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死了媽老漢一樣,在竹林裏扯聲巴氣地叫著,叫得人心焦潑煩。

    叫死。袁月書在心頭報怨了一句。本來耷著腦殼的他,想到自己身後站著鄉黨委賈書記,賈書記身後站著縣裏一位老領導,心頭不虛火,很快又把腦殼抬了起來,給村支書項樹榮點了一個頭,上前招唿鄉農技站長陽林說稀罕。

    你跑到哪裏去了?項樹榮小聲問道。

    袁月書理直氣壯地說:辦一件急事去了。

    禹莽子上前一步要摳底火:袁主任是去——

    項樹榮伸手擋開禹莽子:領導在這裏研究事情,你迴家忙你的事去吧。然後掉過頭給袁月書介紹:這是竺鄉長。

    袁月書臉上生起僵硬的笑,伸手走向竺可明:竺鄉長你好。兩隻巴掌夾住竺可明的手十分誇張地搖著說,竺鄉長剛到鄉上,就到我們大坪壩來檢查指導工作,我們大坪壩人福份不淺,福份不淺。

    竺可明說:袁主任,把你和項支書一起找來,是請你們拿一個主意,談和興失火燒光了全部家產,看咋個對他進行幫扶。

    聽說是解決談和興的事,袁月書心裏本能地生起抵觸情緒。但竺可明是新鄉長,第一次來,不能由著自己的性子,得盡賓主之誼,便說: 這竹籠籠頭熱,到我家裏去談吧。

    竺可明抹了一把臉上的熱汗:不麻煩袁主任了,長話短說,就在這裏談吧。

    項樹榮說:袁主任的家離這裏近,站著談不好,我和袁主任去抬兩條板凳來。

    剛到任,竺可明就讓陽林陪他下鄉了解旱情。他們兩天走了三個村,旱像十分嚴重。陽林說,你還沒有看到最嚴重的地方。全鄉最邊遠的大坪壩,十年九旱,今年大天幹,群眾水都找不到吃。竺可明說:你帶我去看看。於是,他們昨天晚上歇青龍村,今天一大早來到大坪壩。沒想到大坪壩送給竺可明的見麵禮,就是一個紅炭丸。陽林很掃興,想避開竺可明,單獨叮囑村幹部幾句,就說:我和袁主任去抬。

    項樹榮堅持不讓。

    陽林隻好放棄。

    剛走出幾步路,項樹榮便說:今天竺鄉長招唿都沒打一個就到大坪壩來了,來就遇上談和興燒房子。我隔得遠不曉得,你挨得啷近都沒去,有點說不過去。

    說得過去說不過去管你球事。袁月書硬邦邦地杵了項樹榮一句。

    項樹榮挨杵了心頭很不安逸。他知道自己在鄉上縣上沒有靠山,袁月書的靠山硬,因此  他對袁月書一直逆來順受,禮讓三分,但覺得應該把道理談明,停了停說:你和談和興的月子不管結得有好深,竺鄉長來了,你都要敷著麵子走。晌午好點準備幾個菜,竺鄉長在你家裏吃飯。

    袁月書又一句杵過去:我又不是三歲娃兒,還要人教。

    到了袁月書家裏,袁月書喊住正要去挑水的暴牙齒婆娘說:晌午有人來,把臘肉取一塊來煮起。交待停當後,讓暴牙齒拿扇子、茶盅、開水,他和項樹榮一人抬一條長板凳到竹籠籠頭,找遮蔭地方安下。

    暴牙齒把扇子放在空板凳上,泡好茶,手在衣襟上揩著對袁月書說:我久(走)了。

    袁月書叮囑她說:煮飯火燒大點。然後選了一把新一點的扇子,討好著遞給竺可明。

    竺可明也沒推辭,接過就扇起來:大家坐。袁主任,坐我這條。

    袁月書愛寵若驚,小心翼翼地把屁股掛在板凳一角。竺可明拍拍:坐過來點。袁月書又把屁股往中間挪了挪,有點像老鼠見了貓。攆前攆後的富財狗四處望望,趴在了袁月書的腳旁邊上。

    我說啊項支書、袁主任,今天我和陽站長下鄉了解旱情,遇到談和興燒房子。剛才你們抬板凳去了,我和陽站長議了一下,有三個問題要立即幫助老談解決好:臨時住宿問題,房屋重建問題,生活問題。我們現在一個一個地來解決,好不好?

