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厥酋長們再次感到了震撼。


    太宗皇帝卻輕輕揮了揮手,讓部隊後退,並以戰鬥序列留在原地。自己則打馬向前,與頡利可汗單獨談判。正史沒有記載這次談話的內容。但我們知道,兩年前,頡利可汗入侵時,秦王李世民是提出過要單挑決鬥的。這一迴,皇帝李世民應該是義正詞嚴地指責對方背信棄義吧?


    兩天後,雙方簽訂了和平條約。


    長安解圍了,大唐得救了,各族人民也避免了一場戰爭災難。這是太宗皇帝冒著生命危險換來的。事實上,當時就有大臣攔馬勸阻。李世民卻說:這是我深思熟慮的決定。突厥膽敢來犯,無非欺負我們國有內亂且朕初即位,想必無力反抗。因此,隻要鎮定自若,強虜一定不戰而走。


    那麽,突厥撤退時,該不該追呢?


    太宗的主張是不追。他說,我已經在突厥的退路上埋伏了軍隊,消滅他們易如反掌。然而,一旦開戰,雙方都會有傷亡。不能解決問題,反倒結下仇恨,何必呢?現在國家尚未安定,百姓尚未富裕,還是清靜為好。至於突厥汗國,不過烏合之眾。到他們分崩離析時,再一網打盡不遲。[28]


    原來,唐太宗打的是政治戰、心理戰。


    戰爭是政治的延續。懂政治,才戰無不勝。有內亂,則必敗無疑。實際上,事態的發展也正如太宗所料,突厥汗國作為依靠武力威脅和掠奪致富而建立的鬆散聯合體,很快就無法維持下去,大唐的反攻也在充分準備之後發動。


    貞觀三年(629)十一月,戰爭全麵展開。不到半年,大唐軍隊即大獲全勝。西起陰山北至大漠的廣闊地帶,都被收入唐帝國版圖,頡利可汗則成為俘虜,東突厥從此滅亡。


    消息傳來,太上皇李淵非常高興。他說:當年,漢高祖被困於匈奴。今天,我兒子滅掉了突厥。我可是選對了接班人啊!於是,他召集王公貴族設宴淩煙閣。酒過三巡,太上皇自彈琵琶,唐太宗翩然起舞,歡聲笑語通宵達旦。


    更讓太宗滿意的是,原本由突厥人統治的北方各族酋長一致推舉他為“天可汗”,亦即各族人民的“總皇帝”。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因此他笑容滿麵謙虛地說:我是大唐天子,還可以再做可汗的事嗎?


    得到的迴答是:萬歲!萬歲!萬萬歲![29]


    貞觀路線


    打敗突厥的同時,大唐也迎來了貞觀之治。[30]


    貞觀之治的代表人物是魏徵。


    魏徵本是李建成的人,官職太子洗馬(洗讀如顯),官階從五品。他的職位雖不高,卻是“太子黨”的核心人物,曾經力勸李建成及早對李世民動手。因此玄武門之變後,李世民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你為什麽要離間我家兄弟?


    這是大興問罪之師,來勢洶洶,咄咄逼人。


    魏徵卻不好迴答。賴賬是不行的,誰都知道他的立場和作為。解釋也不行,越解釋越不通。認賬更不行,那是把自己往死裏送。何況李世民提出的根本就是偽問題。他們兄弟你死我活,哪裏是因為有人挑撥,又豈是誰能離間的?


    那麽,李世民為什麽要這麽問?


    為了給自己開脫罪責,也為了將驚天血案輕描淡寫。按照這個問題的內在邏輯,玄武門之變是他的自衛反擊,而李建成和李元吉要除掉自己,則是被小人挑唆。


    但,這個問題又為什麽要問魏徵?


    因為需要魏徵亮出觀點。魏徵是太子黨中最有頭腦和影響力的人,他的迴答不僅代表著李建成集團殘餘勢力的政治態度,也將決定大唐的政局和命運——如果魏徵質疑玄武門之變的正當性,那就不知道會有多少顆人頭落地。


    魏徵的態度又是什麽?


