殖民營地中滿是伐木聲,敲打聲,還有水手的喧嘩。直到木屋教堂前,才有一份難得的寧靜。在這個時代,上主的信仰毋庸置疑,自上而下的統治著所有歐洲人的心靈。哪怕是再兇狠殺戮、無法無天的歐陸水手,也同樣畏懼著火獄的審判,畏懼著無法得到救贖的死亡。


    因此,這種天主信仰的紐帶,也把歐陸各國深深的連接在一起,形成人心中的“天主世界”。在天主世界內部,人們對於宗教美德的追求,對於“天主”的敬畏,以及這種信仰帶來的秩序,與他們對待天主世界外,“異教徒”與“野蠻人”的殘酷,形成了異常鮮明的對比。


    那麽,皈依了天主的“野蠻人”,能否被納入“天主世界”,被歐陸各國承認呢?這個問題很難迴答,從神子降世到文藝複興,橫跨了太漫長的紀元。但在眼下的大航海時代,以那些皈依天主的西非部族作為例子,或許可以得到一個明確的答案。


    那就是,殖民地原住民中的上層貴族、酋長與頭人,憑借自己手中擁有的財富和力量,在皈依天主後,能夠獲得天主世界的“人籍”,被宗主國的上層少量接納,成為殖民地中與白人等同的“第一等人”!


    但最廣大的普通部落民,哪怕皈依了天主,也依然是先祖土地上的“第三等人”,承擔著所有嚴酷的勞役與剝削。至於“第二等人”,則毫無疑問,是留給白人混血後出現的殖民者後裔,也是殖民者願意相信並進行武裝的唯一殖民地群體。


    歐陸對非洲與新大陸的殖民開拓,確實帶來了生產力的進步,帶來了財富總量的增加。然而,殖民地財富的分配,卻進一步兩極分化,不僅對底層原住民的剝削殘酷至極,更對整個殖民地上下,都進行著持續不斷的掠奪。宗主國對殖民地的掠奪,無論信仰、一視同仁,總歸是要把殖民地產出的財富,源源不斷的運迴本土。同時,再把窮困與產出財富的勞役,永遠的留給殖民地部族,尤其是最底層原住民的…


    “上主庇佑!所以,這個皈依了上主的新大陸野蠻人,能算天主的子民嗎?”


    當布魯諾端著魚湯,走到木屋教堂邊時,腦海中就驀然浮現出這個問題。但對他,還有絕大多數的水手士兵來說,這個問題的答案很簡單、非常簡單,甚至不需要思考。


    “法利亞神父是有影響力的大人物。他願意庇護這些手無寸鐵的‘黃皮猴子’,那‘猴子們’就是天主的子民!要是有一天,法利亞神父不在了,或者不願庇護了,這些‘黃皮猴子’還是這樣手無寸鐵…嗬嗬!…”


    布魯諾嘴角揚起,露出和善的笑容,看向木頭教堂的內部。隻見法利亞神父神情溫和,捧著一張羊皮紙,與戴著木頭十字護符的獵手阿貘相對而坐。他不時拿起什麽東西,一邊比劃一邊交談,神情非常的認真,讓布魯諾都不敢打擾。


    “你腰包裏的這個,是什麽?怎麽稱唿?…嗯?‘卡茹’(caju)?‘奧卡魯,坦比烏’(okarutembi''u)?”


    “這個,腰果!‘卡茹’,腰果!‘奧卡魯’,吃的。‘坦比烏’,食物…腰果,吃的食物!好吃的!…”


    獵手阿貘不停的比劃著,還把巴西特產的腰果放在嘴邊,做出‘吃’的動作。法利亞神父看了片刻,漸漸明白了起來。他拿起羽毛筆,在羊皮紙上拚寫下三個圖皮語的‘新詞匯’,又用葡萄牙語標注,才再次從阿貘的腰包中,拿出一團白色粉末問道。


    “這個,奧卡魯,坦比烏?尤卡(yuca)?”


    聽到泰諾語中稱唿木薯的“尤卡”,獵手阿貘怔了怔,感到有點熟悉,但又完全想不起來。


    泰諾人是阿拉瓦坎諸部的分支,確實是從數百上千年前,帶著木薯作物,從南美大陸向北遷入加勒比海諸島的。而說阿拉瓦坎語係的部族,也從南美北海岸直到安第斯山脈,廣泛分布在亞馬遜流域中。隻是,通行艱難的巴西高原,分割了東部圖皮諸部與西部阿拉瓦坎諸部,雙方的接觸肯定存在,但就像先祖傳說中的影子,遙遠的無法連接。


    而除了安第斯山脈、潘帕草原外,整個南美大陸的雨林與高原,都處於極度鬆散與分割的部族狀態。這樣鬆散的原住民部族,能抵禦來自歐陸的殖民嗎?答案似乎一目了然,西非海岸的殖民現狀,似乎就是南美各部的未來。


    然而,現實總是比預想中還要殘酷!當非洲大陸的蚊子與老鼠,來到這片南美熱帶雨林,這片天然的“瘟疫沃土”後,不但數百上千萬的原住民,將徹底的百不存一…就連歐洲人自己,都無法在未開發的“瘟疫雨林”中,進行殖民開拓!


    而最後的選擇毫無疑問,是一艘艘自東向西,從西非去往南美,滿載的運奴船…至於眼下,則是富饒的南美雨林中,死亡前最後的短暫溫柔了~~


    “啊,這是吃的食物。但不是‘尤卡’,是‘馬蒂歐卡’(mandioca),‘木薯’!”


