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副主任見這二人聽得心不在焉,他自己說得也沒什麽興致了,便最後叮囑說:“你們這幾天抓緊時間收拾收拾,到了月底就該上路了。”


    羅大舌頭聞言吃驚不小,“蹭”的站了起來:“月底上路?現在才幾月份啊,不都是秋後處決嗎?”


    司馬灰聽到這個消息,也覺全身血液倒流:“秋後處決是前清的老黃曆了,而且國家處決反叛,向來不拘時日,咱倆肯定被扣上投敵叛國的大帽子了。”


    馬副主任一嘬牙花子:“簡直亂彈琴,哪個說要槍斃你們了?我看再過幾天你們的問題也差不多該有結論了,到時候還想賴在磚瓦場不走?不過在此之前,你們仍要相互監督,積極檢舉揭發,爭取全麵肅清精神上思想上血液裏的毒質。”


    司馬灰一聽這話的意思,竟是要被放出去了,他頗感意外,又不免暗罵馬副主任,這“上路”倆字是隨便用的嗎?老子被你嚇死了多少用來思考人生的腦細胞啊。


    二人再向馬副主任打聽詳情,原來司馬灰先前交代給夏芹的事情都已辦妥,夏副司令員也已經同意幫忙,畢竟司馬灰和羅大舌頭的父輩,解放前在關外打仗時,都與夏副司令員同屬一個縱隊,或多或少有些交情,如今這年月,火候到了豬頭爛,關係到了公事辦,加上這倆人其實也沒什麽大問題,又是革命軍人後代,隻要上邊的首長說句話,對司馬灰和羅大舌頭的審查很快就會結束。


    果然沒過多久,他們就被解除了監管,可出來之後身無分文,還不如在磚瓦場鑽熱窯,至少那地方一天還管三頓飯,此刻要想解決生存問題,隻能參加生產建設兵團農機連,到人跡罕至的北大荒去修理地球。


    第五話 鬼鼓


    二人一合計,俗話說得好——“救急不救窮”,咱都是五尺多高的漢子,也不能總指望著人家夏芹接濟,必須得先謀個安身立命的工作才是。


    不過按照當時的情形,文化大革命尚未結束,工農兵們基本上是一個籮卜一個坑,沒有正式工作可找,這倆人在“緬共人民軍”裏混得年頭多了,向來不知道法製紀律為何物,滿身遊擊習氣,不甘心到北大荒去開大田,萬般無奈之餘,隻得又跑迴“黑屋”混日子。


    遠郊的“黑屋”,歷來是社會底層閑散人員的聚居之處,又是當地“黑市”的代名詞,被公安局和革委會清理過無數次,直至今日也沒能徹底剷除,司馬灰當年曾在此橫行一時,現在仍有許多熟人。在中國,人際關係絕對是闖蕩社會的要資本,人頭熟便有路子,那樣才有機會找到活幹,畢竟人活著就必須吃飯,生存是一切社會行為的前提,吃不上飯什麽計劃都是扯淡。


    當時“黑屋”一帶仍以吃鐵路為主,湖南省每個星期都有一趟運生豬的專列,火車直接開到廣州,再把生豬卸下來裝進貨車送去香港,往返一共六天的時間,車廂裏需要有人負責清掃和餵食,這種活又苦又累,還非常骯髒,如果生豬出現死傷逃跑的情況,就得承擔相應責任,鐵道上一向隻雇臨時工來做,但是給的報酬相當可觀,跑一趟二十元錢,黑屋地區有許多閑散人員搶著來幹。


    司馬灰和羅大舌頭兩個,通過熟人給鐵道上管事的送了一整條“特供甲級香菸”,才爭取到了這份工作,可頭一次上火車出工就傻眼了,戴上兩層口罩都擋不住悶罐車裏刺鼻的氣味,聞了這股味道一整天也吃不下飯,而且拎著泔水桶進到車廂裏餵豬時,更是比在緬甸被政府軍包圍了還要恐怖。那些生豬一看到吃食,立刻唿嚕著猛撲上來,無論怎麽喝打也阻攔不住,要不是司馬灰腿腳利索,就得被大群生豬當場拱翻在地活活踩死。


    這天二人好不容易餵完了豬,累得精疲力竭,爬到火車頂子上抽菸透氣,羅大舌頭突然問司馬灰:“你還記不記得馬小禿?”