    不卑不亢,神情自若。


    他說:先太子如果早聽我的,哪有今天?[31]


    所有人都嚇出一身冷汗。


    李世民卻如釋重負。他馬上改變態度,非常禮貌地請魏徵到自己身邊來工作。因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東宮與秦王的鬥爭沒有是非,也無關乎道德,隻有一個誰先下手的問題。因此,此案將按照成王敗寇的邏輯進行解釋。魏徵的個人態度和立場也很明確:士為知己者死。


    難踢的球,被輕輕踢了迴去。


    毫無疑問,魏徵這樣迴答並非沒有風險。李世民如果聽不出言外之意,他就隻有死路一條。但,故太子雖然算不上知己者,好歹也有知遇之恩,那就為他去死好了。


    魏徵把命運交給了上天。


    李世民卻接住了球。他立即就作出反應和判斷:與其殺了魏徵,讓他為李建成去死,不如委以重任,讓他為自己而死。他甚至接受魏徵的建議,同意太子餘黨參加李建成和李元吉的葬禮。如此豁達大度,化敵為友,不但迅速地穩定了政局,也壯大了力量,終於造就貞觀之治。


    這就是李世民的政治智慧。


    魏徵也決定為這位知己者竭盡全力。在他看來,國家利益絕對高於個人恩怨,大唐何去何從也遠比李家兄弟誰是誰非更為重要。因此,當李世民向他伸出橄欖枝時,他迴報的厚禮便是幫這位新皇帝確立政治路線。


    那麽,貞觀路線的核心是什麽?


    王道。


    表麵上看,這不過儒家倫理的老生常談,但在當時卻有著非凡的意義。因為從西魏、北周到隋唐,關隴集團從來就是靠霸道起家的。改行王道,就意味著在某種程度上要偏離關中本位政策,立足未穩的唐太宗可以這樣做嗎?


    他決定進行討論。


    武德九年十月,也就是李世民登基兩個月後,一場關於政治路線的辯論在大臣們之間展開。唐太宗首先發問:方今正值大亂之後,天下恐怕很難治理吧?


    魏徵卻認為不但做得到,而且很容易。他說:亂世之民人心思治,反倒比驕奢淫逸的久安之民更好治理。這就好比一個人又饑又渴,隻要給他吃的喝的就能解決問題。


    意思也很清楚:必須行王道,施仁政。


    一個名叫封德彝的人卻跳出來反對。他說:王道的時代已經過去,想要實現也實現不了。秦始皇嚴刑峻法,漢武帝雜用霸道,不是他們不想垂拱而治,而是因為人心不古,世風日下,不可收拾。魏徵是書呆子,不能讓他空談誤國!


    魏徵當麵反駁。他說:堯舜行帝道而大同,湯武行王道而小康。可見實行什麽樣的政治路線,就會有什麽樣的社會形態。人心是亙古不變的。如果真像封德彝說的那樣越來越壞,世間早就變成了鬼域,哪裏還能討論什麽治理?


    封德彝啞口無言。


    然而朝中大臣,卻多半站在封德彝一邊。


    那麽,魏徵與封德彝,誰是誰非?


    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唐太宗采納魏徵的建議推行王道,與政治對手實現和解,讓人民群眾休養生息,結果是隻用四年就天下大治。據說,四年後的大唐境內,人人安居樂業,戶戶豐衣足食,死刑犯一年隻有二十九人,物價低到鬥米三錢,太宗本人則成為各族人民的天可汗。


    可惜封德彝沒能看到。唐太宗感歎說。[32]


    魏徵成功了,封德彝卻並非全無道理。事實上,背離關中本位政策是有風險的,隋煬帝就是教訓。問題在於封德彝他們隻知其一不知其二。別忘了,隋有開皇之治,就因為文帝施仁政。煬帝的問題則不僅在於脫離關隴集團,更在於橫行霸道。他是被關隴集團和人民群眾一起拋棄的。


