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東宮出來,一盞羊角風燈幽幽的,照亮了腳下的青磚。


    女官的下處離前麵正殿不遠,還在東宮這一片。從夾道一直往北,近宜春宮門那裏有一左一右並排的兩處院落,一處是典膳廚,一處是命婦院。東宮雖在皇城內,因為太子身份特殊的緣故,他的宮室自成一個體係。從南到北,生活所需都能在東一片自我消化。命婦院,其實是為太子內眷準備的,比如太子妃以下的良娣、寶林、才人等,沒有隨居的福分,基本都會安置在這裏。現在卻因為太子房裏空無一人,星河又枉擔了虛名,一來二去,幹脆被太子指派到這兒來了。


    太子其人,第一迴見他,大多會誤把他當成好人。他看著你的時候,眼神是清澈透亮的,你覺得他誠實誠懇,不染塵埃,所以你相信他。可是處久了,他的沉沉心機足讓你措手不及,好人這個詞,也像黃鶴一去不複返。多年之後偶然想起來,為自己當時的瞎了眼感到沮喪,千言萬語化作一句識人不善,因為那主兒,真的太豈有此理了。


    不過皇帝的兒子,本來都不簡單。當今聖上膝下有四子六女,其中除了太子霍青主,還有簡平郡王霍青鸞、敏行郡王霍青宵,及信王霍青葑。這大胤王朝,皇帝的兒子也不是生下來都封親王,通常先弄個二字王當當,能不能爬上去,三分靠實力,七分靠運氣。


    有人說萬物無貴賤,人人生而平等,那都是屁話。一樣的爹,不一樣的娘,裏頭差了好大一截。什麽是運氣?落草後的出身就是頭一道運氣。這四兄弟裏,兩位二字王的文韜武略就不及人麽?也不一定,他們不過是沒攤上個頂級的娘肚子。但爵位落後沒關係,不妨礙他們有一顆豪情萬丈的雄心。皇權近在咫尺,誰不想吃最好的穿最好的。帝王家兄弟鬩牆又不稀奇,不光前朝有,本朝也一定會有。


    抬頭看天上,一彎新月細成一線,走在兩旁高牆矗立的夾道裏,人變得又矮又卑微。快到小宮門了,東邊典膳廚黑洞洞的屋角,在夜色下呈現出壯實的輪廓。鈴……鈴……的宮鈴聲悠揚,屋角繞出個挑燈夜行的太監,一步一步走來,及到麵前時俯身向她行禮。


    她頷首,“廚上都散了?”


    太監說是,“膳食處傳話,說主子歇了,今兒夜裏不用茶點,奴才們就封了爐子。”一麵說,一麵抬眼看了看,“宿大人辛苦,奴才這兒備了餑餑四品,不多,各兩塊,是典膳廚才出的新樣式,送給大人嚐嚐鮮。”


    說著把燈籠挑杆別在腰帶上,雙手平托著,恭恭敬敬把一個小包袱呈到她麵前。


    她說有心了,“多謝。”伸手去接,包袱掛在她指尖,紙條子落進了她手心裏。


    拐彎往西,命婦院簷角的氣死風1整夜不滅,從夾道出來就豁然開朗。院裏有人開門,端著銀盆往牆根潑水,迴身看見她,放下盆兒迎了上來。


    “大人下職了?今兒真早!”


    早麽?已經交亥了。她把小包袱遞給她,“典膳廚新做的點心,吃吧。”


    蘭初眉花眼笑,“又是新樣式?我每迴都比太子爺先吃著。”


    奴才也有奴才的小快樂,就比如這吃食,禦廚有了新點子,不會一氣兒做了送進麗正殿,且有一程子研究改良。典膳廚裏的人試吃很尋常,廚外的人想來一口,那是門兒都沒有。可托宿大人的福,蘭初比其他宮女有口福。她覺得自己的嘴肯定上輩子積了德,這輩子犒賞得夠夠的,這東宮裏的小吃,恐怕太子爺還沒她吃得全呢。


    “呀呀呀,我聽說過這些——”她興高采烈,盤腿坐在炕上報菜名兒,“花盞龍眼、果醬金糕、椰子盞,還有鴿子玻璃卷!”撚了一塊糕點伸手一揚,“大人來一塊兒?”


    星河搖搖頭,站在鏡子前以手當梳篦,仔細把頭發綰了起來。


    蘭初把點心塞進自己嘴裏,歪著腦袋看她。她一直想不明白,為什麽太子辦過“那事”後,非不許宿大人梳頭。披頭散發讓奴才們看見,好看相嗎?


    黃銅鏡裏一雙鳳眼斜飛過來,“又在瞎琢磨什麽?”


    蘭初說:“太子殿下不打算迎娶大人?”


    “迎娶?”星河失笑,卻也沒什麽可解釋的,“可能他覺得這樣正好。”


    作為宿大人在東宮內唯一的貼身宮女,蘭初很為上司抱不平。男人既然和女人有了牽扯,提供名分是作為男人必須承擔的責任。吃完不擦嘴算怎麽迴事?女尚書當滿一定年限,還是可以迴家嫁人的。太子這種行為,完完全全是紈絝式的,極端缺德的行為……當然,她的內心澎湃,也許因為她隻是個俗人,畢竟這事太子不上心,宿大人也從來沒著過急。大概到了他們這個位置,身家性命以外的事都是小事吧。


    她拂掉了嘴角的餅屑,“這個鴿子玻璃卷,中看不中吃。”


    星河沒理會她。轉頭一瞥,看見窗欞上一尾黑影,她咦了聲,“什麽月令了,怎麽還有這東西!”


