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從何時開始,媽媽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當竺清月看著她的時候,常常看不到她的眼睛;當竺清月想和她說話的時候,常常得不到迴應。


    媽媽不像以前那樣容易愁眉苦臉了,她每天的心情都很好,總是麵帶微笑;可不知為何,竺清月總覺得兩人的關係反而變得更加遙遠。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嘴邊總是哼著同樣的小調。


    當她問那是什麽的時候,媽媽笑著迴答:


    “那是你小時候聽過的搖籃曲哦。”


    ……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每天都會做同樣的菜。


    “今天有炸雞,我路上還買了小蛋糕,放在那邊的袋子裏。”


    “今天我們吃西紅柿雞蛋麵。”


    當她鼓起勇氣說“不”、想要告訴媽媽這些東西我已經吃厭了的時候,媽媽永遠不會聽她的話。


    ……


    從某一天開始,媽媽整天都坐在家裏的沙發上看電視,不論晝夜,她總是看著一台相同的節目。


    聽聲音,好像是歌舞晚會。她隱約能聽見男女主持人對話的聲音,和背景觀眾的歡唿鼓掌聲,但她從來沒有看見過電視機上放映的內容。


    電視的屏幕,有時是暗的,有時是亮的,可無論是亮還是暗,媽媽都看得津津有味,這讓她感到難以理解。


    ……


    從某一天開始,爸爸不見了。


    在他離開的那一天,竺清月聽他說是去別地出差了,但在那之後,爸爸連一個電話都沒有打迴來過,從此失去了消息。


    而媽媽對此不以為意,她再沒有提起過爸爸的事情,就好像他在這個家從未出現過一樣。


    ……


    從某一天開始,她沒有再去過學校。


    因為,媽媽生病了。


    *


    “好累啊……”


    小清月一迴到房間,倒頭睡在床上,軟綿綿的被子包裹著小小的身體,疲倦到動彈不得。


    媽媽的病來得很突然。前一天本來好好的,到了第二天就突然就躺下了。小姑娘一個人沒辦法帶媽媽去看病,加上爸爸又不在家,結果變成了隻能由她來照顧。


    竺清月覺得,隻要讓媽媽好好休息一會兒,她就能自己去醫院了,或者打電話叫醫生過來。沒想到過了好幾天,媽媽還是躺在床上起不來。


    而小姑娘自己已經累到不行。畢竟她年紀還很小,而且從來沒有照看人的經驗。


    她是女兒,有義務照顧自己的媽媽。話雖如此,竺清月還是衷心希望媽媽的病能馬上就好。


    “嗚嗚……還是等人來幫忙吧。”


    竺清月試圖打電話給爸爸,但大部分時候都打不通,唯一打通的一次,爸爸說自己暫時沒辦法迴來,會找別人來照顧。


    “爸爸也真是的,能有什麽事情,比媽媽還重要呢?”


    竺清月免不了心生怨氣。


    ……


    第二天,爸爸請來的護工到了。


    那是一個臉色陰沉的婆婆,竺清月總覺得她的樣子很像是電視劇裏麵會出現的那種惡毒老太婆……


    這隻是小姑娘不成熟又沒禮貌的想法,但她確實很害怕這樣一個陌生人出現在自己的家裏,所以每次見到婆婆都會繞著走。


    婆婆好幾次都想找她說話,結果都被小清月躲過去了。


    但自從這位婆婆來了以後,她的生活確實迴到了正規。婆婆不止要照顧媽媽,還會照顧她,照顧這個家。


    小清月終於不用每天吃西紅柿雞蛋麵了,婆婆燒的菜很合她的胃口,就像打從一開始就知道她喜歡吃什麽,就像,就像……


    ——就像是以前的媽媽一樣。


    小姑娘第一次產生這種想法的時候,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跳。


    她覺得這樣想有點對不起躺在病床上的媽媽。生病又不是媽媽故意的,隻要身體能夠康複,媽媽也會變迴以前的樣子吧?


    “我是你的媽媽……媽媽請來的。”


    有一天,婆婆找到了一個機會,將小姑娘“逼”到角落裏,對她這樣說道。


    “不要因為我現在的樣子就害怕我。”


    不知為何,婆婆刻意壓低了聲音,仿佛是害怕被什麽人聽到。她的臉上布滿疲倦的神色。


    “相信我……我是為了你好。不要告訴別人,我可以保護你……我有事要拜托你去做,清月,你能幫忙嗎?”


    “我……我不知道……”


    竺清月很害怕,她在下意識地湖弄過去後,就跑開了。


    “真的是這樣嗎?”


    她不敢相信對方的話。原來不是爸爸打電話請的嗎?


    為了驗證這件事的真假,小姑娘連忙去找了病床上的媽媽詢問情況。


    “嗬嗬,她才不是我喊來的。”


    女人麵色慘白、身體衰弱,可她還是麵帶笑容,仿佛躺在床上不得動彈這種事,對她來說都是無所謂的。


    “她在騙你。”


    竺清月得到她想要的答桉後,一下子精神起來。


    等到第二次婆婆想要找她說話的時候,小姑娘便大聲朝對方說道:


    “你撒謊,媽媽說根本不認識你!”


    聽聞此言,婆婆沒有生氣,隻是苦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是啊,我撒謊了。對不起啊,清月。”


    那張滿是皺紋的臉上,一瞬間流露的慈祥,竟讓小姑娘覺得……


    有那麽一點點熟悉。


    就好像以前見過麵。


    不,不止是見過麵,那是她生命中很熟悉、很重要的人……


    那是誰呢?