    司馬灰說:“當然記得,有時候我做夢還夢見他坐在火車頂上的樣子,這馬小禿爹媽就他一個兒子,上邊六個姐姐,家裏拿他當眼珠子似的供著,從小就什麽活都不讓幹,上下學都是他幾個姐姐輪流去接送。當年大串聯的時候,聽說毛主席要去井崗山視察,全國幾百萬紅衛兵立刻瘋了似的全往那奔,火車上擠得是人摞人,下腳的地方都找不著,當時馬小禿也想去,他爹一聽是去見毛主席呀,這事太光榮了,老馬家祖墳都冒青煙了,就答應讓他跟咱們一塊走,臨行時千叮嚀萬囑咐,還給帶了整整一書包雞蛋,車廂裏實在擠不開咱們就隻好趴到車頂上,可馬小禿從來沒出過門,更沒坐過火車,不知道火車還得鑽山洞,一進隧道立刻四下裏全黑,他給嚇懵了,忘記了火車還在高速運行,站起來想跑,結果一腦袋撞到隧道上,死得可真是太慘了,咱們下車之後,打著手電筒迴隧道裏找他的屍體,那滿地腦漿子的情形我就是到死也不會忘。”


    羅大舌頭也嘆道:“到後來大夥才知道,毛主席到井崗山視察的消息是個謠言,馬小禿死得可真他媽不值,這小子當年跟我關係挺不錯,我們倆經常在一塊玩,我特照顧他。”


    司馬灰奇道:“你是不是把做夢的事給當真了?我怎麽記得你當年在學校淨欺負這孩子了,人家馬小禿帶上火車那一書包雞蛋還沒等到開車,就先被你消滅了一多半,你究竟是跟馬小禿關係不錯?還是跟他們家雞蛋關係不錯?”


    羅大舌頭急道:“我操,那你要這麽說可就太操蛋了,現在我這不是坐在火車頂上,突然緬懷起了當年的同學,心裏覺得難受嗎?咱們挨這苦大累也不算什麽,就是幹完了活隻能在車頂呆著,實在不是滋味,再說忙個沒黑沒白,掙點血汗錢剛夠填飽肚子,這得熬到猴年馬月才有出頭的時日?”


    司馬灰點頭說:“這種跟著火車替殖民地同胞餵豬的差事,我也不想再幹了,這份罪簡直不是人受的,我打算去北京打聽勝天遠的下落,順便弄筆錢,解決眼下的生存問題。”


    羅大舌頭一聽這話。立刻又來神了:“北京有什麽撈錢的地方?”


    司馬灰說:“當年趙老憋換給咱們的火龍駒皮襖,可是個稀罕物件兒,去緬甸這些年,一直存在夏芹家裏,北京地方大,容易找到收貨的下家。”


    二人說動就動,等跟這趟車迴了長沙,就立刻前往北京,通過以前的關係,一麵打聽勝天遠的下落,一麵尋些打小鼓的買主。


    當時文化大革命雖然還未結束,但北京歷來是個“多重世界”,上下人等各有各的活法,總有些趁著除四舊淘換珍玩寶器的買主,這些人非常了解什麽是社會,他們一個個心知肚明,哪朝哪代沒有動盪時節?要都是清平盛世,古董便不會流落到窮街陋巷裏跟白菜一個價錢了,這場政治運動早晚得有結束的一天,到時候那些老掉牙的東西就會立刻翻著跟頭往上漲,千倍百倍的暴利唾手可得。


    舊時稱沿街收購舊貨為“打小鼓的”,常挎個大布褡子,手敲一麵巴掌大的扁形小圓鼓走街穿巷,收購範圍很廣,上到金玉古董、首飾字畫,下到雞零狗碎、破銅爛鐵,沒有他們不收的。在老北京的五行八作裏向來占著一路,所以這些收貨至今仍以舊時稱謂自居,隻不過在文革中行事非常低調,從不敢輕易拋頭露麵,若非熟悉門路的人想找他們也不容易。


    可司馬灰身份不同,京城裏收貨的誰不知道他是“舊姓張家”之後,家底子不比尋常,因為好東西大多都講個傳承來歷,畢竟這玩意兒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地裏也不生長,你要說某人家祖上三代,都是在火車站抗大包的苦力,他突然拿出件價值連城的古董來賣,那不用看就知道肯定是假貨,可深宅大院裏的人家就不一樣了,雖然產業敗了,但保不齊還能從哪個犄角旮旯裏翻出點好東西,拿到市上就不得了。


    果真有幾位打小鼓的買主,在得到消息之後,請司馬灰到燈市口附近一處民宅裏看貨,其中有一位姓劉的老師傅,本名叫劉淮水,相識的都稱其為“劉壞水”,又因眼光犀利鬼道,所以還有個綽號喚作“鬼鼓劉”,這劉壞水祖上六代打鼓出身,這還僅是有根有據能查出來的,甚至還有人說老劉家自從宋代起,就開始掌管“長生庫1”了,在打鼓行中資歷最深。


    “鬼鼓劉”戴著副老花鏡,穿著樸素簡陋,套袖布鞋和半舊的人造革手提包,既不顯山也不露水,要是不知情的人見了,多半會認為這老頭大概是哪個國營單位的會計,此人一貫跟舊姓張家相熟,其餘買主都是他給牽的線,一看司馬灰和羅大海來了,立刻按舊時規矩過來請安,還口稱“八老爺”。


    司馬灰知道這都是些場麵上的客套話,如今這年頭誰拿誰當爺呀?可還是得謙辭道:“劉師傅,咱可不帶這樣的,您這是折我的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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