超物種力量徒然澎湃,沿整個法場翻湧起令人窒息的陰霾。


    於雲濯背後,隱現一頭背負龐然蝠翼的黑暗巨龍。


    那顯然是來自西方世界的“龍”……


    如果它一定要有名字,其名應為尼德霍格。如果它一定要有稱號,那必將堪稱黑暗先鋒!


    隨著巨龍偉翼的囂狂震蕩,其身絞纏的幽黑死氣便如活物般向四麵八方蔓延——黑氣所至,周遭的燈火光幕俱滅,來不及躲避的侍者盡皆七竅流血,一命嗚唿!難以言喻的恐怖迅速將整個法場籠罩。


    雲中爍尚未從過去的罪過中緩過,卻已不得不當場迎戰。


    氣焰雲湧中,紅鱗龍王傲然擺尾,居高臨下浮空盤亙!有如神隻於天地間俯瞰幽冥。


    這是純粹運生自東方“龍”,沒有具體的名諱和稱號。它的存在本身,已經卓然於任何額外的賦予,君臨天下,無需贅言。


    紅鱗龍首俯仰之間,驚雷般的嘯叫聲悍然外擴!


    其威能撞上四足巨龍周身有如實質的黑暗死氣,令兩者急速激蕩震顫——


    頃刻,法場周遭器物的爆碎聲此起彼伏,除了怔愣中的虞煊,眾人皆忙於後撤避險。


    然而那幽深得令人絕望的死氣卻如銅牆鐵壁般無可撼動。


    雲中爍不禁皺眉。


    雲濯,竟比他想象中強大得多。


    強大到……就算是六態巔峰的雲中爍,也無法立時碾壓,而必須要認真應對。


    也是直到這時,統領灰燼組織叱吒西部的雲中爍才意識到,今日的禍端絕非偶然,而更像是一場精心謀劃,本質即是針對他龍神的“奪權行動”!


    他被算計了……


    在自己的地盤上,被“自己人”摁在了砧板上。


    是七神之中的“老朋友”?還是守序官方的暗中操控?


    雲中爍的目光掠過在場的灰燼高層,他最親近和信任的酒神和樂神今日並不在其列;也可能他們已經出了意外。目前在場的隻是灰燼七神之三:死神向來遺世獨立,瘟神一如既往的心不在焉,食神乃是一副假慈悲的臉孔……此刻竟無一人輕舉妄動。


    然而雲中爍已來不及細思,雲濯的攻勢刹那殺至!


    就在這絕壁王巢的內設法場,在灰燼諸位中高層麵前,雲中爍與雲濯展開了最直接的碰撞。


    他們駕馭著遠超同類水準的獸王,以超物種五態自然力為起手,六態概念力展鋒芒!


    短短幾個迴合下來,雲中爍已越發心驚。


    雲濯豈止是隱瞞了實力,其實力甚至可能在他之上!


    尤其是他那不為人知的六態概念力,堪稱詭異玄奇,就算是雲中爍這樣的巔峰人物,也覺兇險異常。


    而這種“覺知”,很快變為事實。


    也不知是哪個瞬間,被雲中爍附著了「莫測」概念力的霸悍攻勢毫無征兆地逆轉……以此為突破口,他的進攻節奏轟然崩潰,雲濯乘勝追擊,黑暗死氣有如吞天巨蟒將他和他的紅鱗龍王一並吞沒!


    視野消失的瞬間,雲中爍意識到勝負已分。


    他敗了……


    但卻未死。


    因為就在這恍惚中的刹那,他聽到來自雲濯的一聲悶哼。


    繼而,濃稠的黑暗被火光撕裂!虞煊的麵容出現在雲中爍的視野——是怎樣的掙紮和悲傷,才會令他那如驕陽般明媚的女兒顯露出如此沉重的神情?


