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斐道:“方才那兩隻烏鳶,一隻說‘靈山殺我’,另一隻說‘招魂林見’,這赤金靈火,該不會是靈山……誒,師尊!”


    話還沒說完,就見身前的師尊如一道白影倏然消失,眨眼便已入招魂林。


    宗斐感慨:“這麽急,師尊當真是擔心嵐煙仙子。”


    “恐怕不隻是嵐煙仙子吧。”


    慕靈和他對視一眼,宗斐恍然頷首。


    還有那個,差點成了他們的師娘、如今改頭換麵拜入雲麓仙府的……謝姑娘。


    識海中響起天樞道君的聲音。


    【林中有百餘散修被困其中,你二人莫入林中,召集附近弟子尋到招魂林四個陣眼,開陣救人】


    兩人得令,立刻行動了起來。


    招魂林中陰風陣陣,柔軟的柳條在風中飛舞,赤金靈火還未燒到此處,柳條如招魂幡幽幽飄蕩,試探著朝天樞道君靠近。


    一根柳條纏住了他的手腕。


    他視線未動,隻盯著這周圍的幾株柳樹。


    方才他在上空時,瞧見了師嵐煙和謝檀昭的身影,她們兩人的魂魄,應該就是被這幾顆柳樹中的一顆吸走了。


    如果不是這場大火,她們或許不需要旁人相助,也能全身而退。


    但赤金靈火不知何時會燒到此地,她們不可在此久留。


    就將這幾棵樹一並連根挖起帶走吧。


    天樞道君手中的一念劍怎麽也沒想到,本該斬妖除魔的修界第一劍,今日不是被拿來砍石頭,就是用來挖樹。


    “——謝蘭殊。”


    身後傳來的一聲,令天樞道君停下了手裏的動作。


    昭昭從樹後探出個頭,濃睫沾著淚珠,鼻尖紅紅的,儼然一副怕極了的模樣。


    “你終於來了,方才那些人追著我殺我,我好害怕……”


    身量纖纖的少女泫然欲泣,說著就朝他撲了過來。


    然而,還未觸及天樞道君的一片衣角,她的動作就不得不停了下來。


    噗嗤——


    “昭昭”低下頭,胸膛處被人一劍洞穿,執劍之人下手毫無遲疑,噙著淺笑的眼底,是一片冰天雪地的漠然。


    “這般劣質的仿造品,也想用來騙我嗎?”


    她絕不會對他露出這樣的表情。


    天樞道君正欲抽劍,卻陡然發現觸感不對。


    柔軟的血肉漸漸僵硬,他劍下的少女幻化成一顆枝繁葉茂的參天大樹。


    他站在樹下,看著被他刺傷的地方,湧出了一滴又一滴的鮮血。


    招魂林中風聲更急,柳葉婆娑,仿佛是誰在笑。


    笑他自以為目光如炬,卻看不穿那幻影化作的軀殼之下,正是吸取了那少女魂魄的柳樹本體。


    ——假作真時真亦假,道君,你心中有隙,可否入內一觀?


    女人魅惑的嗓音忽遠忽近,響在耳畔。


    天樞道君看著那道劍痕,神色雖無動搖,但他心中知曉,方才那一瞬他已露出破綻,被林中陰氣侵入。


    想要驅逐這股陰氣,他必須入樹魂,吸取樹魂之力來滌清它。


    天樞道君麵上笑意淺淺,如三月春風和煦,開口卻道:


    “待林中眾人脫困,我會親自,劈了你這招魂林。”


    招魂林中的風聲仿佛靜止了一瞬。


    沒等招魂林中的樹魂吸取他的魂魄,天樞道君看著眼前這顆柳樹,心念微動,竟自行投身其中——


    一樹雙魂,他身為玄同道九境強者,柳樹沒有理由不優先吸取他的魂魄。


    而他修煉千年,心智幾經淬煉,招魂林的這些樹魂再怎麽能蠱惑人心,也比不過破境時的問心之劫。


    隻要破除心劫,便可吸取樹魂之力,在招魂林中暢行無阻,與慕靈宗斐裏應外合救人。


    ……也能夠救下被他所傷的謝檀昭。


    一念劍感應到劍主心境的起伏,發出了微微劍鳴聲。


    -


    昭昭看著自己胸口多出來的血窟窿,有些一頭霧水。


    怎麽莫名其妙,就中了一劍?