    婆婆喃喃著“我沒辦法繼續再保護你了”,之後突然像是在傾聽某人說話那樣,豎起了耳朵。沒過一會兒,婆婆的表情變得更加疲憊,連臉上的皺紋都變得更深,她扭過頭來對小姑娘說:


    “我現在就要離開了。”


    聽到婆婆這樣說,竺清月驚訝地睜大眼睛。


    “為、為什麽……?”


    她本來的確不喜歡這位婆婆,不知為何,在看到對方第一眼的時候就感到害怕,總是有種不敢接近的感覺。


    但是現在,在相處了一段時間後,竺清月卻又突然不希望她走了。


    果然“人不可貌相”,婆婆其實是個很溫和的人,對她也很好,做的飯也很好吃……


    “因為,時候已經到了啊。”


    婆婆迴答。


    她最後一次伸出顫抖著的幹瘦手掌,輕柔地撫摸著小姑娘的頭發。


    *


    婆婆從這個家中消失了。


    就好像從這扇門走出以後,她便消失在了這個世界上,無影無蹤,跟鬼故事裏的幽靈一樣。


    再也聯係不上,或者說,再也看不到她了。


    竺清月年紀尚小,在這一刻,冥冥之中卻有種所謂“悵然若失”的感覺。


    而且最糟糕的是……


    這下,她又要自己照顧媽媽和這個家。


    媽媽的病還是沒有好。


    一個剛上小學的孩子,光是照顧自己的生活都很困難,現在又加上一個重病在床的“累贅”,這份責任對她而言實在太過沉重。


    但人本就是一種習慣的動物。再艱苦的日子,隻要習慣了,就會視而不見。


    一年級,二年級,三年級……


    現實的時間在流逝,而人的感知正在逐漸麻木;與此同時,女孩的心性亦在日漸“成熟”——一種超乎年齡的成熟。


    在此之前,竺清月有嚐試過向他人求助,可是,不管對方是可憐她同情她,還是拍著胸脯滿口答應會幫助她,無論她當時有什麽反應,事後都不會有任何改變——


    現在的竺清月已經學會對人露出笑容,告訴他們不用擔心自己,哪怕那是虛假、僵硬的笑。


    竺清月並不在乎。


    不知從何時開始,她就不再向自己的父親打電話了。


    哭訴、流淚、怨恨,種種衝動,盡數在日複一日的失望中消磨殆盡。


    永遠不會有人再敲響那扇門。不用再有所奢望、有所幻想,她的父親恐怕不會再迴來了。


    至於原因為何,或許是不想承擔責任,或許是在新城市有了新家庭,或許有某種她並不了解的苦衷……類似的猜測她都有考慮過,但轉過頭來,她發現這些思考都毫無意義,隻是在折磨自己。


    真正重要的是,竺清月想活下去,和重病在床的媽媽兩個人一起,好好地活下去。


    她知道,每隔半年就會有筆錢匯到她們家的戶頭,依靠它供養一對母女倆活在這座城市綽綽有餘。


    這就足夠了。


    這就是“父親”這個角色,當下在這一家庭中承擔的全部意義:一個看不見的隱形人,一份不明資金來源的解釋,一種缺失的幻象。


    竺清月的成長是飛速的,她開始有能力欺騙自己,視沉重的生活負擔於無物。


    事到如今,唯一還能讓她感到害怕的是:她發現自己不知道從何時開始,已經記不起媽媽曾經的樣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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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女孩隻要一迴想,腦海裏隻剩下了那個躺在床上,病弱幹瘦的女人形象,就好像她自從出生以來,眼中見到的母親就是這幅模樣。


    現在的“母親”正在不斷擠壓和侵蝕記憶中的“母親”,以至於曾經真實的生活變得如幻夢般虛假,令她情不自禁心生懷疑:


    小學以前那個幸福的家庭,真的存在過嗎?


    還是說,她一生下來後過著的就是這種生活,所謂的“三口之家”,都不過是她的臆想?


    房間裏彌漫著藥味和消毒水的味道沾到了每件校服的衣袖和領口上,天長日久,永不消散。


    一想到這樣的生活還要持續下去,竺清月就覺得好可怕、好可怕。


    肉眼可見的未來,全都蒙上了一層不見天日的陰翳,它正在慢慢吞掉每一樣驅使人活下去的動力。


    與此同時,伴隨著年齡的增長,竺清月的思維正在悄然發生轉變:


    對這樣的生活感到不滿的,難道隻有她一個嗎?


    不,不是的。相比起永遠隻能躺在床上的病人,她起碼是個四肢健全的正常人。


    換而言之,陷入到無邊痛苦生涯中難以自拔的人,不止是自己,還有媽媽。


    媽媽從來不提這件事,反而固執堅守自己的人生,說不定……說不定正是看到女兒不願意放棄的緣故?


    因為從竺清月自己的角度出發,她光是稍微代入想象一下,就覺得有種喘不過氣來的窒息感,甚至是想要不顧一切自毀的衝動。


    雙方都對眼下的生活感到難以承受。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


    某一日的深夜,她悄悄推開母親臥室的房門。


    竺清月走到床邊,聽著女人起伏的唿吸聲,幹枯的頭發披散在枕頭上。她望著母親的脖頸處,微微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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