    雲中爍的心頓時如墜深淵。


    在這個瞬間,他的餘光越過火鳳煽動的巨翼,看到了逐漸遠去的、表情憤恨而痛苦的雲濯……


    火鳳一飛衝天,將整個絕壁王巢拋諸腦後。


    雲中爍委頓在火鳳脊背,消化著正在發生的事實:


    那個被他棄置在火海中尚未出世的孩子,活了下來。不僅活下來,還長成了如此強者,一個有實力向他索命的強者。


    而他最寵愛的女兒,愛上了他的棄子,並在情郎和父親不可避免的死鬥中,站在了父親這一邊。


    然而這並不值得他驕傲。


    當看到女兒那樣痛苦的表情時,雲中爍就已經失掉了他的驕傲。滿心的悔恨和挫敗,都不允許他再存有半點驕傲。


    雲濯沒有追上來。


    其他人,也未曾跟來。


    火鳳載著他們父女穿入雲層,在長空厚重的雲層上幾經折轉,最終,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古寺。


    古寺規模不大,隻有少數的僧侶在此長住。


    然而這偏遠古寺的地下,卻暗藏玄機,那是雲中爍在多年前選定的避難之所。


    如今,這個幾乎要被遺忘的地方,終於有了啟用之機。


    父女倆就這樣,依照曾經的足跡,悄然躲入了這偏僻古寺的地下。


    “我對他使用了‘焚心’……短時間內,他不會找上來了。”


    虞煊不愧是雲中爍親自調教出的女兒,在如此危局仍能攜重傷的父親從容離去。


    焚心,是在聽從父親的教誨後,於“無名”身上種下的火毒之蠱,那是少有人知的活體道具,此物寄心魔,專攻含恨之心;尤其被火焰侵蝕過的宿主最能激發其效,可致五態巔峰持牌者不戰而亡。


    可以確定的是,雲濯身為六態持牌者,並不會死於“焚心”,但短時間內,也做不到卷土重來。


    “辛苦你了……”雲中爍感慨。


    這其中的“辛苦”,當然並不止是辛苦。


    “爸?”


    虞煊話鋒一轉,竟對準了父親的痛處:“你就是……把他們母子拋棄在山火中的負心人嗎?”


    雲中爍無法迴答,因為事實顯而易見。


    他隻是驚訝,雲濯會將自己的真實身世講給他的女兒。


    “那麽他身上的那些傷疤,就是那個時候的遺留了……唉,我早該想到的,那是‘雷火’留下的灼痕,當傷疤完全長成了身體的一部分,就算是開啟超物種世界的大門,也無法恢複原貌的。”


    “爸爸,他也是您的親生骨肉吧?真要論起來,我和他的關係……應是姐弟,對嗎?”


    虞煊自顧自言語著,不像是在和誰確認著什麽,倒像是為了讓自己心死:


    “他從一開始就知道我們的身份……”


    雲中爍不忍碰觸女兒滿載哀傷的眼眸,隻有垂下頭,看著燭光投下女兒的倒影,看她略顯單薄的身軀在搖曳的光影下隱隱顫抖。


    望著如此傷心欲絕的女兒,雲中爍更是悲從中來!


    這就是他的“贖罪”嗎?


    現在的結果,是他這些年所追求的嗎?


    不!


    可事實不容爭辯。


    這麽多年,女兒全然敞開的愛和信任滋養了他,讓他在久不消散的夢魘中得以喘息,使他免於心魔的吞噬……


    可是他做了什麽?


    他曾種下的惡果隻讓他的女兒飽嚐煎熬!


    虞煊聽不到父親的心聲。


    在雲中爍沉默時,她仍在喃喃自語:


    “但他畢竟是個苦命的人,他最親的人,奪走了他的一切。爸……您不是對我說,父母應是孩子的保護神嗎?”


    虞煊扶住父親的兩肩,執著的目光炙烤著他:“為什麽您要對他那樣殘忍?”


    “……”


    急火攻心之下,雲中爍將湧上喉頭的腥甜強咽了下去。


    似乎是看出了父親的痛苦,虞煊沉默下來,她的手離開父親的肩,無力地斜倚在牆壁:“而我剛剛對他做過的事,可能……已經徹底毀了他對善意的信念。”


    虞煊的聲音越來越低,如同嗚咽。


    但雲中爍已經沒有力氣迴答女兒的疑問,也沒有心力繼續目睹她那雙迷惑又掙紮的眼睛。


    他知道悔恨是無用的。


    但此刻的他,麵對過去的罪孽,麵對來自親生兒女的審判,所能做的,似乎也隻有懺悔……


    難熬的沉默過後,他聽到虞煊起身離開。


    下意識地想要留住女兒,卻被堅定地掙開。


    “你去哪兒?”他忽然感到恐懼。


    “贖罪。”


    虞煊離開了。


    雲中爍的世界裏隻剩下安靜。


    他歪倒在密室裏,迴顧自己走過的人生路,到頭來,竟是如此的失敗。


    搞砸了一切,也失去了一切……


    到了這時他才發現,原來自己從來自私,從未贖罪!