    但,隋煬帝的重心轉移和打通南北卻沒有錯。如果能把洛陽建設得樸素和緩慢一些,就更沒有錯。因為洛陽的地理位置確實比長安更好。作為真正的“天下之中”,無論調配物資還是調遣軍隊、發號施令,洛陽都比長安方便快捷。定都洛陽,其實更有利於建設中央集權的大帝國。


    因此,貞觀四年(630)六月,也就是唐太宗被尊為天可汗的三個月後,營建洛陽的詔令下達,初衷就是為了便於管理和節約成本。遺憾的是,唐太宗遭到了抵製。


    抵製的人叫張玄素。


    張玄素給唐太宗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反對的理由主要是勞民傷財。他甚至為唐太宗開出明細賬單,比方說當年隋煬帝營建洛陽時,僅僅搬運一根柱子就需要數十萬人工。張玄素還說,當今國力遠非隋時可比,隋亡之鑒又近在眼前。如果還要重蹈覆轍,那就連隋煬帝都不如。


    太宗說:我不如隋煬帝,比得上夏桀和殷紂嗎?


    不難想象,他當時肯定一肚子氣。


    張玄素卻說,隻要營建洛陽,那就沒什麽區別。


    不過,接下來張玄素又說:想當年,陛下平定洛陽,太上皇下令毀滅宮殿,陛下卻提出要將拆下來的磚瓦木材賜給窮人。這件事,民眾頌揚至今,陛下自己難道忘了嗎?


    唐太宗隻好說:我考慮不周。[33]


    營建洛陽一事就這樣不了了之,但唐太宗的決定卻絕非一時興起。他甚至就是要走隋煬帝的老路,因為他們倆實在太像了:在皇子中都排行老二,都是通過打倒現任皇太子而登上帝位,也都要依靠關隴集團以外的力量。沒錯,在長期的征戰中,李世民與“山東豪傑”的關係非同一般。


    於是一切都變得跟隋代一樣:太子黨以關中為本位堅守長安,老二幫以關東為基地青睞洛陽。不同的是,由於張玄素的慷慨陳詞,長安與洛陽之爭變成了王道與霸道之別,唐太宗也隻好走中間路線,立足關中實行仁政。[34]


    對此,魏徵似乎是讚成的,卻未必十分在意根據地應該在關中還是關東。他更在意的還是建立一種新的政治。在他看來,那才是應該畢生追求的東西。[35]


    那麽,新政治又該是怎麽樣的呢?


    新政治


    貞觀八年(634),帝國發生了一件怪事。一個名叫皇甫德參的中牟縣丞上書朝廷,曆數皇帝的三大錯誤:修宮殿勞民傷財,收地租與民爭利,宮女梳高髻帶壞了社會風氣。縣丞隻是從八品的小官,皇甫德參的話也未免過分,於是太宗勃然大怒:這家夥什麽意思!難道要朕一個人都不用,一分錢都不收,宮女都剃光頭,他才稱心如意嗎?


    據此,皇甫德參該按譏諷和誹謗定罪。


    出來說話的又是魏徵。


    魏徵說,自古以來,上書都是言過其實的,因為非如此不能引起君主的注意。唐太宗也馬上明白過來。他說,朕如果治這個人的罪,以後誰還再敢說話?