    好在這血窟窿傷的是她的魂魄,隻是會讓她魂魄變得虛弱,要是戳到的真身,按這個位置來說,她恐怕已經死了。


    隻不過,伴隨著這莫名其妙的血窟窿,她也終於從那淬毒的美麗夢境中醒了過來。


    師嵐煙根本就是騙人的!


    什麽無非就是童年陰影心中不甘,把破心劫說得像破紙窗戶一樣容易,真正置身其中,她根本意識不到這一切都是假的,差一點就要失去自我意識了!


    後怕地拍了拍自己虛弱的魂魄,昭昭昂起頭看著周遭變換的天地,不知這又是什麽新花樣。


    紛亂的畫麵,最終停在了昆吾仙境的三十三宮前。


    霜寒九天,雪滿昆吾,斷崖邊,幾名小小的孩童正在雪中練劍。


    昭昭一愣,落在了最中間的那個孩子身上。


    這孩子……眉目生得有些眼熟。


    像那個人。


    “鍾離甲、鍾離丙,你們二人明日不必再來。”


    兩個孩子臉頰被凍得通紅,聞言停下了動作,一雙雙黑漆漆的眼瞬間灰敗無光。


    “鍾離壬。”


    那個生得與謝蘭殊眉目相似的小男孩恍若未聞,仍揮舞著那一把比他人還要高的長劍,以遠超一個孩童的靈巧身形,舞出了一套行雲流水的劍法。


    他衣衫襤褸,赤足披發,不說話時與乞丐無異。


    可一握住劍,便仿佛神之子一般,一招一式似有神明在冥冥之中指點於他,那樣的天賦,簡直不像是人類可以擁有的。


    昆吾的掌門率領六名長老齊聚斷崖邊。


    掌門走向他。


    “壬,可以停下了。”


    一身聖潔之氣的小男孩揮到了這套劍法的最後一式,這才收劍。


    他抬起頭,略顯髒汙的一張臉沒什麽表情,冰涼涼的雪落在他長睫上,他連眼也未眨一下。


    “從今以後,你便是下一任的天樞君,是昆吾仙境的主人。”


    掌門取來一把劍,遞給他。


    “把你手裏那把丟掉吧,此後,這把一念劍便是你的佩劍。”


    小男孩冷若琉璃的眼眸轉了轉,落在那銀白如雪的劍上。


    “天樞君,需要做什麽?”


    身後的長老們七嘴八舌:


    “當然是壯大昆吾,成為修界第一宗!”


    “殺退那些欺我昆吾之人,讓那些宗門將侵占的洞天福地雙手歸還於我昆吾!”


    “飛升成仙,揚我昆吾威名!”


    掌門卻笑了笑,道:


    “天樞君,隻是一個稱唿,昆吾仙境主人的稱唿,而你要做什麽,能做什麽,皆在你的一念之間。”


    小男孩低下頭,看著手裏那把一念劍。


    “一念,昆吾興盛,一念,昆吾衰亡,興盛還是衰亡,這是你一生要思索的事。”


    “不需要思索。”


    他抬起頭,眼中已有幾分未來的道君模樣。


    “我會帶領昆吾仙境,成為修界第一宗門。”


    昭昭看著眼前情形,後知後覺地意識到——


    這是天樞道君的記憶,是本該困住他的東西。


    但她為何會看見天樞道君的過往,難道他現在也在這裏?在同一顆柳樹之中?


    昭昭想找出去的辦法,但她在這其中隻是虛幻的影子,無法以意誌來左右眼前幻夢的走向。


    記憶在不斷向前。


    天樞道君活了千年,昭昭知道,如果無人來救她,她大約要在其中待很久,但至少在記憶走到最終之前,她暫無性命之憂。


    昭昭幹脆坐了下來,當做看話本般觀賞師嵐煙心目中輝煌無比的天樞道君。


    然而,昭昭看了一會兒,覺得這如果是個話本,那一定是個相當枯燥的、且毫無賣相的話本。


    ——他的生命裏,除了練劍,似乎再沒有第二件事。


    從劍修最初的朝聞道境界,到開始初露鋒芒的太初道,再到橫掃修界大宗掌門的妙本道,最後境界至玄同道時,天樞道君在修界已再無敵手。


    而在千年的記憶中,除了每一次修為的突破,其餘紅塵中事,於他而言都如浮光掠影,水過無痕。


    昭昭就這樣圍觀了他刻苦修煉的一千年。


    因為太過無聊,她甚至還幻化了一根樹枝,模仿著他的一招一式。


    有時獨自練劍時,他還會自言自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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