    他在乎的始終隻是自己!


    為了自己的安全不惜毀滅對自己有恩有情的臨淵寨;為了報複,意外害死自己的愛人;為了逃避罪過讓自己免於愧疚而過分寵愛女兒。


    為了確立自己在灰燼內部的權威,忽視和打壓其他灰燼高層的想法,甚至無視愛女的感受……


    這些年他所做的一切,歸根結底,都是為了自己。


    而他所敗,也敗在自己。


    “原來我雲中爍,竟是如此自私自利之徒!哈哈哈……”


    荒誕的笑聲中,眼淚劃過臉龐,雲中爍如臨地獄,感到生不如死!


    然而,恰逢此時……


    段段梵音依稀入耳,成為雲中爍此時唯一能捕捉到的聲響。


    那恆定的、波瀾不驚的韻律是從未有過的親切,如海浪輕撫過海岸,一遍遍撫慰著他的驚懼和痛苦,滌蕩那疲憊已極的內心。


    雲中爍一時聽得癡了。


    他此前是從不信教的,選擇古寺作為做避難所也隻是眾多考量下的偶然促成。


    但今日,他的心中隻有敬畏和懺悔。


    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跪倒,身體全然貼合著地麵,壓低他高傲的頭顱,無比虔誠地祈求諒解,祈求解脫!


    好像每跪拜一次,身上的罪孽就會減輕一分,每一次低頭,都能真實看見自己的內心。


    伴隨那依稀的陣陣梵音,他不停地重複著這些動作。


    當梵音止息,他就自己默誦……哪怕他完全無知其中的意義。


    日出日落。


    不知過了多少日,雲中爍的懺悔依舊繼續著。


    他的額頭已經淤黑,他的膝蓋汙跡斑駁,但他的眉頭已不再緊鎖,痛苦,但不再是不可忍受。


    當下的他,已不再是那個一手創建了灰燼組織的憤世梟雄。


    他承認自己過往的錯誤,罪過,無知,和懦弱。


    也不知是哪來的力量,雲中爍下定決心改過,就算要向割舍掉這條性命,也願挽迴因他而造成的惡果。


    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獨自走出了這座古寺。


    雲中爍以為他做好了這樣的準備。


    於是循著女兒留下的信息,一路迴到絕壁王巢。


    卻隻見——滿目瘡痍!


    絕壁王巢已毀棄很久,原本雄奇的建築幾乎化為焦土,曝露在山巔,像一具懸庭示眾的屍骨。


    虞煊的線索也斷在這裏。


    發生了什麽?


    雲中爍自問,並撲在了無生氣的廢墟中翻找!


    不祥的預感迴應著他的自問。


    直到虞煊的屍身,從焦土中袒露……


    雲中爍愣在那兒,他的女兒橫陳在他麵前,安靜地訴說著曾發生的一切。


    而他,無疑是這一切的始作俑者!


    雲中爍的眉心擰緊,擰得可以滴出血。


    他重新贖罪的決心僅僅撐了幾秒,便徹底崩塌!


    他恨!


    他哭嚎!


    他引動雷火無數次的轟殺自身——那並不能換迴女兒的生命。


    去殺了那惡子報仇?!


    那依然換不迴女兒的生命……


    雲中爍站在廢墟中,渾身的傷痛麻痹著他精神上的苦楚。


    現在,他真正一無所有了。


    這個世界,似乎已不再值得留戀。


    ……


    “也許,他本不該出生……或者當時,我不該活下來。”