    項樹榮說要得。

    袁月書勉強點了點頭。

    談和興家頭幾個人?竺可明摸出一個黑皮筆記本,在上麵寫了幾筆後抬頭問道。

    項樹榮說:四個。談和興和他的老婆,一個孫孫;還有一個媳婦,到外地打工去了。

    竺可明不解地問:他沒有兒子?

    袁月書的臉色一下變得紫脹,拿眼光瞄項樹榮,項樹榮接過話:兩年前死了。

    咋個死的?

    項樹榮望了望袁月書,悻然答道:應該算病死的吧。

    竺可明想進一步問啥子病,但沒問下去,遲遲疑疑地在本子上寫下病故兩字:他家頭的經濟狀況咋樣?

    項樹榮說:一般。

    竺可明盯著問:一般的概念是啥子?人平年收入有多少?吃、穿成不成問題?

    冷了一陣場後項樹榮說:沒算過他的細賬,估計大問題沒有,小困難還是有的。

    竺可明的眉頭皺了皺,顯然對這個迴答不滿意。村支書是村裏的一把手,村主任是二把手。因此,竺可明目光落在項樹榮身上說:先談臨時住宿問題吧,咋個解決好?

    大坪壩村的實際是,村主任袁月書坐的是二把手交椅,行使的卻是一把手的權力:不管啥子事,袁月書不點頭,項樹榮再說得多都是屙尿淋筍殼葉,不算數的。因此,項樹榮看臉色行事地望住袁月書。

    袁月書掉開頭,把眼睛放在地麵上。正好有一隻黑頭螞蟻扛著一團白色的物體從他腳前經過。

    項樹榮臉上湧起一絲兒無奈,迴望竺可明,竺可明還在望著他等迴話哩,幹笑了一下,摳了摳腦殼,摳了半天,試探著說:看是不是先找一個村民借點穀草出來,給談和興搭一個草棚棚來住著,抓緊把房子重新修好後搬進去。

    竺可明笑笑,問袁月書:袁主任的看法呢?

    鄉長點著袁月書的名問,他無法迴避,訕訕一笑說:我沒得意見。

    竺可明說:好吧,就按項支書說的辦。具體哪個負責呢?

    袁月書主動表態:項支書吧。

    雖然是踢來的皮球,但袁月書當著一鄉之長采納了自己的意見,給了自己的尊嚴,項樹榮心頭還是高興的,就說:好嘛。

    竺可明在本子上記下一筆,說:第二個問題,房屋重建,要花好多錢才修得起來?目光又落在了項樹榮身上。

    項樹榮又去望袁月書。

    袁月書又把頭掉來望在了地麵上。地麵上這時有兩隻黑頭螞蟻,沿著前麵那隻扛著一團白色物體的黑頭螞蟻走的路線,端端正正地走了過去。

    竺可明察覺項樹榮老是拿眼睛望袁月書,而袁月書不給項樹榮正麵接觸,去望地麵,揣測他們之間是不是有矛盾?就點著袁月書說:袁主任,你說要好多錢才重建得起來?

    項樹榮見竺鄉長問袁月書去了,頓時感到如釋重負,而袁月書卻有如泰山壓頂:解決他恨死了的人的問題,他的心情能放鬆嗎?心想,你不懂房屋修建才問,隨口應付道:可能要好幾百元。

    竺可明笑了笑說:這麽便宜啊?我出一千元承包給你修好不好?

    項樹榮見袁月書出了醜,忙打圓場:估計至少要兩千元才夠。

    竺可明在本子上寫劃起來,按檁子、椽條、瓦要多少數量,按數量要多少錢算了一陣,抬頭道:項支書說的還不多。咋個籌集錢呢?