    於是,賜皇甫德參絹二十匹。


    魏徵卻說:最近陛下的心胸好像不夠開闊。


    唐太宗又明白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將皇甫德參提拔為監察禦史。監察禦史正七品,而且是專職監察官員,享有不必請示匯報就可以直接進行彈劾的獨立監察權。任命皇甫德參為監察禦史,表明皇帝是真心願意聽取意見。[36]


    門窗一開,清新的空氣便吹進朝廷。


    這其實並不容易。畢竟,皇權的使用沒有法律限製,輿論的監督也沒有製度保障。在這樣一種前提下,要造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環境和風氣,為君者固然需要氣度和雅量,為臣者更不但需要勇氣,還需要技巧和智慧。


    對此,魏徵有著清醒的認識。


    貞觀之初,有人向唐太宗打小報告:魏徵為人處世不拘小節,影響不好。魏徵卻說:君臣應該同心同德,存公道而去私跡。如果都拘泥於小節,國家是興是亡就不好說了。


    唐太宗馬上迴答:我明白了。


    魏徵趁機說:願陛下成全魏徵,做良臣不做忠臣。


    太宗很驚異。


    他問:忠與良,有區別嗎?


    魏徵說:當然。忠臣是隻管提意見,不考慮對方能不能接受,結果自己丟了性命,人君也背上惡名,並不可取。正確的做法,是讓君主成為明君,自己成為良臣。


    太宗說:很好!


    接著他又問:怎樣才能成為明君?


    魏徵答:偏聽則暗,兼聽則明。[37]


    太宗點頭稱是,於是兩人一起努力。魏徵的原則是:所有的批評和建議都出於公心。技巧和智慧則是:所有正確的決定都歸功於皇帝,包括貞觀年間相對寬鬆的輿論環境和政治局麵。他曾當眾迴答太宗的表揚說:臣等暢所欲言,全由陛下引導。否則,魏徵又豈敢屢犯龍鱗?[38]


    這不是拍馬屁,反倒實事求是。


    畢竟,在皇權時代,帝王才是決定性因素。


    但即便如此,魏徵也差點就掉腦袋。有一天,唐太宗下朝迴宮,氣唿唿地對長孫皇後說:魏徵這家夥老是當麵給朕難看,總有一天朕要殺了這鄉巴佬。


    皇後聽了一言不發,換了朝服向太宗禮拜。


    太宗大吃一驚,問:皇後這是幹什麽?


    長孫皇後迴答:臣妾聽說,主明則臣直。如今魏徵這樣耿直,豈非因為陛下是明君,臣妾又豈敢不賀?


    這件事當然未必屬實。但長孫皇後在他們兩人之間曾經起著調和作用,是事實。太宗耿耿於懷,魏徵擔著風險,也是事實。於是我們要問:魏徵這樣置生死於度外,除了報答唐太宗的知遇之恩,還要幹什麽?[39]


    實現自己的政治抱負。


    魏徵的抱負又是什麽?


    建立理想的君主政治,它包括以下內容:


    首先,承認人民是君主存在的前提和理由。用唐太宗的話來說,就是“君依於國,國依於民”。因此,可以“以一人治天下”,不能“以天下奉一人”。[40]


    其次,強調君主必須有道德,尤其要尊重民眾的生命權和生存權。同樣用太宗的話說,就是“為君之道,必須先存百姓”。損害人民利益滿足個人欲望,那是自殺政策。[41]


    第三,主張君臣一體,共治天下。唐太宗說,沒有人真能日理萬機。而且就算能,也不能保證不犯錯誤。如果所有的決定都出自一人,那麽,隻要一天犯一個錯誤,十天就是十個。日積月累,不亡國又更待何時?[42]


    所以,隻有君臣同心,天下才可望有治。


    民為邦本,君道有德,共治天下,這就叫“理想的君主政治”,是魏徵和太宗的共同追求。


    實際上,這也是當時的最佳選擇,甚至是唯一選擇。在我們這樣一個古老而又早熟的農業民族中,以及在這片廣袤而又開闊的農耕土地上,不可能自發地產生民主政治,也不可能自發地產生資本主義。我們隻能選擇君主製,並從“三級分權”的邦國製(封建製)走向“中央集權”的帝國製。


    在此前提下,開明專製便是理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易中天中華史:隋唐定局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易中天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易中天並收藏易中天中華史:隋唐定局最新章節