    ……


    雲中爍顫抖著張開手,一撞微縮版“門”落在地上,繼而放大,呈現出其厚重的金屬質感。


    那是他在很久之前的一次副本中得到的珍貴戰利品,哪怕它隻是“仿製品”。


    雲中爍抱起女兒,踏入了這扇門。


    眼前天地驟變。


    海風腥鹹,一群海鷗低鳴著繞島飛翔。


    在島嶼中央,在那幹涸龜裂的地紋核心處,佇立著另一扇相同質感的金屬拱門,巋然不動地靜候它的旅客。


    時間之門。


    它的用法非常簡單:隻需從門的這一頭,跨到另一頭。


    而它的代價又是不可預知的高昂苛刻,仿佛牽扯著無窮無盡的命運鏈條。


    雲中爍望著它,想象著那虛掩的門扉背後,有多少世界在此交匯,又有多少走投無路的人,通過此門,踏上另一條不歸之路……


    他並沒有猶豫太久。


    一把鑰匙,僅允許通過一人。當然,並不包括死去的人。


    雲中爍懷抱女兒,消失在其中。


    戴沃斯埃島上終日平靜,也唯有此刻,北海巨獸的歌聲劃過夜空,像是在為陌生的旅客踐行。


    ……


    死去的人,無法通過時空之門抵達終點。


    在視野重獲光明前,雲中爍清楚地感受到懷中“安睡”的女兒正在消失,具實的觸感一點一點變得模糊、輕盈,最終散去……


    他感到刺痛,也因此更為堅定。


    迴到過去,殺死那個即將造就悲劇的自己!


    隻有這樣,單純的元希才不會引狼入室,雲濯不會出生,金予荷也將平安無事……


    而他的女兒虞煊,不會再失去母親,她將過上尋常的生活,大概永遠不會經曆如前的情劫與苦難。


    雲中爍集中信念,不斷錨定那個可以輕易得手的“時間點”,在元希發現他或“他”之前,完成自己該做的事!


    視野瞬間開闊——


    迎接他的,卻是守序官方神職精銳的圍攻!


    最糟糕的錨定。


    雲中爍已來不及更正,他隻有故技重施,動用所有手段衝出重圍……最終,他和當年一樣力竭跌落深穀。


    他的運氣很好。


    兩次生死危機,皆保存了性命。


    但他不甘心!


    費勁心力,卻依然偏離結果!


    然而,就在這絕望時刻,在他不可自控的急速墜落的過程中,他隱約撞到了什麽,仿佛是人……


    當雲中爍掙紮著從淤泥中起身,看到的卻是一張熟悉的麵孔——正是他自己!


    準確說,是已經“死去的自己”。


    也許是在守序的圍襲中重傷無醫,也許是源自他從天而降的意外衝撞……總之,存在於此間世界的“雲中爍”已成了無生機的一具屍身。


    雲中爍即刻撲向“自己的屍身”,經仔細確認過後,這才仰倒在淤泥中,不可抑製地大笑起來。


    “哈哈哈哈……”


    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


    笑聲漸漸變成了哭聲,雷火暴擊淤泥,將屍身燃燒殆盡。


    雲中爍卻並不收勢,引導爆裂的雷火連同他自身一並焚燒!


    “結束了。”


    他閉上眼。


    心想:這大概就是雲濯曾經體會過的。


    然後世界歸於黑暗。


    ……


    ……


    ……


    “呀,有人受傷了!”


    年輕女子焦急的聲音由遠及近,帶著她獨有的口音盡力唿喚:“你醒醒!能聽到嗎?”


    極度的倦意,伴隨著身體的強烈不適迅速蔓延開來……


    雲中爍勉強睜開眼,花了好久才終於聚焦,看清了身前女子的樣貌:


    簡單素淨的衣著,掩不住她修長曼妙的身姿,獸骨雕製的配飾點綴在腰際、頸間,更添幾分野性與靈動……然而,這些卻都及不上她那未施粉黛的容顏,如此的清靈雋永!


    她的手和衣衫都染上了他的血,可她渾然不覺,隻關注著他的傷勢,焦急於他的反應。


    多麽純淨美好的女子!青澀的情感盡皆盈凝在眼中,在眉間,也含在唇邊……隨著她那悅耳的嗓音,飄飄渺渺滲入雲中爍的心裏。


    於是,他開口:“我們……認識嗎?”


    女子已然怔住了,她生平頭一次見人可以流這麽多血!


    然而雲中爍隻凝注著她,目光真摯,一刻不舍眨眼:“我好像,見過你……”


    但緊接著,他又意識到一個更為緊迫的問題——他自己,姓字名誰?


    從何而來?


    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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