    袁月書見竺可明仍在望著他提問,想到村裏光殼殼,集體沒有一分錢,也不迴避地把皮球踢給項樹榮:項支書是一把手,他來說吧;該村委會幹的,支部定了,我們幹就是。

    麵對踢過來的皮球,項樹榮不好一腳踢過去,又一臉幹笑地摳起腦殼來,摳了半天,也沒摳出一個好的法子,隻好如實相告:村裏賬本子上是空的,不好想辦法籌這一大筆錢。

    竺可明知道農村經濟情況,大都是空殼村,很體諒地說:這樣吧,兩條腿走路,我迴鄉上給賈書記匯報一下,看是不是鄉民政給予適當救濟,爭取解決幾百元。村上是不是解決過一千把元?一是可以發動群眾,讓他們支持一點,哪怕是一根竹子,一截樹子,能少出一分錢去買就節省了一分錢;二是可以募捐;三要是實在不行,可以由村幹部出麵,找有錢的人借,等今後老談有錢了還。項支書袁主任你們商量商量,看咋個辦好?

    陽林清楚,大坪壩的事,袁月書說了才算數;而袁月書與談和興兩家為了娃兒的事結成了仇人,讓他倆個商量,袁月書肯定不會想辦法。隻有當著竺鄉長的麵,緊箍咒箍在袁月書頭上才落得到實,就插話道:我提一點建議,需要村上解決的部分,袁主任在大坪壩威信高,辦法多,就落實給袁主任吧。

    袁月書急了,望著陽林,想說你叫我去賣啊,我又是男的;轉念一想,你竺可明還不是來大坪壩轉一趟就走了,我不剪你的眉毛,答應下來;等你走了,再放你的大水筏子。落實給我解決,等著嘛,我給你卵決。他心裏有了主意,臉上就有了笑:好嘛,領導信任我,不夠的錢,由我落實。

    竺可明感激地說:感謝袁主任了。他從身上摸出三百元錢,交給袁月書,說是他的一點意思。陽林見了,也摸出二百元,遞給袁月書說表示表示。等袁月書揣好了錢,竺可明說,還有老談的生活問題。我注意看了,老談家裏僅有的一點米都燒糊了,現口無糧,買又沒得錢,咋個辦?

    問話與接話的斷檔裏,填滿了蟬的叫聲。袁月書心頭鬼火直冒:談和興是你竺可明的姑爺姐夫,舅子老表?你管得這樣多這樣細的做啥子?低下頭,正有黑頭螞蟻爬到麵前,他伸腳擋住它的去路。

    項樹榮沒有想到袁月書推口話都沒有一句,就承擔下了落實一千元建房資金的籌集,按他的性格,他不會這樣爽快,何況還是給他結得有很深月子的人解決問題。他心頭揣有鋸鋸鐮,還是想在新鄉長麵前掙一點表現?不管咋個說,他已經承擔解決大問題了,小問題自己也該主動一些。於是,項樹榮說:真的糧食燒光了,我先借一點給他吃。

    幾個問題很快解決,竺可明心裏比較滿意。他說:項支書、袁主任積極為老談排憂解難,我很受感動。還有老談房子是咋個燒的,從總結教訓角度出發,必須查明原因。項支書負責這件事,可以請鄉派出所協助調查。

    項樹榮點點頭。

    太陽當頂了,在竹林的地麵上撒下深深淺淺的暗影。竺可明抬頭望望天色,打了一個噴嚏。他揉揉鼻子道:下午我打算看看大坪壩的旱情,麻煩項支書給我領個路;袁主任呢,你去落實談和興房屋重建的事,有啥子難處,我們再碰頭一起研究好不好?你們迴家去吃飯吧。說著站起身來。

    袁月書一聽竺可明下午不走,還安排自己負責談和興的房屋重建工作,心想,現在主要勞動力都外出打工去了,我到哪裏找人啊?心裏很不愉快。聽竺可明讓他們迴家吃飯,急忙站起來,上前一步對竺可明說:竺鄉長,我們隨便準備了一頓便餐,請你和陽站長賞臉。

    竺可明往包包裏揣著筆記本說:謝謝了,我要去看一看老談。

    就在這時,阮正初焦急的唿喊聲,壓住蟬的鳴叫聲傳進竹林來:談和興青龍嘴跳水嘍!

    竺可明聽見後微微一怔,隨即說了一聲快,抽腳鑽出竹林。

    陽林緊隨其後。

    袁月書還僵止在剛才窘迫的氛圍裏,項樹榮催他:還站在這裏做啥子?走,快去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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