    聞言,法利亞神父沉吟了會,又記下了圖皮語中的“木薯”,“馬蒂歐卡”。接著,他指了指獵手阿貘的巨嘴鳥羽頭飾,又一次問道。


    “這個,是什麽?…”


    “它是‘皮納,圖卡納,科卡’(pinatukanacocar)!‘皮納’,羽毛。‘圖卡納’,巨嘴鳥。‘科卡’,戴在頭上的!巨嘴鳥羽毛的頭飾…”


    說到這,獵手阿貘舉起鮮豔的巨嘴鳥頭飾,做了個‘戴’的動作。而後,他撫摸著這件“神聖的森林飾品”,麵露崇敬與喜悅,對親近的神父的講述道。


    “巨嘴鳥圖卡納,是自然森林的使者,帶有自然神靈的神性!它的羽毛,能帶來好運和保護,庇佑林中的獵人,也庇佑村落與部族!自然的神靈,像森林一樣保護著我們!…”


    看著一臉崇敬的獵手阿貘,法利亞神父突然皺起眉頭,溫和的眼神中驟然顯出冷意。他雖然聽不懂對方的話,但對方這種“偶像崇拜”的姿態,若是放在天主世界,便是毫無疑問的褻瀆!


    當然,這裏畢竟是新大陸,是一群未曾開化、等待傳教指引的野蠻人。這些野蠻人的自然崇拜,在教會的眼裏,也遠不像“星月異教徒”般邪惡頑固,屬於能夠引領的“羔羊”,是天主潛在的“信徒”。而為了仁慈的上主,皈依新大陸的原住民,也是自己離開裏斯本教會,不辭辛苦,前來這片蠻荒之地的原因…


    “上主庇佑!尊敬的布魯諾男爵,您迴來了?…”


    法利亞神父沉默了片刻,忽然轉過頭,看向門口的布魯諾。布魯諾笑著向神父行禮,看了停止說話、緊張畏懼的獵手阿貘一眼,就大步走入教堂。


    “是的!上主庇佑,我們終於從南方海岸的探索,順利返迴了!”


    “讚美上主!這次南方海岸的探索,進展如何?”


    “哎!我們沒有找到南方海岸的盡頭。南方大陸的遼闊,超出了我們最狂野的想象!這具體說起來,就話長了…”


    布魯諾搖了搖頭,把手中的魚湯,遞給法利亞神父。


    “尊敬的神父,您還是先喝湯吧!等會就涼了…”


    “嗯。感謝您!布魯諾男爵。”


    法利亞神父輕輕頷首,接過魚湯喝了一口,又突然停了下來。接著,他把手中的魚湯,遞給獵手阿貘,再次開口問道。


    “這是什麽?”


    “?…這是‘皮拉,坦比烏’(pirátembi''u),是‘魚做的食物’!”


    “很好!‘奧卡魯’,吃!吃吧!”


    “…?”


    獵手阿貘怔了怔,看了會微笑的法利亞神父,又看了眼旁邊的布魯諾,這個挎著彎刀、看不出身份的“部族武士”。然後,他小心的喝了口魚湯,眼睛瞬間就是一亮!


    “啊!鹹的?鹽?這麽鹹的魚湯?得放多少很好的鹽啊?!…”


    獵手阿貘驚訝又欣喜,他從沒喝過這麽鹹的魚湯。對於刀耕火種、遷徙遊獵的叢林各部來說,“鹽”可是最為寶貴的部族財富之一,但叢林中的產出卻非常的少。沒想到,這些海邊的卡拉伊外來者,竟然能在湯裏,放上這麽多的鹽?他們還有大船和閃光的斧頭,一定富庶極了!…


    “哈哈!阿貘,魚湯好喝嗎?…”


    “啊?這是,很好的食物。很好的!…”


    看到圖皮獵手阿貘歡喜的迴答,法利亞神父滿意的點了點頭。隨後,他站起身,在阿貘的額頭上,用力畫了一個十字,異常嚴肅的開口道。


    “阿貘,你需要記得!這不是‘皮拉,坦比烏’,不是‘魚做的食物’!”


    “啊?…”


    “這是‘adádivadosenhor’,這是‘主的恩賜’!‘魚’,‘ixΘΥΣ’(icthys),iēsouschristostheouhyiossotēr!‘耶穌基督,神的兒子,救主!’。‘魚’,正是基督的信仰與同道,明白了嗎?!”


    “這種‘魚’的恩賜,隻賜予‘天主的子民’!而隻有你皈依上主,隻有你的部族皈依上主,你們才能擁有這種恩賜,才能吃‘魚做的食物’!否則…”


    法利亞神父神情肅穆,甚至是嚴厲的,當著布魯諾的麵,用葡萄牙語宣告了“主的恩賜與皈依”!隨後,他轉過身,對恭敬的布魯諾淡淡點頭,就走向了木頭教堂外。


    教堂內,隻剩下捧著魚湯的圖皮獵手阿貘。他呆呆的看著神父拉長的背影,什麽都不明白。為什麽一向溫和親近的神父,突然變得嚴厲,甚至讓人恐懼?他隻生出一種莫名的感覺,那就是神父的背影,如同十字架般遙遠高大,用陰影將他吞噬,再吞向更西方的家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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