籃,見遲衡出門,歡歡喜喜地招手:“呦,能下啦?快來,給我劈竹條,累死我了!”


    一點兒不見生分。


    不由分說的狀況下,遲衡拿起了柴刀,手指發虛,勉強削了幾下。許是筋骨肌肉活了,反而有勁了,越劈越輕鬆,最後削得飛快。


    安錯高興壞了。


    別的毛躁,安錯編起背簍來還麻利,手指在竹條間穿梭如蛇,很快就編好了一個,嶄新竹青色看著就心曠神怡。往背上一背,背簍大小正合適:“那誰,遲衡,乘著天氣好,和我去采點草藥。”


    遲衡看看天空,斜陽西下,薄暮如織。


    “不礙事,有些草藥得沾上了露水藥性才起的。再說,我們不是去采草藥,而是找石頭去的,什麽石頭,到了你就知道。”安錯是個自來熟,話比水都多,不消多時,什麽倒出來了。比如師傅去元州給人看病了;自己要找石頭,所以在這裏搭了個破棚子住下了;比如有一種叫“四兇”的草,需吸納中秋的月色和露氣,方能采集,且隻有中秋那一天,過期則枯;以及其他奇奇怪怪的藥草,說起來滔滔不絕。


    安錯也問遲衡諸事,遲衡含混答過。


    山路崎嶇,遲衡額頭汗流不止,抹著抹著,他察覺不對勁,往袖子一看,驚得差點跳起來,那袖子都染成淡紅色,急忙拽住了安錯,結結巴巴問:“我看我額頭怎麽了?”


    安錯一點兒也沒奇怪,隻搖頭:“沒事沒事,你吃了我的藥,毒就排出來了。”


    遲衡定下心。


    一路歡跳的安錯忽然駐足:“等等,我去拜一下土地爺。”


    原來這裏有個土地神,就是在山側鏟平,擺上一個矮矮的土地神牌位,牌位前香斜斜地插著。安錯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拍了拍衣服上的塵土,道:“好了,你不拜一拜?”


    遲衡學著他的模樣,也拜了三下。


    拂幹淨塵土,二人離開土地神沒幾步,忽然聽得一句唿喊:“安啞巴,安啞巴,給你算個命。”


    遲衡迴頭一看,見到一個滿麵胡子的道士在後頭衝著自己和安錯揮手。


    安錯明明口齒伶俐,怎麽被叫“安啞巴”?


    這道士滿麵塵土,樂樂嗬嗬的,掛了一臉邋遢胡子,一看就是街邊算命人的打扮。道士把掛臂彎的褡褳擱在青草上,瞅了瞅遲衡:“這位紅臉蛋的小哥看著麵生,不是火羅山的人吧。臉怎麽了?又被你治成這樣的?”最末一句是看著安錯說的。


    遲衡有點納悶,自己的臉就不是關公臉的棗紅,看來是毒性排出憋紅的。


    一旁安錯急得揮手:“算、算命。”


    見是常見卻從沒算過,遲衡饒有興致:“算一輩子的嗎?”


    道士脫下草鞋在地上磕了一磕,又穿上,咧嘴一笑,大門牙發黃:“算命分好些種,命歸命,運歸運。命是一生之命,貧道相不了;運是一時,長則數月,短則數天,貧道偶爾也能算準幾個。看這位小哥龍宮骨起,印堂飽滿,大富大貴之相啊……要不要算個桃花運?”前邊一溜子說得冠冕堂皇,最末一笑十分猥瑣。


    安錯鄙夷:“嗤,上次還說我有桃花運來著,結果呢,至今,我連姑娘的照麵都打過。”


    “誰讓你一天到晚圍著火羅山的草藥?就是給你一棵桃花樹也不頂用!”道士拿出一個簽筒,殷勤道,“小哥,來來來,搖一個姻緣。”


    盛情難卻,遲衡捧著簽筒,搖了又搖,往下一甩,甩出一根簽子。


    道士樂了:“上簽。”


    “有什麽典故?”


    “這一簽,這裏頭有個典故,古時候有一男子,大君子,他家的東牆有一絕色女子,對他心有獨鍾。他若跳過牆去,那女子就歸他了;他要是不跳,咳,那女子也不會爬牆過來,是不?小哥,你的良緣來了,看中了誰,就上去搭個話,但凡有個猶豫,這好姻緣就走啦。”老道說得口若懸河。


    想一想遲衡覺得有理,鍾序豈不是那東牆“佳人”。遂往衣袋一摸,空空如也,連一個子兒也不見。


    安錯衝道士努了努嘴:“今天還沒采到藥,改天送你一株大補藥。”


    [注:月老祠簽-第五簽:逾東牆而摟其處子則得妻,不摟則不得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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