    那是一隻壁虎,京裏人土話叫蠍拉虎子,這會兒不捉,迴頭說不定就上炕了。


    蘭初是賊大膽,撩起袖子登梯上高,趴在牆頭儼然一隻更大的歇拉虎子。捏住了脖子逮下來,那壁虎扭著身腰,自己把尾巴掙斷,啪地一聲落在炕桌上,小小的一截兀自擺動,仿佛命也能掰扯成兩條。


    不合時令的東西,出現就是個錯。星河冷眼旁觀,忽然發現蘭初另一隻手捂著嘴,半天沒動彈。以為她嚇著了,問她怎麽了,她說完啦,“這東西好像衝我吹了口氣,我的嘴要歪了。”


    窗屜子一推,把壁虎扔得老遠,自己沒頭沒腦躥出門,迴房裏養傷去了。


    走得匆忙,連門都沒來得及關。星河隻得起身闔上,別住了門閂。


    案頭的燭火噗噗跳動,滿屋子器具都染上一層金芒。袖子裏的紙條子到這時候才取出來看,熟悉的字跡,短短的一行,居高臨下地寫著:“著令查辦房有鄰”。


    她木然坐著,半晌取下燈罩,點燃了紙條。


    ***


    皇帝禦門聽政在太極門外,皇子和諸臣工必須在卯時前趕到東西閣門。冬天天亮得晚,卯正才微微泛出一點蟹殼青,太子倒是有過恩典,說不必送他上朝,但他的話有時候隻能聽一半。主子都起來了,你有什麽臉高枕安睡?所以星河得在寅時三刻前摸著黑,重新從命婦院趕迴麗正殿。


    太子殿下見了她,臉上淡淡的,沒說來得好,也沒讓她迴去。跟前伺候的人伺候得好好的,扣了一半的披領他決定不要他們服侍了,轉過身來,筆直站在她對麵。


    星河無奈,替他搭上了領搭,他把折子往袖籠裏一裝,轉身就出門了。


    崇教門外停著肩輿,太子上朝也乘輿,但與皇帝不同,規格要低一等。太監們挑著香爐和行燈,肩輿前後的隊伍蜿蜒了好幾丈遠。


    通常情況下,太子很具備這個身份應當具備的各種高貴和修養。他登上肩輿,目視前方,紫貂的圍領和暖帽,襯得側臉流雲飛雪一般。星河帶領眾人俯首,掌事太監德全抬手擊節,肩輿平順地滑出去,那長長的甬道裏,立時響起了一串整齊的,短而迅捷的腳步聲。


    這是隔三差五就有一迴的演練,現在是太子的排場,將來輪著帝王排場,那就更了不得了。


    宮人們恭送完了主子,殿裏得預備打掃。畢竟東宮還是有主事女官的,那些司寢司帳暫時喪失了侍寢的功能,閑著也很無聊,便主動擔負起監督灑掃的責任,討好地衝星河微笑:“大人太辛苦了,奴婢們能代勞的,就替大人代勞了吧。大人趁著天還沒亮,進偏殿歇會子,再打個盹兒。等迴頭早膳預備妥當了,奴婢們給您送過去。”


    她原本也無心在這東宮裏幹這些雞零狗碎的事兒,既然有人願意分憂,那是再好也沒有。


    “殿裏的果子要撤,再者立冬就在眼前,簾子也一應換厚的。既然你們請命,就交給你們,不過醜話說在頭裏,辦好了沒有賞賚,辦岔了是要問罪的。”


    這話一說完,幾位嬌滴滴的女官就剩麵麵相覷了。本來嘛,她身上差事一堆,忙得氣兒都顧不上喘,沒有工夫和她們溫言絮語磨嘴皮子。雖然話不大中聽,但精準明白,沒的到時候互相推諉,善始不得善終。


    自己攬的活兒,不能因人說得直白就卸肩,女官們笑得牙關發酸,“大人放心,我們都是曉事兒的,進宮當差也不是頭一天,您不知會咱們,咱們也明白。”


    她說那就好,也不理會她們,躲進配殿,舒舒坦坦補了一覺。


    日頭高高掛在天上時,她饒上一大圈,從掖庭的嘉猷門進去,穿過千步廊,進了鳳雛宮。左昭儀是鳳雛宮主位,論理兒少不得有一兩位低等妃嬪同住一宮,但這位聖眷隆重,皇上常來常往,她不能留下那麽大的空子,讓那些年輕貌美的女孩子有機可乘。


    花無百日紅,這是左昭儀常對她說的話。所以鳳雛宮沒有閑雜人,她過著高天小月般的,清高又自命不凡的生活。


    星河進門時,宮裏的管事趨步迎了上來,膝頭子一點,臉上笑得花兒模樣:“喲,宿大人來了,給您請安。”


    她微微點了點頭,“我代太子爺,來問娘娘吉祥。”


    管事的忙把她往殿裏引,“太子爺真是個周到人兒……”說罷壓了壓嗓子,含笑道,“大人,我得趕早兒給您道個喜,你不日就要升發啦。”


    這年太監,鬼抹眼道兒2的,星河向來看不上他,便隨意應了句:“諳達3這話有什麽講頭?”


    年太監嘿嘿地笑:“我偷摸兒告訴您,您可千萬別言聲……昨兒萬歲爺和娘娘閑話,說控戎司督察皇親女眷,爺們兒辦差多有不便。娘娘借機給您戴高帽子,說宿大人在東宮行走多年,太子爺調/教有方,舉薦您,當控戎司錦衣使。聽皇上話頭兒,對宿大人也極讚許。現如今萬事俱備,隻要旨意一下,您在控戎司就能掌實權。您說說,這麽好的事兒,我還不得給您道喜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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